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從1994年起,社會上出了一件“新鮮”事,一些醫院開始做起針對處女膜的手術來,僅湖北就有十幾家(《南方周末》1995年3月10日)。一開始,有人把這種手術叫做“處女膜修補術”,后來有人出來更正,說是應該叫做“處女膜再造術”。
其實,這玩藝一點也不新鮮,早在19世紀前半期的歐洲就曾經大大風光過一陣。它是為妓女而發明和服務的。因為當時的男人風傳,跟處女性交有某些妙不可言的滋味,于是處女妓的身價扶搖直上,達到過一次100英鎊的高價點,相當于當時的一座中等商店的價值。許多賣淫老手看了眼紅,就投資給一些醫生,促使醫生用羊腸子等物在她們的陰道口縫上一圈貌似處女膜的東西。一些妓女還做了縮緊陰道口的手術。
在當時和后來的西方,這個行當一直被叫做“處女膜偽造術(或者人造術)”,跟現在中國人的叫法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兩種性觀念的表現。中國人說的“再造”和“修補”,大概是想使勁往“再生”和“再現”靠攏吧?而西方人說的“偽造”或者“人造”卻突出了“假的就是假的”。
可惜,這個行當的好景不長,到了1880年代,由于工業化進程加速,貧富差距拉大,大批真正的處女涌入賣淫業。同時,嫖客的心理也從購買“初夜權”轉向購買性技巧,而性技巧恰恰是處女妓所無從出售的。于是處女妓的價格就一落千丈,便宜到一次只賣5英鎊,比其他妓女多不了多少。當然,“處女膜偽造術”也就跟著煙消云散了。
到了1960年代,它又在日本東山再起。當時的日本,正處于從戰后恢復向經濟起飛轉變的歷史時期,性文化則是一種“黎明前的黑暗”,對處女膜的崇拜還非常普遍和強盛。但是在當時的西方,性革命已經開始,日本自己的婚前(跟別人的)性交也有較大的但隱蔽的增長。為了避免又要性自由又要貞潔牌坊的苦惱,許多準新娘就再次求助于這種“處女膜偽造術”,使它又一次興旺起來。
不過時代畢竟不同了,人人都明白那不過是樣子貨,于是就出現了一種開玩笑的話:“你是不是推遲兩個星期結婚???”它說的是,偽造處女膜以后要休息兩個星期,才能開始性交。如果一個新娘要求推遲婚期,那么她“奉獻”給新郎的那片薄膜就大可被懷疑了。
這個玩笑表明,當時的日本青年已經開始懷疑和否定處女膜的價值和意義。果然,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后,日本的婚前性行為日益增加、日益公開,“處女膜偽造術”當然也就越來越日薄西山。
這種手術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復興”,實際上只是一種心理安慰術,是試圖用純技術手段,在個人自由與社會定規之間尋找一條生路,哪怕明知是虛幻的。國內已經有人批評這種偽造術,但是還沒有說到根子上。批評者一來指責那些非要那層膜不可的新郎們;二來糾纏于醫生該不該施行這種手術。這些都對,都應該說。但是,如果我們深入到性活動與性別權勢關系的層次上,就會發現:傳統的男權社會并不是欣賞處女膜本身,而是用它來壓迫女性。
處女膜被說成男女性構造的惟一區別,因此,女人的這個天生之物被說成是女性生來低人一等的證據,是社會格外壓抑和束縛女人之性的天然理由,也是社會對男女實行不同的雙重性道德標準的“生理依據”。毫不夸張地說,如果一個人、一個社會還在相信處女膜有任何價值,那么這個人或者這個社會,在骨子里就一定是男女不平等的。那些自愿偽造處女膜的女性,實際上是自尋枷鎖。盡管她們都有各種各樣的令人同情的具體理由,但是這種自甘卑下的客觀結果卻是無法逃避的。至于那些鼓吹或者縱容這種手術的人,就是為虎作倀。
西方的激進女權主義者認為,只有天下的處女都不要那層膜,或者說“天下從此無處女”,傳統男權社會的“處女膜崇拜”,才能被徹底破除掉。那么,在中國國情下,“處女膜崇拜”會帶來種種“假貞操”,卻是人們很少想到的。
社會越是強調處女膜的道德價值,女性越是想拼命守住這道“最后防線”,就越是等于在說:只要這個膜沒有破,其它什么性活動都可以做。
這并不是危言聳聽。我曾在北京市的大學里做過調查,雖然真正發生性交合(處女膜當然破裂)的人只有8%到9%,但是發生過種種性愛撫行為的人卻高達40%左右。
這里所說的性愛撫,是指超過接吻的、直到雙方生殖器發生接觸卻沒有插入的各種行為。從性學的角度來看,這些愛撫行為與真正的性交合一樣,也可以引發性高潮、獲得性滿足,是不折不扣的“性行為”。但是按照社會的標準,不論雙方怎么愛撫,愛撫多深,都仍然是“貞潔”的。結果,一些人為了保持“處女身”,連口交和肛交都做過了,唯獨沒有插入陰道,因此他們也就陶醉在自己的“貞操”之中。這種“技術上的處女”,這種“狹義的貞操”,難道不荒謬嗎?
現代人需要的“貞操”是什么?不是膜的完整,而是愛的專一。
大概我們太習慣于“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才把偽造處女膜鬧得這般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