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五十歲再著書的緣由
近讀《量守廬學記》及續編,對黃侃先生的生平與學術略有所知。他的弟子們幾乎都談到這樣一件事,1935年,黃侃(字季剛)在南京做50歲生日(實年49歲),他的老師章太炎贈給他了一幅壽聯:“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裁好著書。”太炎先生是催他寫書,他卻認為是讖語。因為上聯末字是“命”,下聯“黃絹”用的是《世說新語·捷悟篇》楊修的故事,“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上下聯合起來是“命絕”,這令黃侃大不高興。誰料想,他就在這年的10月病逝,令人期待的著作也就未寫成。黃侃是公認的大學問家,不但精于小學,諸如名物、文辭義理、詞曲小說亦有精深研究,且有自己獨創的見解,若出手想來當屬高水準的著作,可他生前一再說要50歲才開始著述。為何給自己訂下如此苛刻的規矩?南北朝時期的大學者顏之推曾說:“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黃侃可謂過之,他稱贊清代學者江永“年五十后歲為一書,大可效法”,自己也決定五十歲再著書,不料天不假年,章太炎所贈壽聯竟“一言成讖”。
黃侃說:“學問之道有五:一日不欺人,一日不知者不道,一日不背所本,一日負責后世,一日不竊。”他還批評有些人的初學之病:“一日急于求解,一日急于著書,一日不能闕疑,一日不能服善”,主張治學“當謹于言語”,“考據之學有三要點:一日不可臆說,一日不用單文,一日不可迂斷”,“擇其可解者而解之,以闕疑為貴也”。所以,黃侃先生對自己要求甚為嚴格,為了精確地掌握第一手材料,絕不惜力。他主張以精研《說文解字》作為治文字學的基礎,不止熟練地、精密地研究了《說文》的每一個字形和每一條說解,而且把《說文》中散見于各處的形、音、義材料集中起來。他甚至拿《說文》中的每一個說解字與所出的篆字對照,把不見篆字的說解字一個個挑出來。他重視古代文獻的閱讀,往往是從最基礎的工作——句讀作起。凡是他讀過的古籍,不論經史子集,無不從頭至尾地圈點。他的學生陸宗達回憶說:“在我和他相處的那些年月里白天他是無暇讀書的。晚飯后,他又與我用閑談的方式論學。大半都在夜間十一二點鐘,我才離去。第二天早上我準時八點前去,他的桌上卻已有厚厚的幾卷書,全部批點過了。”由于他研究的結論有深厚的文獻材料作基礎,所以沒有十分確鑿的佐證不能駁倒他。
黃侃也是嚴格地要求他的學生這樣治學的。他的學生殷孟倫1982年回憶說:
五十年前,我在南京始從黃先生學,先生……首先告戒我要打好基本功,不要騖外,要耐心于久坐下苦功。讓我先在一年內圈讀完《十三經》,此后又增加至26種,并要我30歲以前讀完唐以前的典籍。有了這樣的基本功夫,再研究任何門類的中國學問,就容易多了。先生告戒我30歲以前不要輕易地在報刊上發表文字。我嚴格地遵守先生的教導,以積累自己的知識為先務。
薪火相傳,黃侃門人中如金毓黻、龍榆生、劉賾、徐復觀、常任俠、陸宗達、黃焯、殷孟倫、潘重規、范文瀾、徐復、錢玄、楊伯峻、程千帆等等,均在學術上卓然有成,黃侃雖五十而歿,來不及著述,但他的學術和思想卻得以傳承。
顧誠啟功的啟示
在閱讀黃侃事跡、贊佩大學者謹于立說之時,我懸想,若黃季剛先生活在當下又該如何?不要說50歲不著述,就是每年無一定量的論文或著作發表,是否還能在高校捧起“教授”這個飯碗怕都成問題。眾所周知,約自1990年以來,國內各高校為在激烈的比拼競爭中占據高位,把提升科學研究的水平放在首當其沖的位置,這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事情。科研水平的提高非朝夕之功可以速成,為使學術創造者的主體——教師加快馬力,大學校長們于是改變早年間較為寬和從容的人事評價制度,而代之以將學術研究量化的人事考核制度。其背后的理據是:教師在壓力之下是可以多出成果的;每個教師學術工作量的完成疊加在一起就可以實現學校的目標。在這樣一種管理理念的驅使下,我們又看到了久違的“大躍進”現象,可惜的是它卻出現在講求科學的學術研究領域。
制度的設計當遵循規律,學者的學術創造的規律是否有人認真研究思考過呢?如果黃侃先生50歲之前不寫書是個相對極端的個案,我們不妨再從一些有成就的學者身上找一找其學術研究的規律。筆者所在的學校,有一位幾年前故去的學者顧誠先生,他是明史研究的專家。1980年代初期,顧先生以一部《明末農民戰爭史》奠定了其在明史研究領域舉足輕重的地位,當時,顧誠曾立下承諾,打算寫下一部《南明史》作為《明末農民戰爭史》的姊妹篇。然而這書一寫就寫了十八年,其間他甘坐冷板凳,不問功名,竟未有一部論著面世。《南明史》后記里記載著顧誠的艱辛與執著。他說該書初稿早在12年前便已完成,盡管出版社編輯的催稿信多達幾十封,顧誠卻遲遲未敢出手,原因在于他認為許多頭緒未能充分理清,不少關鍵問題缺乏可靠的文獻。有知情人說,以當時顧誠掌握的史料規模,遠超國內外已出版的南明史著作。郭小凌先生在紀念顧誠先生的文章中談及:
自“文革”末期始,顧先生便穿行在北京、南京等地的圖書館和檔案館之間,十多年如一日,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輯微鉤沉,發掘出大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史料,積累的筆記盈數尺之高。若按常例,如此豐富的史料基礎,出一部笑傲史壇的大作綽綽有余。況且眾所周知,任何歷史事件和人物的史料永遠是不完備的,寫史向來是看菜吃飯,量體穿衣,有多少史料做多少文章,難以澄清的問題不妨擱置起來,待時機成熟再揀起來不遲。
但“顧誠就是顧誠”,他抱著窮根究底、求真求實的決心,最大限度地搜求有關疑案的蛛絲馬跡。僅為核實西南明軍和永歷朝廷的內容,他在查盡北京收藏的云南地方志后,又趕赴云南考察。在昆明一個多月,他從早到晚將自己放逐在云南博物館和省圖書館內,遍閱館藏的地方志和相關典籍。他“反反覆覆地查找材料,增刪修改,許多章節是改亂了重抄,謄清了又改,一拖就是5年”。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該查的書都查了,直至有一天他感到“憑借個人綿薄之力想查出個水落石出,可謂自不量力”后,才決心結束這番艱苦的學術之旅。郭小凌說,粗略統計,《南明史》直接引用的地方志達237部,按收集史料的常規推測,未引用但查閱過的方志數至少應超過此數四五倍有余。如作者在昆明曾細讀并摘錄方志一百多部,但書中引用的卻只是其中的23部,可證其勞動量投入之大。他的《南明史》是否可以歸入杰作的范疇尚需實踐的長期檢驗,但可以說,這部著作將南明史的研究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并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很難被他人超過,這個“十八年”是值得的,因為“文章未寫一句空”。
為學嚴謹在老輩學者那里是普遍的。幾年前去世的啟功先生是一位大器晚成的學者,51歲時才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古代字體論稿》,盡管那才是一部僅僅兩萬字篇幅的著作。晚年的啟功,聲望日隆,但王寧先生在紀念啟功先生的文字中說:
其實,啟先生晚年的輝煌背后,有他的寂寞、孤獨和遺憾。像啟先生、鐘敬文先生這樣的大學者,都是經歷十分豐富又善于體驗的人,是終身努力學習又極有創見的人,加上他們的長壽,蘊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思想情感和學識智慧已經幾乎達到飽和,很難有人可以分享,就是表面的理解也是那樣不足。……回想一下,我們曾因為學科的狹窄無法包容啟先生的博大,而把他圈在一個并不恰當的、單一的學術領域里;我們曾因為附會時潮,判定啟先生的學問“不是主流”而冷落過他的創獲;我們也曾因為認識淺薄,有一個時期,只給啟先生貼上以寫字為內涵的“書法家”的標簽;甚至按照一種可笑的評估制度認為啟先生的成果“不是古籍整理”,給他的學科點掛過“黃牌”……
讀這段文字,我常常想起,啟先生那部精彩雋永的《論書絕句一百首》該如何記在人事考核的賬上,那算是一部學術著作嗎?如果可以算的話,那區區十余萬字的篇幅又該折合成多少工分?周振鶴先生就談及,如果按照現今標準,許多過去的學術權威在今天都是評不上教授的:
在復旦大學,當教授的必要條件最近定為十篇論文(其中必須要有兩篇發表在權威期刊上,其他在核心期刊上)、一本專著、主持兩個省部級科研項目。按照類似的標準,我的導師譚其驤先生就評不上教授。他事實上是在當了三十多年教授后才出版了他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內部版,四十年后該圖集的公開版才出版,而且嚴格來說他一世沒有專著,論文集《長水集》也直到1980年代才出版。我們很慚愧:有了好幾本專著,寫了許多論文,也主編了好些書,結果呢?我們有他老人家的權威性嗎?沒有。
西方大學考核教授態度謹慎
人事管理采取量化的辦法大約是從西方學習來的。尋檢西方管理制度,定量考核的手段起于19世紀末期的“科學管理之父”弗里德里克·W·泰羅,不過這只是針對流水線操作和標準化管理的有效手段。后來這種辦法推而廣之,高等學府也采納了。不過西方大學在采取這種方式考核教授們的績效時是十分謹慎的。我的同事王建民教授是人力資源管理方面的專家,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做學術訪問時,仔細考察了該學院的績效管理。王教授的文章中談到,在該學院的管理制度中并沒有找到有關教學科研人員績效評價的公開的文件,但他們對教研人員的聘任有嚴格的標準和程序。在評價一名教師時,主要依據智力品質,教學,研究,潛在的對機構的責任、作用與貢獻四個維度來考察。從助理教授晉升為副教授,特別是從副教授晉升為終身教授,需要經過崗位確認、全球招聘、內部評估、外部評價、投票推薦、院長推薦、學校批準等一系列嚴格程序。正因為聘任和晉升程序很嚴格,所以一旦聘任,則給教師充分自由的工作空間,不再進行年度績效考評。他們的教授認為,“聘任過程異常艱難。在通常的意義上說,既然你已經被聘用了,還有人要不厭其煩地詳細告訴你應該做什么,豈不愚蠢。”肯尼迪學院里對全體教師有教學要求,沒有科研要求。
美術史家白謙慎教授在美國波士頓大學供職。據他說,他所任教的波士頓大學是研究型大學,一位資淺的藝術史教授要獲得終身教職,需要在6年內完成一本由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學術專著(商業出版社出版的書、教科書、博物館展覽圖錄不算)和發表2-4篇的論文,這只是最低的量的要求。達到這個要求,并不見得就能得到終身教職,還要取決于外校教授對著作的評價。這本書通常是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而發表的論文,也可以和在博士階段做的研究相關。如果說,博士論文的準備和寫作需要4年的話,那么加上任教的6年,一共10年;如果再做過1-2年的博士后的話,加起來就是在11-12年內出1本書和2-3篇論文。對學校來說,定出這個標準,當然是認為一個教授應該在這段時間內完成這個數量。但實際上要做到這一點,也并非易事,因為在美國發表著作,不但審核嚴,出版周期也相當長。有時,初審不能順利過關,被退稿,修改后重新送審,或是投其他出版社和刊物,幾個來回,一兩年就過去了。所以,白先生認為,如果一位終身教授平均每年能發表一篇論文,就算不錯了,超過這個量,大概就能算是多產的了。以中國大陸的標準而論,美國的藝術史教授們的出版量是不大的。在他看來,人文學科的其他領域也基本如此。
對于大學教授來說,其學術研究的動力和創造力也需要激勵。對于那些有高追求的學者,激勵來自于他的內心所追求的境界和自我設定的目標;對于多數一般的學者而言,不外乎受利益、誘惑、名望或懲戒的驅使。而近年大學的管理者作為制度與規則的設計者并未認真研究這其中的規律,常常是急功近利,草率從事。聯想到近年來一再發生的教授抄襲、學術造假,論文買賣、制造已成產業的事實,真是該認真反思反思大學的管理制度了!
(本文編輯: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