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在中國當代散文詩界，有三位卓有成就的開拓者，他們雖然居住相隔遙遠，而心靈卻息息相通，長期以來相互砥礪，友情歷久而彌篤。多年來，他們以令人稱羨的道德文章，引領著中國當代散文詩的發展，影響、培養了許多優秀的中青年散文詩作家，為中國散文詩的不斷推進開辟了一條健康之路，這就是享譽詩壇的李耕、許淇、耿林莽，有詩評家稱他們為散文詩壇的“三棵樹”。
　　幾十年來，“三棵樹”見證了新時期以來中國散文詩發展、成長、變化的歷史進程，親歷了中國散文詩作家、作者隊伍不斷壯大的歷史。
　　他們，相識在新時期散文詩熱潮再度興起的時候。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天性美麗、多災多難的散文詩在歷經風云變幻之后，終于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期。1984年10月19日，經過七天籌備，中國散文詩學會于北京海軍俱樂部宣告成立，約二百名老中青詩人、作家自全國各地云聚北京，他們三人由此相識。因內蒙古代表只許淇一人，會務組安排他與來自江西的李耕同住一室，兩人志趣相投，交談投契，而與耿林莽則相對陌生，只是餐桌上見見面，閑聊幾句，會后則各奔東西。自那以后多年，李耕和許淇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2005年5月，許淇因故南行，曾專程赴南昌探望李耕，兩人在瓢潑大雨之中的“瓢齋”暢談了整整一夜，氣氛熱烈，令人難忘。耿林莽卻在翌年（1985年）7月3日于黑龍江哈爾濱市太陽島上召開的中國散文詩學會第一屆年會上，對李耕有了深層次的了解。后來，耿林莽回憶道：“我們最初的相見在北京，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病的孱弱，而惟一例外的是他神采奕奕的眼睛。豈但健康，而且銳利，是一雙鋒芒畢露甚至咄咄逼人的眼睛。在會場上，我只是遠遠地看他，讀那雙眼睛。我覺他的目光是犀利的，明智的，而且有一點孤傲，有一點冷峻。我把他看成不太易于接近的人了。……在哈爾濱，我開始認識到他目光中的銳利，并非冷落而是熱情噴涌的光芒。”1986年10月，中國散文詩學會第二屆年會在四川樂山召開，耿林莽、李耕再次與會，許淇卻因故缺席。會上，他們有了更密切的接觸，宴會上，兩個滴酒不沾的老人，聯袂向來自各地的詩友們敬酒。會后，他們一同游覽了峨眉勝景，最終轉道岷江，于霧重慶的一個深夜戀戀不舍地握別。自此之后，“三棵樹”就開始了頻繁的書信往來，他們心靈交融，聲氣相通，道德觀、人生觀、文學觀、為人準則趨向一致，友誼日漸深厚。包頭、青島、南昌三個城市之間，魚雁來去，尺素不斷。
　　三人中，許淇是畫家兼作家的多面手，寫過小說、散文和散文詩，成就最高的當數散文詩，而耿林莽、李耕則在一個時期之內，是散文詩界專門寫作散文詩的作家，后來，在散文、隨筆、雜文、評論方面也頗多建樹。從年齡來說，生于1926年的耿林莽年紀最長，李耕生于1928年，許淇的年齡小兩人十來歲，李、許均先后來過青島。1986年夏天，許淇第三次來到青島（前兩次是文革前與文革中出差），住在新華社青島療養院，每天與耿林莽和青年散文詩作家韓嘉川、方舟見面，暢談。傍晚，他們踏著夕陽的余暉去大海盡頭的耿林莽家吃海鮮，喝啤酒。酒酣耳熱之際，談散文詩，談人生經歷，十分融洽。飯后，又在絮絮的海浪聲中扶醉而歸。離青的最后一天，耿林莽約了五六位年輕作者來到許淇房間座談，主要內容是談散文詩的獨立性，散文詩寫作上的創新突破以及抒情呀借物喻人呀和切忌主題先行、力爭避免沒有生命力的、概念化的作品出現等等。后來，許淇在他發表于《文匯報》的散文《海屋》中回憶此行，他寫道：“……林莽兄引我到家里去喝酒，小巷是傾斜的石階，一級一級登臨，一個噪雜的院落陰暗的小屋。林莽兄的牢騷怨而不傷，臉上總是留著溫和、慈祥、謙遜的微笑，惟有在他被靈感燃燒的時候，才年輕活潑起來，變化多端的大海拓成他的語言和意象，它的散文詩是一構奇峻的海屋……”1987年夏天，李耕來青島觀光，也下榻在新華社青島療養院，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至今惟一的一次青島之行。紅瓦綠樹的海濱美景，蔚藍的濤聲與耿林莽的真誠，熱情，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及九十年代初是中國散文詩發展史上一個美好的時期，既有全國性的活動活躍著創作氣氛，又有為數眾多的園地發表作品，《人民日報》《人民文學》《詩刊》《上海文學》《星星》《散文》《散文選刊》《詩選刊》《文學報》《詩歌報》《綠風》《詩林》《詩潮》等報刊發表、選載了大量的散文詩作品，耿林莽在《海鷗》（現《青島文學》）開辟了“散文詩開拓區”專欄，李耕在《星火》開辟“散文詩”專欄，山東省文聯主辦、孔林主編的《黃河詩報》，煙臺市文聯主辦、山曼任副主編的《膠東文學》都在各自的“散文詩”欄目推出了大量的散文詩作品，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股散文詩的熱潮。耿林莽、李耕、許淇也在這個時期出版了各自的作品專集，產生了較大的社會影響，受到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喜愛。之后幾年，鄒岳漢任主編的《散文詩》、海夢任主編的《散文詩世界》先后創刊，繼續為散文詩的發展、繁榮做出了努力，在這之間，“三人行”的足跡從未離開過這些園地。
　　耿林莽、李耕離休后不久，許淇也離開了內蒙古包頭市文聯主席的崗位，改任文聯名譽主席。有趣的是，三位老人不約而同地不用電腦，不置手機，堅持爬格子，相互之間疏于電話問候，惟獨傾心于筆談，因而，書信來往較之往日更為頻繁，平靜，淡然，灑脫，質樸，三人在信中談散文詩，談各自生活，對當前文壇特別是散文詩壇交流看法。寫信讀信，成為他們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就像品一盞茶，吃一盅酒，散一會步，和朋友面對面聊一會天一樣隨意，自然，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信馬由韁，無拘無束。他們相約，寫小字（鋼筆字）一般不超過二頁信紙，如談專題則要超出。李耕多次向耿林莽、許淇談及自己的病痛，服什么藥，是在住院還是在家中休養，談他所以致病的漫長歲月中的坎坷經歷，言語間一片平靜，不帶絲毫的煙火之氣，就像是在說著他人的故事一樣，透出勘破生死的練達和智慧；涉足水墨的許淇經常把自己日漸圓熟、靜穆幽遠的“畫作”寄給兩位兄長雅賞；每年元旦或春節，他都要給他們寄贈風格獨異的親筆素描賀卡，蘊存其間的深厚友誼、深切祝福使人心暖；1997年，耿林莽的散文隨筆集《耿林莽隨筆》出版的時候，許淇根據部分篇什繪制了素描插圖；看到李耕、許淇發表了作品，耿林莽總要致信祝賀，此外，還多次在自己主持的《散文詩》“作家與作品”專欄、《散文詩世界》“佳作賞析”專欄，評析李耕、許淇的新作，向喜愛散文詩的讀者朋友推介兩位老友的最新成果。近幾年，每逢耿林莽、李耕有作品集出版，許淇也總是要寫點評介文字，以示祝賀。耿林莽主編《散文詩人20家》《冰涼的花瓣——中國當代散文詩精品選》時，總是從李耕、許淇的作品專集中選出最優秀的篇章入書。2001年，李耕的散文詩選集《嚼火之音》出版前夕，寫信給耿林莽：“想請您寫個序，不是求好的評價，而是求留下友誼。”耿林莽見信后非常高興，說：“盡管對我來說，略感力不勝任，我還是高興地承諾了。留下友誼，這序，乃是相親的見證。”他在序中稱李耕是“燃燒的詩人”，他說：“理性、激情、象征、力度，自然難以概括李耕散文詩的全局。……每一位誠實的作家都是在不斷突破不斷創新中繼續自己的創造性勞動的，他不止一次地在信中向我傾吐探索中的艱辛與苦悶，這就是說，他永遠不會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就。”在他們這里，哪有絲毫文人相輕的影子？存在于他們之間的，乃是相知、相惜的真情，是相互之間的贊賞與鼓舞，是為散文詩事業獻身的優美情操，是人性、人品、道德、文章千古之重，重于千鈞。他們之間，就像巴金與沈從文、葉圣陶與夏丐尊、豐子愷先生一樣，是深摯相親的溫煦，是發之于內心的一種親切。一部彰顯優秀散文詩作家良知與詩意人生的歷史，折射并烙印在他們的友誼世界里。
　　
　　作為自己應該擔負的一種責任，他們始終關注著中國散文詩的發展現狀，思考著散文詩如何生存、發展、突破、嬗變，如何破繭成蝶以及人才如何發現、培養等問題，并就此進行了深入探討、研究。他們大力推薦、評點、介紹全國青年散文詩作家、作者富有朝氣和創新意識的作品，滿腔熱情地為他們即將出版的作品集寫序，蒼老中生發可貴的年輕，詩意的述說高揚思想的敏銳，詩人的責任、本色與智慧，在他們的身上達到高度和諧。
　　在長久的交流、探討中，耿林莽、李耕、許淇對散文詩創作的共同點和不同點形成了一些共同意見，他們認為：一，魯迅的《野草》是中國近代以來散文詩的高峰，至今未曾有人超越。二，散文詩是詩歌的一個分支，也是重要的組成部分，有非常廣闊的前途，是自由詩無韻詩的更解放（耿林莽、李耕認為散文詩應有廣義的詩的靈魂，許淇則從不寫分行詩，寫散文小品和隨筆，殊途同歸。他主張散文詩要更加純粹，從語言、結構等外在形式上必須與散文區別開來）。三，散文詩必須不斷探索，創新，既要汲取西方自波特萊爾以來的優良傳統，又要扎根于中國古典詩詞特別是唐詩宋詞的深厚土壤，在精品化的道路上，各自開展獨特的、有意義的探索，拿出好的、現代的、能夠經得起時光檢驗的作品，去爭取廣大讀者，進一步為散文詩拓寬生存、發展、繁榮的空間。四，散文詩壇不時出現的諸多怪象和噪音，特別是打著各種旗號兜售種種違反藝術規律的叫嚷與喧囂，嚴重損害了散文詩的美質與健康，使整個詩歌界乃至文學界對散文詩的看法江河日下，因而，必須從文體本身、歷史經驗、創作實踐進行厘本清源，用與時俱進的美學觀點、新美的文本對青年愛好者進行持久的示范與引導，使散文詩回歸詩的本原，沿著正確的方向健康成長。這些深刻、準確的聲音，透著哲人的冷峻，延續著與時俱進的美質和精神，使我們在看見散文詩的奧妙、原態與本質的同時，看見了三人高遠的獨思。
　　2005年5月上旬，許淇自澳門女兒家飛返包頭時轉機青島作短期停留，仍然下榻新華社青島療養院201房間。中午飯后，80歲高齡的耿林莽從家中匆匆趕來，兩位老人緊緊擁抱，良久良久。他們交流了近年來的生活、寫作、家庭情況，然后，與在場的散文詩作家韓嘉川、欒承舟一起談散文詩，談李耕的散文詩和他的病，談三人近期的往來，話語間透出音樂的溫潤、《野草》的幽香和月色清風的祥和。當晚夜宴之上，耿林莽、許淇與青島市作協、《青島文學》編輯部的領導就散文詩的話題及青島散文詩創作進行了廣泛探討。第二天，在青島海濱耿林莽先生家，兩位老人又就散文詩整整聊了一個上午。
　　無論是為人還是為文，無論是交友還是與人相處，耿林莽、李耕、許淇為散文詩界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文人之間不是相輕而是相親，以共同的事業追求為友誼基礎，才會有這樣的情誼產生吧。耿林莽在他的《我走過的散文詩之路》一文中寫道：“李耕、許淇和我保持了多年未曾中斷的聯系與交流，成為‘散文詩三人行’中我的兩位摯友，給了我許多教益與鼓勵，也應了‘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這句古訓，也算得是可資紀念的一段佳話了。”我之所以寫這篇文章，并以“三人行”為題，正是因為受了這段話的啟發，那么，引以為題的“題解”便是很恰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