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競生其人頗具傳奇色彩。他本是哲學博士,但又被人稱為“性學博士”,亦有學者稱他為“中國第一性學家”;有人稱之為“文妖”、“怪才”,但也有人稱之為“先知”。他一生著作頗豐,主要涉及美學、哲學、性學、文學、邏輯學、民俗學、人口學和社會學等領域,但他在所有這些領域一度都是一個邊緣人。在上世紀70年代去世之后,又經過了近30年的時間,他一直聲名不顯。直到1998年,《張競生文集》才得以出版。而在這之后的十幾年中,對于他的關注卻漸漸多了起來(參見詹瑾妮:《近二十年來張競生思想研究綜述》,《廣州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然而注目較多的是他的性學思想與美學思想,對于他的愛情觀以及由他所引發的愛情定則的論戰則注意較少。張培忠先生編輯出版的《愛情定則——現代中國第一次愛情大討論》(三聯書店2011年3月版)將人們的視線再次拉回到民國社會對于“什么是愛情”大論戰的歷史場景,不僅豐富了我們對于張競生思想的認識,也讓我們對愛情這一概念的復雜內涵有了全新的認識。
中國傳統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制自晚清以來就不斷遭到批判,民初新文化思潮對于“人”的發現,使得作為人類個性自然表達的愛情,被賦予神圣而崇高的意義。當時報紙雜志上討論戀愛與愛情問題,批判包辦婚姻的舊式婚俗的文章幾如汗牛充棟。在當時新出現的新體寫實小說中,浪漫的劇本和電影編制中,動人視聽的社會新聞中,以及一般青年男女所愛讀的雜志材料中,幾乎沒有脫得了戀愛問題的。茅盾先生曾經說:“女子解放的意義,在中國,就是發現戀愛!”“現代女子的人生觀就是求戀愛;‘人是為戀愛而生存的’!這是伊們底人生觀。”(茅盾:《解放與戀愛》,《婦女評論》1922年3月29日)此話雖被他自稱為妄語,卻頗能勾勒出五四新青年人生觀的真實情形。
雖然五四以后的許多知識青年從整體上接受了“戀愛自由”、“婚姻須以戀愛為原則”的觀念,承認了愛情之于婚姻和家庭生活的重要性,但是由于此時的中國正處在一個新舊過渡的階段,戀愛自由的觀念也是剛剛興起,所以這一時期人們對于戀愛/愛情的認識還相當模糊。究竟什么是愛情,愛情與友情的異同,戀愛自由與性交自由的區別,戀愛自由與貞操的關系,愛情是否能夠變遷,人們對這些問題還不能形成一個廣泛認同的意見,圍繞戀愛/愛情話題的爭論也由此不斷展開。由張競生所引發的關于“愛情定則”的大討論即為其中一例。《愛情定則——現代中國第一次愛情大討論》輯錄了《晨報副刊》中關于這場論戰的交鋒文字,大致完整地展現了這場論戰的全貌,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材料基礎。
對于愛情定則論戰的研究雖然已經開始,但還遠遠不夠,這場論戰還有很多歷史信息可供汲取和分析。盡管這場論戰由于張競生的過早退出而草草結束,未能將張競生所c6ca6d8013f8799a6ac42b9262451205提出的愛情四定則進行徹底的討論,但是它對于當時知識青年戀愛觀念的形成乃至戀愛實踐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例如,雖然當時大多數文章都反對張競生的觀點,但是隨著五四以來人們對傳統貞節觀念的批判,面對“愛情不能選擇、不能變遷”與“從一而終”的不可區分,大多數反對者也只好有條件地認同了“愛情定則”,即認為該定則“只能適用于未訂婚以前;不能適用于已訂婚或已結婚”(P78)。這樣的限定性認同,在反對者那里取得了廣泛的共識。據我粗略的統計,24篇討論文章中,除去支持張競生觀點的3篇(第14、18、24篇)文章外,余下的21篇中有10篇(第1、2、3、4、7、9、11、12、17、22篇)都是贊同這種意見的。這樣一個新舊雜糅的戀愛觀念標示出,此時一般知識階層頭腦中的戀愛觀念,既含有近代以來萌發的對戀愛自由、結婚自由、離婚自由、男女平等的訴求,又不能同舊式的傳統觀念完全劃清界限。此時的愛情觀念,不是西方婚戀學說在中國的簡單復制,而是近代新思想與傳統舊觀念在民國社會矛盾與共存的結合體。也正因如此,所以張競生稱批評陳淑君的人“一眼看她的新式上的好處,一眼又看她不守舊式規矩的不好處”(P39),這一斷語可謂鞭辟入里。對于這種新舊并存的愛情觀念究竟如何形成,以及它在實際戀愛生活中的具體作用,還可以做進一步深入的研究。另外,臺灣學者彭小妍先生曾提醒我們注意一個現象:其實在當時,“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和“愛情定則”的論戰幾乎同時在《晨報副刊》展開。“科學與人生觀”論戰由5月初轉載張君勱的“人生觀”開始,到6月份共登21篇;“愛情定則”討論起始于4月底張競生的上述文章,到6月末共登36篇。為什么我們今天只記得“科學與人生觀”論戰,而“愛情定則”的論戰卻幾乎被遺忘?(參見彭小妍:《性啟蒙與自我的解放——“性博士”張競生與五四的色欲小說》,《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4期)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當然,這本書也還存在一些不足。首先,雖然這場論戰的主戰場是《晨報副刊》,但在其他報章雜志上也有不少有關的討論文章,正如舒新城先生所說,“京滬青年之持反對論調者極多,見于文字者已百余篇”(舒新城:《戀愛上的幾個問題》,《婦女雜志》第12卷第7號,1926年7月)。該書編者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P9)。既然如此,如果該書能將當時其他報刊上有關的文字也一并收錄進來,無疑會更大地提升該書的“資料性”和“實錄性”。
其次,如果吹毛求疵,那么該書的副標題“現代中國第一次愛情大討論”似乎也不無可商榷之處。盡管愛情定則的討論在現代中國確實是比較早的,也是很有代表性和影響性的,但稱之為“第一次”似乎還是有欠嚴謹。其實,正如上文所言,五四時期,國人對于戀愛與愛情的討論已經形成一種熱潮,這才有茅盾先生的感慨。即以《婦女雜志》而言,在1923年之前業已刊登了大量關于愛情討論的文字。由于《婦女雜志》對于戀愛問題的高度重視,1922年竟有讀者因此致信該刊編輯部指責他們發表的文章過于側重男女的戀愛問題,勸該雜志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到推廣女子教育、圖謀經濟獨立、攻擊舊道德法律、改革舊家庭等問題上(王平陵、章錫琛:《戀愛問題的討論》,《婦女雜志》第8卷第9號,1922年9月)。1922年4月《婦女雜志》還出版了一期“離婚問題專號”,其中亦不乏探討婚姻與愛情的文字。由此可見,對于“第一次”的定性還可以再審慎一些。
(本文編輯: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