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西方人來說,希臘、羅馬的古代典籍無疑是一份無比寶貴的文化遺產。能夠熟練閱讀這些典籍在古代還是大有人在的,但近代以來隨著各民族語言和文學的興起,這樣的人就越來越少,逐漸成為專家的絕技了。
1911年,一個名叫詹姆斯·洛布(James Loeb)的美國人決心改變這種狀況,出版一套希英或拉英對照的讀本,讓古奧的典籍不再讓普通讀者望而生畏。第二年,這套書籍首批的20本與讀者見面,從此拉開了一個偉大的出版事業的序幕。書比人長壽,洛布于1933年去世,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這套叢書卻一直生生不息,品種逐年增加,聲望越來越高,今年終于迎來了百年華誕。
洛布古典叢書收入的作品種類繁多,幾乎涵蓋了所有希臘、羅馬的典籍,時間跨度14個世紀,作者210多人,從公元前700年的荷馬、赫西俄德到公元后700年的比德(Bede,著有《英吉利教會史》)。其中希臘文作品為綠色封面,拉丁文作品為紅色封面。作為叢書第一種推出的是阿波羅尼奧斯·羅迪烏斯(Apollonius Rhodius)的《阿爾戈》。2006年推出了第500種,是羅馬演說家昆體良(Quintilian)的《小雄辯法》。此后又推出了十余種,目前市面上能買到的最新一種是第512種。
作為一套叢書,能夠出版到五百余種,可謂數量驚人,但如果除以一百,其實一年平均也就是五本,毫無驚人之處。我們現在在市面上能夠看到不少叢書,剛推出時十本八本,很有氣勢,但往往虎頭蛇尾,不要說延續百年,連十年都做不到。所以洛布叢書真正驚人的不在它的數量,而是堅持不懈的精神和滴水穿石的力量。
任何一項百年事業都不會一帆風順。洛布叢書的歷史固然輝煌,但也充滿曲折,可以說從第一步開始就并不順利。1911年,洛布首先與麥克米倫公司商談出版事宜,結果遭到拒絕,出師不利,后來找到海涅曼公司才解決了出版社的問題。1914年,出版事業剛剛走上正軌,就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各方面的工作都受到了不小的影響。更大的影響則來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由于英國本土遭到轟炸,大量庫存毀于戰火,導致美國市場供應短缺。同樣是因為戰爭,1944年沒有出版一本新書,成為洛布叢書百年歷史上唯一一次零的記錄。戰爭結束后,其他問題又出現了:洛布于1911年聘請的三位編輯(均為資深古典學者)有兩位退休,后繼乏人;海涅曼公司遭遇經濟困難,導致叢書的管理不善,銷售下降。直到e2e51f86d618fbdcb9bf132170f4fc1b81ca3870a73c19b00e078ddd193b5e681970年代以后,情況才逐漸好轉。1989年海涅曼公司決定退出,將叢書的出版和發行交給了合作者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社。此后波瀾不驚,最近20年各項事業發展平穩。人們有理由相信,即使以后再次面臨困難,這套已經運行了百年的叢書也不會停止它堅韌的腳步。
每當出現困難的時候,參與叢書工作的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創始人詹姆斯·洛布,從他那里汲取力量。洛布于1867年出生于紐約的一個巨商家庭,父親是一位成功的銀行家,母親則醉心于音樂和學術,并從小就把這種愛好傳給了自己的兒子。洛布于1884年進入哈佛大學,專攻希臘和羅馬文學,1888年畢業時他獲得了去歐洲研究埃及學的機會。但家庭背景不允許他走學術的道路,他被迫放棄了這樣的機會,返回紐約并開始接手父親的銀行業務。商務活動繁忙而枯燥,常常使洛布應接不暇,深感疲倦,十年間他兩次因為過度勞累而病倒。1902年洛布決定退出商界,隱居鄉間,并于1905年移居德國,在那里從事自己喜歡的學術研究,直至1933年去世。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是西方資本主義高歌猛進的時代,人們的物質欲望不斷膨脹,而精神追求則日益萎縮。這樣的狀況讓洛布深感憂慮,如何才能拯救世道人心呢?從商業漩渦中急流勇退的洛布轉入深思,并很快找到了答案——古代典籍,其中蘊含的智慧與經驗不應該被束之高閣。在叢書最初一版的序言中,洛布這樣寫道:“自中世紀以來,可能沒有哪個時代像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一樣忽視人文學術和教育。當人們越來越沉迷于實際的物質利益時,維護偉大的文化遺產就不能只停留在口頭呼吁上,不管這種呼吁多么的言辭鑿鑿。必須采取行動,讓這份遺產能夠為所有人所繼承和使用,使他們認識到生活中更美好的東西。”為了滿足普及的需要,洛布叢書除了采用雙語版式(左邊希臘拉丁原文,右邊英語譯文)之外,還采用袖珍開本,“以便能夠放進紳士的口袋”,方便隨時隨地打開來閱讀。這套具有時代意義的叢書不僅很快得到了普通讀者的承認,而且因為方便了學者,也獲得了學界的贊譽。1925年劍橋大學授予洛布名譽博士學位,稱贊他“為學者和一般讀者提供了編輯精良、翻譯優美的希臘和拉丁文學讀本,從而把天堂帶回了人間”。
到1933年洛布去世時,叢書已經初具規模,聲譽日隆。為了使自己開創的事業能夠堅持下去,洛布在遺囑中將自己財產中的30萬美元捐贈給母校哈佛大學,成立洛布古典叢書基金會,基金會成立后,決定繼續由海涅曼公司負責叢書在英國的出版和發行,而由哈佛大學出版社負責在美國的相應工作。1989年海涅曼公司宣布退出后,哈佛大學出版社成為叢書全球唯一的出版和銷售商。哈佛出版社在全面接手后,除不斷翻印之外,也對原有的版本進行修訂,甚至是重新翻譯。如《奧德修記》最初一版是用仿照欽定版《圣經》(1616)的英語來翻譯的,這種雖然古雅但過于陳舊的英語顯然已經無法滿足21世紀讀者的需要,必須另起爐灶。修訂則是各式各樣的,其中比較有趣的是對所謂“猥褻”字句的處理。古代作品中不乏色情和同性戀的描寫,最初的版本在遇到這些描寫時一般用模糊的方式處理,或者翻譯成其他文字(如意大利文),現在的修訂則盡量還原其本來面目。舉一個簡短的例子。羅馬詩人卡圖盧斯(Catullus)的詩集中有這樣一句話,按照原文字面翻譯應該是:“我害怕你,你和你的陰莖隨時準備騷擾男孩子,不管他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边@句話在20世紀初的譯者看來顯然過于刺眼,于是將其柔化成一“我害怕你,你和你的激情將給年輕人帶來致命的傷害,不管他品質優良還是道德敗壞?!睆倪@些修改不難看出時代的變遷和人們觀念的變化??梢哉f,洛布叢書不僅有收藏價值,也有研究價值,無論是從翻譯史,還是文化史的角度都大有文章可做。
如今洛布叢書已經成為哈佛大學出版社的金字招牌,不僅為其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效益,也帶來了不小的經濟效益。學術出版并非都是賠錢買賣,只要堅持,一定會有收獲。從英語世界的范圍來看,洛布叢書已經成為影響最大的古典叢書,其影響力遠超英國的牛津古典文獻叢書。牛津叢書開始的時間比洛布叢書早,其設定的讀者對象是專業學者,所以只收希臘、拉丁原文,雖然附有注釋,但注釋全用拉丁文撰寫,令一般讀者望而卻步。其實,即使是專業學者——特別是英語世界以外的——在研究和翻譯古代西方經典時,也常常會選用洛布叢書。如國內商務印刷館刊行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的不少卷就是以洛布叢書為底本的。
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洛布叢書早已越出英語世界的范圍,而成為全世界人民的財富。就已經出版的500多本來說,翻譯成中文的畢竟還是少數,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中文譯本出現。今天國人物欲膨脹、人心浮躁的情況可能不亞于百年前的英國人、美國人。我們的精神世界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古典作品的滋養。或許有人會認為古希臘、羅馬的文字是老古董,早已過時,那就大錯特錯了。在古希臘文學翻譯大家周作人看來,“翻二千年前蘆葉卷子所書,反覺得比現今從上海灘的排字房里拿出來的東西還要摩登?!?《希臘擬曲·譯序》)當年洛布如果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感到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