難忘那片湛藍的海

　　【記者手札】
　　記得一位哲人曾說：“人是一個矛盾的動物?！边@句話，我現(xiàn)在有深切體會。
　　2009年8月21日，海軍第二批赴亞丁灣、索馬里海域護航艦艇編隊凱旋，我也結(jié)束了142天隨艦記者生活。走下舷梯，我暗暗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隨船出海，漂泊遠洋的滋味實在受夠了。
　　回北京不到兩個月，一天突然接到一個海軍戰(zhàn)友的電話，說他們將要遠航。那一刻，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竟然涌起一種強烈的沖動，很想跟他們一起出海，再去體會直掛云帆濟滄海的壯懷激烈。
　　那一刻，曾經(jīng)在亞丁灣遭遇過的痛苦體驗——暈船嘔吐死去活來，枯燥寂寞無處排解——似乎都憑空消失了。浮出記憶水面的，都是對湛藍大海的親近和思念，而且極其強烈。
　　我突然醒悟過來：經(jīng)歷142天的亞丁灣護航，我的生命年輪中已經(jīng)深深烙下了海洋的印記。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馳騁大洋，但終我一生，都將難忘那片湛藍的海。
　　
　　最驚險的時刻——
　　直面海盜，沒有任何防護裝具
　　4月17日18時16分，我剛走進餐廳拿起筷子，全艦響起一級反海盜部署的尖利鈴聲。
　　有情況，遭遇海盜了！我的第一反應是迅速沖回宿舍，抓起相機就往駕駛室跑。這是我們第二批護航編隊抵達亞丁灣、索馬里海域以來主導的第一次護航，16分鐘前，首批護航編隊已經(jīng)按計劃踏上歸途。沒想到，海盜這么快就來了。
　　我的戰(zhàn)位，在駕駛室左舷。4月初從湛江起航以來，艦上組織了多次反海盜演練，給我們記者也確定了戰(zhàn)位。指揮員的要求是：哪怕你正在上廁所，聽到信號也必須馬上提起褲子跑到各自的戰(zhàn)位。
　　演練畢竟是演練，海盜只是預案腳本上的一個名詞?，F(xiàn)在，荷槍實彈的海盜就在眼前，而且是首次直接面對，我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讓我緊張的另一個因素，是我當時根本沒有任何防護裝具，連一頂鋼盔也沒有。而我的戰(zhàn)位在艙室外，是露天的，也就是說，我探出去照相的時候，很可能在鏡頭里看到一顆直撲過來的子彈。
　　那時也沒別的辦法了。我心一橫，到最前線了還想那么多干什么，趕緊抓拍鏡頭吧。這時，指揮員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組織驅(qū)離行動。雖然先后有多達6批19艘可疑海盜目標來襲，但都被我們成功驅(qū)離。
　　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幾名隨艦記者都在第一時間沖到了各自戰(zhàn)位搶新聞，而且全部沒有戴鋼盔。這時說起，大家才感到一點后怕。
　　當晚，編隊領(lǐng)導專門召集我們開會，大意是說，搶新聞重要，個人安全防護更重要，“萬一有點什么事，我們沒法給你們的家人交代啊?！边@句話，讓我們心里暖洋洋的。
　　
　　最難熬的時刻——
　　遭遇大風浪，軍艦搖晃達20多度
　　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護航之最”：整個編隊800多人中，最早“交公糧”。
　　4月2日上午10時，編隊正式解纜起航，出港不久就遭遇4米多的大風浪。11點05分，我就支持不住嘔吐了。但是，我還得咬著牙跑到劇烈搖晃的后甲板，支起電腦和海事衛(wèi)星，把編隊起航的稿子和照片發(fā)走，然后直接倒在床上，就聽到柜門、抽屜全在“叮咣”亂碰亂響，桌子上的東西摔得滿地。
　　搖晃持續(xù)了一整天，很多我這樣的隨艦出海人員都暈船倒下了，起不了床，更吃不下飯。我有點感到絕望，這才第一天，后面還有一百多天，天天這樣可怎么熬??？還好，第二天就風平浪靜了。慢慢地，多經(jīng)歷了幾次風浪，我的抗暈船能力也增強不少。
　　但是，最難熬的還沒來呢。進入6月中旬，受西南季風影響，亞丁灣、索馬里海域風浪一天比一天大。按照海軍氣象規(guī)范規(guī)定，海浪在3至4米就稱為大浪，4到5.5米即為巨浪。而在我們東部任務海區(qū)，海浪每天都在3米以上，最大時可達六七米。
　　7月1日下午，編隊護送第73批商船駛抵亞丁灣東部海域時遭遇特大風浪，海上最大風速達22米/秒，浪高5至6米。為了拍大風浪的照片，我背起相機硬撐著爬上軍艦駕駛室，只見海面到處泛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浪花，小山包大小的涌浪不時將艦艇高高頂起又重重摔入波谷，巨大的浪頭拍打船身，發(fā)出“砰砰”的巨響，雨點似的浪沫飛濺上甲板。6000多噸的軍艦在波峰浪尖上顛簸搖晃，艦體傾斜度最高達20多度。才拍了幾分鐘，我就感到胸悶、惡心、頭暈、冒虛汗，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深一腳淺一腳。
　　由于風浪過大，向我們申請護航的9艘商船，有8艘無法按期抵達會合點。7月2日下午，編隊首次緊急避險方案，進入也門領(lǐng)海規(guī)避風浪。
　　
　　最自豪的時刻——在異國街頭
　　聽到“CHINA GOOD”
　　護航期間，我先后隨編隊進入也門亞丁港和阿曼塞拉萊港補給，最感自豪的，是在異國街頭聽到一句句發(fā)自肺腑的“China good”。
　　為了中國軍艦安全靠泊，也門海岸警衛(wèi)隊專門安排了警戒哨和多艘海上巡邏艇，24小時在亞丁港內(nèi)外警戒。26歲的海岸警衛(wèi)隊員熱得哈尼很和善健談，我用蹩腳的英語加手勢和他聊起來。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China good！”我愣了一下，問他：“Why？”
　　他告訴我，就在前一天，索馬里海盜居然猖狂地進入也門領(lǐng)海，襲擊了4艘也門船只，幸虧也門海軍援救，海盜才未得逞。所以，也門人民都非常歡迎中國海軍的護航行動，這給亞丁灣國際航道帶來了安寧。
　　盡管我倆英語都不太好，但我還是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那一剎那，我一下子對“負責任大國”、“擔當國際義務”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這讓我回想起，幾天來發(fā)現(xiàn)的一個有意思現(xiàn)象：盡管許多也門人沒去過中國，也不懂中文，卻都能說出一個中國人的名字——鄭和。他們還會比劃著告訴你，在亞丁市有一座“鄭和下西洋”紀念碑。
　　一個600年前造訪過的中國人，為何讓當?shù)厝四钅畈煌客ㄟ^熱得哇尼的話，我明白了，因為鄭和不像當初的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他國國門，帶去侵略和掠奪。鄭和帶去的是友誼和交流，是中國人民的和諧理念。
　　就在前兩天的4月23日，人民海軍60華誕，各國軍艦云集我國青島做客，中國海軍發(fā)出倡議，共建“和諧海洋”。
　　由此我想到，600年前，鄭和船隊七下西洋，高舉和平大旗受到沿途人民歡迎；600年后，我們中國海軍艦艇編隊為了和平遠赴亞丁灣、索馬里海域護航，依然深受當?shù)厝嗣駬碜o?？梢?，只要我們?yōu)榱耸澜绾推?，不管中國海軍走到哪兒，都會聽到“China good”。
　　
　　最心酸的時刻——編隊凱旋，
　　戰(zhàn)士收到父親去世噩耗
　　8月20日，我第一次體會到，“悲喜交加”是一個多么殘忍的詞語。
　　終于回家了。長達140多天的遠航后，我們返回湛江外港，雖然明天才能進港上岸，艦上已經(jīng)洋溢起一片喜慶氣氛。
　　早飯后，我剛從飯?zhí)贸鰜?，發(fā)現(xiàn)幾名艦領(lǐng)導神情嚴肅地匆匆走過，低聲商量著什么。不一會兒，一個高個子的戰(zhàn)士從艙室出來，一名艦領(lǐng)導走過去，低聲對他說了句話。我看到，這名戰(zhàn)士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原來，這個戰(zhàn)士名叫王勝軍，就在我們凱旋的前兩天，他父親去世了。其實，他父親一直患有嚴重的肺氣腫，編隊起航前一度惡化，家人希望王勝軍回家看一看，但因起航準備工作繁忙，王勝軍只是和父親通了電話。沒想到，這一去，就成了永別。
　　為了護航，我們的官兵付出太多太多。起航前一天，三級士官趙權(quán)的妻子臨盆，他卻只能在千里之外遙祝妻子和孩子平安。護航期間，僅“微山湖”艦上，就有7名官兵家屬生小孩，他們聽到孩子叫的第一聲“爸爸”，是在電話里。
　　這種撕心裂肺的親情思念，我有切身體驗?！鞍艘弧鼻跋?，海軍組織親情視頻連線，我家人帶著小孩和我視頻通話。4個月了，我第一次看到長高長大的兒子，幸福得一個勁傻笑，連說啥都不知道了。
　　我離家時，兒子才1歲2個月。家人告訴我，我走后有一段時間，他特別想我。院子里有個同事和我個子差不多，也穿著軍裝，戴少校軍銜，他連著好幾天看見這名同事，就撲過去，抱著人家腿叫“爸爸”。聽到這兒，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最感動的時刻——祖國和人民
　　用博大關(guān)愛為我們護航
　　這是兩個頗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但絕對真實。
　　起航前，編隊“黃山”艦干部彭固良、張衛(wèi)鋒在駐地與某房地產(chǎn)公司簽訂了購房認購書，并交付了10萬元定金，后因相關(guān)問題未達成購房協(xié)議，但房地產(chǎn)公司拒不退還定金。4月中旬，隨編隊護航的海軍軍事法院副院長于維克了解情況后，協(xié)調(diào)南海艦隊軍事法院啟動維權(quán)服務機制。法院多次派人與這家公司協(xié)商，但一直沒有進展。誰知，一個偶然機會，公司負責人了解到購房者是遠在亞丁灣的護航官兵，態(tài)度竟然180度轉(zhuǎn)變，當即表示要為護航英雄解后顧之憂，痛快地退還了定金。
　　無獨有偶。6月下旬，“微山湖”艦四級士官梅永剛給家里打電話時得知，前不久，某醫(yī)院在距自家房子不足20厘米處違章蓋起一座車棚，不僅侵占了自家合法土地，而且嚴重遮擋了房子采光，家人多次找院方交涉都被無理拒絕。“微山湖”艦指派副政委肜群旺協(xié)調(diào)解決此事。肜群旺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主管該醫(yī)院的縣衛(wèi)生局領(lǐng)導，對方得知梅永剛正在亞丁灣護航后，當場表示全力協(xié)助維護護航官兵親屬合法權(quán)益。不久，梅永剛得到好消息，車棚被拆除了。
　　“我們?yōu)閲依孀o航，祖國和人民用博大關(guān)愛為我們護航?！焙髞?，這兩件事傳遍整個編隊，成為官兵熱愛人民、報效國家的生動教材。
　　在我的采訪本上，祖國人民關(guān)愛護航官兵的事還有很多。編隊起航前，深圳市和黃山市分別派出上百人的慰問團前往湛江軍港為官兵壯行；“微山湖”艦停靠亞丁港補給，中國水產(chǎn)總公司也門分公司專程趕到港口慰問，并送來價值約5萬美元的20噸水產(chǎn)品，考慮到軍艦上淡水有限，他們還特意對這些水產(chǎn)品進行了去鱗、去鰓、去內(nèi)臟等精加工，解凍后即可烹調(diào)食用；編隊輪流?？堪⒙R港休整，正在該港施工的振華港機公司員工自費購買飲料、水果慰問官兵……
　　我的深切感受是：祖國人民的關(guān)愛，是護航官兵永不枯竭的動力源泉。
　　
　　【后記】
　　離艦的時候，因為行李太多，很多東西我都沒帶。
　　但是，我把護航期間穿的海軍全白軍服、軍銜、肩章和臂章都帶上了，并決定珍藏一生。
　　我只當了142天的海軍，可能我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當海軍了，但在我心里，我永遠把自己當成一名水兵。
　　編輯/馮 嵐 icarusfe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