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遺夢

　　一
　　
　　農歷七月初七也就是中國的情人節。那天，我竟然意外地收到了王后妃托付花店送來的一大束玫瑰花。那是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像一張少女嬌羞的臉，有幾枝上面還有晶瑩的水珠，就好似有幾顆淚珠從我的心空劃過。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來的玫瑰花。
　　在同辦公室姐妹們的一片驚呼聲中，我的心情正和玫瑰花一起在慢慢開放。我知道她們是羨慕而更多的則是為我高興，因為我是這個辦公室里年齡最大又是惟一沒有男朋友的一個。她們為我著急，整日里張羅著要把我這個大齡青年給嫁出去。這回她們一定比我還要開心。
　　可也有例外，你瞧那個坐在我對面的小慧，正嘟著嘴，一臉沮喪的表情，手指把鍵盤敲得噼里啪啦地響。這個可愛的小女生，從她很激動地問我這花是不是小劉送的，又得知不是時起，她就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在為飛了的肯德基而難過。這話得從小劉說起。
　　小劉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客戶，矮小的個子，隆起的啤酒肚像扣了只大號的鐵鍋。他每次來都會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而且還會殷勤地邀請我們辦公室里的幾個女孩吃飯。當然，說這話的時候，他總會拿眼睛熱辣辣地盯著我看。小慧私下里總是笑嘻嘻地對我說，小陳，他準是對你有意思。我呢，聽了只是微微一笑，權當笑談，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這樣過了幾次之后，小劉從我的眼睛里似乎看不到了希望，就轉而求助小慧幫忙，條件是事成之后他請小慧吃肯德基。就在小慧為該死的肯德基努力的時候，我竟收到了別人的玫瑰。
　　小慧敲擊鍵盤的手終于停了下來，她問我，小陳，到底是誰送你的玫瑰？
　　我想逗逗這個可愛的小女生，就笑著說，你是不是還希望是小劉送的啊？
　　她也笑了說，別提那個葛郎臺了，小氣得連束花都舍不得買！小陳，你還沒回答我呢，賣什么關子啊！
　　我就實話告訴她說，是王后妃。
　　王后妃？
　　小慧一臉迷惑的樣子把我逗樂了。我竟笑出了淚水，淚珠兒掉在了玫瑰上，我竟分不出哪顆是水珠哪顆是淚珠。
　　
　　二
　　
　　王后妃是我大學時的校友。他是音樂系的學生，真名叫江一飛。高高的個子，密而長的頭發總是放蕩不羈地像霧一樣地遮住他那雙能讓女生魂不守舍的眼睛。他總愛穿一身有著很多窟窿的牛仔裝，肩上斜背著一把形影不離的吉他在校園里招搖過世。
　　王后妃是我同宿舍的一個室友燕子“冊封”的。
　　我們師范學院里男少女多，在寥若星辰的男生中，要是想挑出幾個賞心悅目的來實非易事，即使有幾個帥一點的也早已被燕子納入了“后宮”名冊里去了。比如，蕭妃、湘妃、淑妃……后來，實在是封不下去了，燕子總是沒事的時候領著宿舍的幾個女孩子在校園里嘻嘻哈哈地亂轉，用燕子的話說這叫微服私訪，看看民間到底有多少帥哥。可是天不遂人愿，每次燕子都是率領我們這班“文臣武將”失意而歸。
　　見到江一飛，也就是后來的王后妃，還是在院里舉辦新年聯歡會上。那時，江一飛正懷抱著他那把吉他，甩著長發演唱一首時下流行的《老鼠愛大米》。一曲終了，臺下的女生一片狂呼：江一飛我愛你！有的甚至跑到臺上，給江一飛一個熱烈的擁抱。燕子滿臉疑惑地望著我，說，老大，這里怎么冒出個絕代佳人呢？我說，你打算給他個什么“封號”呢？燕子說：不，以他的才貌是能統領后宮的，就封他為王后妃吧。
　　后來，我們常常去看這位江“王后妃”。他總是愛坐在音樂系教室的后長廊的樓梯上，一邊撥弄著吉他，一邊哼唱著流行的歌曲。我們總是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樓梯上看他幾眼。有一次，我看了他藏在頭發后的眼睛，不知為什么，在我們目光相遇的瞬間，我的心竟微微地顫了一下。
　　可是不久，我們這位江“王后妃”就被燕子給廢黜了。罪名是他竟背叛三宮六院之厚愛，而將紅杏伸出后宮的墻外。因為我們宿舍的一個小精靈，看到他斜背著那把熟悉的吉他，身邊卻多了一位嬌小可愛的小女生，并且看上去還很親密，好恩愛。
　　燕子宣布廢黜王后妃封號的時候，我們激動得三呼萬歲無比英明！像這樣風流之人不廢黜的話，那將是皇室之不幸，更是國之大辱。
　　和王后妃再一次見面，是在上海體育館的一次人才招聘會上。
　　那時我已先于同宿舍的姐妹們畢業了，在和姐妹們依依不舍地告別后，就揣著一張用四年汗水換來的文憑，直奔上海來了。我幾乎走遍了上海的每一個招聘會場，每一次都是饑腸轆轆，雙腿發軟，一無所獲地回來。這一次，正當我又是饑渴難耐兩腿無力準備撤退的時候，我和王后妃在茫茫人海里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不期而遇了：放蕩不羈的長發，有著很多窟窿的牛仔裝，一把行影相隨的吉他，他就像一條游弋在人海里的一條鯊魚。
　　嗨！你好！他也看到了我，并先和我打起了招呼。我裝著不認識地問，我們熟嗎？他說，你不是海師的嗎？你不是那個短頭發的丫頭的跟班嗎？我知道他說的那個短頭發的丫頭是燕子。他的兩個反問句讓我無法再裝下去了。他問，今天有收獲嗎？嗨，你沒看見這里的人才，不是高級技工就是精通外語的嗎？唉，我嘆了口氣說，等將來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讓他像我一樣去學中文。我要把他送到國外去，保準等他一回國外語就很熟練。王后妃笑了，說，還是實際點吧，想想現在怎么辦？我說，你不是搞音樂的嗎，歌又唱的那么好，到這里湊什么熱鬧啊？唉！這次輪到他嘆氣了，說，歌唱的再好，那也是盜版的，都沒面包吃了，不來這里又能去哪里？
　　我們兩個就像說相聲，你一句我一句地，不知不覺地從人海里游到了大門口外。臨別，他向我要了暫住的地址，我也向他要了。他不好意思地甩了甩那頭長發，露出一雙迷人的眼睛說，我是四海為家，還是我給你聯系吧！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到這個被廢黜的可憐的江“王后妃”了，可現在他又出現了，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我生活的小溪，并激起層層的漣漪。
　　
　　三
　　
　　我從市場上買回一只帶有花紋的細瓷花瓶。我把那束玫瑰放進花瓶里，擺放在床頭柜上。每晚，我都會仔細地端詳它，欣賞它。這時，王后妃或是江一飛幾個字，就會一百次一千次地從我的心頭拂過，我總會癡癡地想：這個家伙現在在哪兒呢？
　　我知道他一定在我住的地方出現過，不然的話，他是不會知道我才上了三個月班的公司地址，也就是說他一定跟蹤過我。
　　這個可惡的家伙，你為什么要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呢？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從收到王后妃的玫瑰那天起，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種渴望。開始，只是模糊的，淡淡的，后來就是清晰的強烈的了，總希望他能在我上下班的路上，或是暫住地的門口笑嘻嘻地出現：嗨！你好！于是，那放蕩不羈的長發，有著窟窿的牛仔，斜背肩上的吉他，就會在我的眼前變成一個個跳動的音符。
　　但他始終沒能在我的視野里出現。直到有一天，我們公司里發生了一件事，我的那份渴望才變得像冬天里的小溪，只有干涸的河床，再也沒有流水的激情了。
　　那天早晨我剛走進公司，小慧就悄悄地告訴我：哎，小陳，有一個科室的女孩子懷孕了，公司把她的工作給調換了。我說，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的，這是公司領導對女同胞的關心。小慧說，關心？那你猜猜公司給她調了個什么工作？我說不知道，反正不會差的。小慧說，得了吧，就你品德高尚，告訴你，公司讓她打掃全公司的衛生，包括廁所。我沒理她，只拿眼睛瞪著她看，這小丫頭，今天不會是發燒在說糊話吧？
　　但小慧的話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女孩，拎著水桶和拖把走進了我們的辦公室。那是個身材矮小，長的很清秀的一個女孩子，很面熟，平日里一定見過她，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是哪個科室的。
　　她拖地的樣子很賣力，我清晰地看到她的額頭上有很多細密的汗珠滲出來，流到她有些慘白的臉頰上，她偶爾會從口袋里掏出一方餐巾紙把它們擦去。
　　
　　她拖地的時候，辦公室里很靜，大家都把目光定格在電腦上，裝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其實，大家什么也沒做，心里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們辦公室里的幾個女孩子圍坐在一起，又開始唧唧喳喳地議論起那個女孩子。一個說，我在洗手間里看到她趴在水龍頭下面，可能是妊娠得厲害吧，吐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接下來，我們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我們能幫助那個女孩子的，也就是盡量讓辦公室干凈些。后來我們也都盡量地少去洗手間，即使有時候想去了，也都努力地克制著，再克制著……
　　
　　四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我床頭柜上的那瓶玫瑰花也枯萎了，就在我決定是否要將它扔進垃圾桶的時候，江“王后妃”竟然駕到了。
　　那天是農歷的八月十五。
　　他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變，拎來許多酒菜，進了門，把酒菜在桌上擺好，說古人曰：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怕你會想家，哭鼻子，所以就過來陪陪你了。
　　我問他現在在哪里做事。他說四海漂泊，做一個自由歌手。我說，是在歌廳里唱歌嗎？他說差不多是這樣吧。我再想問他一些情況，可他不想回答了。說，別問了，一切都在酒里。于是，我們便大口大口地吃肉，大碗大碗地喝酒，喝到興致極濃時，我竟將燕子給出賣了。現在想想那天真是太沖動了，真是酒后吐真言呀！真是慚愧！我告訴他，燕子是如何在校園里選“妃”，又是如何封他為“妃”，最后又是如何把他廢掉的。他一聽也爽朗地大笑，直笑得噴出了酒，掉出了眼淚。他用雙手捂著肚子，說靠，你們這些丫頭連這種游戲也玩得出。
　　那天，可能我們都喝了很多酒，最后我們竟擁抱在了一起。他擁著我，我抱著他。我把頭埋進他的懷里，這是我第一次和異性擁抱，我聞到了男人的體香。不知過了多久，我仰起了頭，他俯下了身，我們的唇慢慢地靠近。我聽到了兩個人粗重的呼吸，也聽見了我的心跳，他的心跳。就在他的唇快要覆蓋下來時，我迅速把臉移開了。因為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公司里那個打掃衛生的女孩。我重又把頭埋進他的懷里，輕聲說，我只是想讓你抱抱我。
　　王后妃走的時候，天上的月亮正圓。
　　我站在月光下，看著他的影子長長短短地消失在月色里。
　　王后妃最后一次來我的房間，是在我生病的時候。那時我已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了，窗外的寒風吹進屋里，屋里沒有一絲暖氣。我感到頭暈得厲害，四肢無力，連下床關窗戶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后妃用手摸了下我的額頭，嚇了一跳，說這么燙！你這個丫頭怎么這么不會照顧自己啊？他擰開煤氣灶，燒了一碗姜湯扶我喝下。然后，他把我放下，說你等一下，我一會就回來。說完話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等他再回來的時，他懷里抱著一大堆食品，他把我抱起來，隨手拿過一大塊面包撕成一塊一塊地往我嘴巴里塞。說實話這會我還真的餓了，一口氣吃了兩大塊，精神慢慢地好起來了。我仰起臉望著他，這是我在外面唯一給過我幫助和安撫的人。我的心里升起無限的感激，此時，我好希望他能吻我。可是沒有，他把我輕輕地放下，用力掖了掖我的被子，說丫頭，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說著，從桌上拿過他的吉他。好了，我要走了，還得去趕場子呢。
　　在他掩上房門的那一刻，我的淚水流了出來。
　　
　　五
　　
　　時間過得真快，轉瞬間春節又快到了。這期間媽媽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
　　媽媽問有男朋友了嗎？我不知道王后妃算不算，如果算的話，在我們之間有超越一般朋友的關系存在嗎？再說了我們已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自從那天他從我的屋里走出去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就像一陣風從我的生活里輕輕拂過，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一想，他應該不算了。于是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媽媽說沒有。媽媽說家里給你物色了一個，春節的時候你回來相一下吧。靠，又要我相親，我的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起來。
　　記得剛畢業那會兒，家里一共給我安排過兩次相親。
　　第一個相親的對象，是一家飯店的老板。他的長相就像他飯店里賣的包子，又白又胖，笑起來臉上的肉會堆起來，油膩膩的感覺，害得我半年不敢吃包子。
　　第二個相親的對象是個開車的。相親那天，他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他跑長途剛剛回來。等坐下來正不知如何交談呢，這位老兄同志早已是鼾聲如雷了。
　　想想兩次啼笑皆非的相親，我心里頭就有點怕。
　　于是，我和媽打起了太極拳，說媽，您看我的工作剛剛好起來，這相親的事還是推一推吧！我媽一聽就急了，什么？還推？你初中時的同學娃都上學了，你都這么大了，不想想自己也得替我和你爸想想，家里有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讓我和你爸在村子里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我媽越說越激動，到最后竟哭了起來。我能猜測出我媽哭泣的樣子，我媽胖，一哭起來全身的肉都在顫動。媽說，我們這都是為了你好，春節回來相親，然后把婚事給辦了，明年給我生個大胖外孫子。我一聽，差一點暈倒，說，媽，你別逼我。你不能把那些爛柿子破黃瓜都扔給我啊！媽說，要是你能在過年的時候，給我帶回個金柿子銀黃瓜來，媽就不逼你。我說帶就帶，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人多的是。
　　話就這樣給撂下了，不過是一句賭氣的話。
　　天啊！我到哪里去給媽媽摘金柿子銀黃瓜？
　　我想到了王后妃。
　　不過，這家伙來無影去無蹤的，讓我到哪里去找他？再說還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可是眼下時間緊迫，我別無選擇。
　　我忽然想到了歌廳。對，應該去那種地方找他，他曾經說過晚上要趕場子的話。
　　于是，我便每天晚上去各個上檔次的歌廳去找他。上海冬天的夜晚很冷，可一想到能夠看到他在歌廳里瀟灑地彈著吉他，唱著優美動聽的歌，聽著經久不息的掌聲，我的周身就會熱血沸騰。
　　一連兩個禮拜過去，我一無所獲。
　　這天夜晚，當我又一次從一家歌廳里失望地走出來的時，天空上飄起了小雨，并且越下越大。我急忙跑進附近的地鐵站里躲雨。忽然，在地鐵的入口處我聽到了吉他聲。
　　不遠處，我看到了一頭放蕩不羈的長發，有著許多窟窿的牛仔裝。此時，他正坐在地鐵入口的不遠處，彈唱著一首流行歌曲：
　　可憐可憐我。
　　給我一點愛，
　　……
　　從他的身邊經過的是一些剛剛下班急急忙忙趕著回家的乘客，丁丁當當，拋灑硬幣碰擊的聲音是這首歌的伴奏。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我從地鐵口里急忙走出來，雨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臉上，我用手一抹，臉上全是水……
　　
　　六
　　
　　春節前，我收到了燕子的來信。燕子在信封里，還給我裝了一張她頭戴學士帽的照片。她淺淺地笑著，笑得很開心。燕子說，老大，我終于快畢業了，然后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尋找愛情了！燕子在信的結尾說，老大，請相信，老公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
　　也許吧！我的心里升起無限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