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勝景山河的替罪羊

　　這可能是近年來中國證券業最具轟動性質的丑聞。中國資本市場存在著太多近乎弱智的“神話”，而對勝景山河的調查，或許“被”成為一個契機，徹底撕破股市中那些造假粉飾出來的“優秀企業”畫皮。
　　然而，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中，事件走向卻愈發詭譎……
　　
　　這邊剛開完上市慶功宴，回頭就發現這市暫時是上不了了。湖南勝景山河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姚勝的心情，恐怕不像他當初說那句“感謝媒體關注”時那么淡定。
　　由于媒體的調查報道揭露出大量問題，原定于2010年12月17日在深交所掛牌的勝景山河被宣布暫緩上市——從問題揭露到暫停上市，一天之內，勝景山河從云端跌落到谷底！
　　人們原以為，這會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畢竟，中國資本市場存在著太多近乎弱智的“神話”，而對勝景山河的調查，或許會成為一個契機，徹底撕破股市中那些造假粉飾出來的“優秀企業”畫皮，企業上市的程序將更加透明、規范。
　　然而，隨著事件的演進，美好的憧憬并沒有降臨，取而代之的是紛亂的流言，以及杳無音信的“調查”。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中，事件走向愈發詭譎——勝景山河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在各方力量的博弈下，在光怪陸離的A股市場中，還剩下誰是無辜者？又有誰會成為勝景山河事件的替罪羊？
　　
　　拆穿“勝景”
　　一步之遙，咫尺天涯。把勝景山河從勝利在望推向懸崖邊緣的，是2010年12月16日一篇題為《勝景山河IPO涉嫌“釀造”彌天大謊》的調查報道。
　　在此之前，勝景山河不是沒有遭到過質疑，但這篇報道力度之大，“威力”之猛，絕對是前所未見的。長達一萬多字的報道，調查范圍橫跨江浙、湖南、四川，幾乎將勝景山河招股說明書上提到的主要市場“地毯式掃蕩”了一遍。調查的結果是，勝景山河在市場上的實際表現與其招股說明書上所描述的大相徑庭——
　　招股書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黃酒生產企業出廠價格高出行業龍頭古越龍山、會稽山等1.7～3.6倍。現實中，其高中低端產品售價卻均不及行業龍頭；
　　招股書上，勝景山河在華中、華東擁有可觀銷量，在非傳統黃酒消費市場發展迅猛。現實中，記者遍訪上述地區渠道終端，連知道勝景山河的人都少之又少；
　　招股書上，勝景山河人均產能比古越龍山高出358%。現實中，卻是工廠冷冷清清，附近居民都說其“華而不實”，甚至“從外面拉酒加工”……
　　原本的黃酒骨干企業，新型、高科技生物釀酒公司形象，一番調查下來，卻是一個活脫脫的彌天大謊。
　　眼看上市就要大功告成，勝景山河自然不愿被一篇報道擾亂了“大好局面”，董事長姚勝連忙出面“澄清”。然而，這番“澄清”卻幾乎全是隔靴搔癢，顧左右而言他——
　　媒體質疑勝景山河終端的低價難以支撐招股書上的高出廠價，他卻聲稱勝景山河高端產品多，所以價高——用“價高”來回應“廉價”的質疑，在中國資本市場縱使不會絕后，恐怕也是空前了；
　　媒體質疑勝景山河渠道不暢，姚勝竟罔顧其招股說明書上反復提及的在KA等終端的優勢，宣稱“并未選擇以超市、批發市場為主的傳統營銷渠道進行銷售，而是更多采用酒店、團購、定向銷售等營銷渠道”。而且，所有這一切“回應”，他竟沒有舉出一個具體的案例，關鍵的問題和數據一個也答不上來，財經評論員葉檀直言不諱地指出，勝景山河是“把證券市場的人都當成了‘白癡’”。
　　證券市場的人當然不是白癡。這樣的“澄清”，市場不會接受，媒體不會相信，監管機構那里更過不了關。報道面市當日，市場震動，深交所、證監會開始向爆料媒體索取相關資料——此時離勝景山河正式掛牌上市，僅剩下不到24小時！
　　這的確是分秒必爭的戰斗，12月16日姚勝回應媒體質疑的末尾還清楚地寫著：公司目前沒有接到監管部門的任何通知，17日勝景山河會照常上市。
　　但今天沒事不代表明天沒事，12月17日凌晨1點左右，有消息稱勝景山河上市將被暫緩；8 個小時后，上午9點，深交所網站正式發布公告：原定于當日9∶30掛牌的勝景山河暫緩上市。
　　眾人長舒一口氣。
　　
　　公關戰
　　上市緊急叫停，勝景山河“成功”聚集了整個中國財經界的目光。12月17日是星期五，對當時的勝景山河來說，這或許是唯一的好消息：雖然上市被暫緩，但他們贏得了喘息的時間。一場更大的博弈開始了——
　　勝景山河表現出了極快的反應速度。從12月21日開始，在各大門戶網站上，開始大量出現各種吹捧勝景山河的文字，同時，在一些勝景山河事件的網絡討論中，成規模地出現詆毀、攻擊質疑勝景山河者的回復，帶有明顯的“網絡水軍”、“網絡打手”痕跡。
　　此時網絡上出現的吹捧勝景山河的文章無疑是經過策劃推出的，顯示出了相當的系統性。
　　例如，第一階段，“公關文”主要的方向是宣傳勝景山河的總工程師劉屏亞，借此變相宣傳勝景山河在黃酒上的“成果”；其后，再推出《勝景山河開啟中國黃酒復興時代》、等系列軟文；最后，再以一篇偽裝成調查報道的《勝景山河：是勝景還是浮云》，意圖證明勝景山河沒有問題……
　　這些公關手段盡管看似環環相扣，聲勢不凡，其實質卻相當拙劣。且不論這些臨時拼湊出的公關軟文吹捧得何等露骨，僅僅是在時機選擇上——一個正飽受質疑且被暫緩上市的企業憑空冒出這么一堆肉麻的贊譽文字，不僅不能令它的公眾形象得到改善，反而透露出這個公司的心虛氣短。
　　吹捧，還僅僅只是整個公關活動的一部分。從12月21日開始，網絡上大量有關質疑勝景山河造假的文章被刪除，甚至連首先揭露此事的媒體網站亦未能幸免。據公關業內人士稱，勝景山河花了大價錢，聘請了國內知名公關公司四處刪除不利報道，甚至連報道之外的記者觀察、評論也不放過。
　　其實，無論是吹捧還是刪帖，這都還只是擺在臺面上的行動，真正的博弈，或許還深藏在人們看不到的暗處。事發后不久，鳳凰衛視即報道稱當地有關部門已經派員到北京進行公關。就在勝景山河大肆網絡公關的同時，部分媒體停止了對此事的調查，也沒有再發布后續報道。湖南省某日報在此時發表了記者署名文章進行正面宣傳，成為勝景山河上市被叫停以來唯一一家刊發其正面報道的傳統平面媒體。
　　勝景山河的“能量”遠不止如此。2010年12月22日左右，記者獲悉，勝景山河及其保薦方平安證券傳出消息，已經“搞掂”各方，12月24日可能宣布恢復正常上市。盡管此后由于輿論洶洶，“正常上市”并未如傳言般成真，卻不禁讓人懷疑，勝景山河以及平安證券等利益關聯方在背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那些推手
　　“保證所指定的保薦代表人及本保薦機構的相關人員已勤勉盡責，對發行人申請文件和信息披露資料進行了盡職調查、審慎核查……”
　　——《平安證券有限責任公司關于湖南勝景山河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上市保薦書》
　　
　　勝景山河既不生產導彈也不生產航母——它的產品是普普通通的黃酒，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再常見不過的消費品。保薦人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專業的知識儲備，只要到目標市場去問問，到消費者中去打聽打聽，勝景山河是否真的能在多項指標上超越古越龍山，想必答案就能了然于胸了。
　　難道媒體記者十來天就看出來的貓膩，做了一年多上市輔導的保薦人，投行圈里的精英，竟然一直無法察覺？還是說，并非無法察覺，只是不愿察覺？
　　林輝，勝景山河的保薦代表人之一，平安證券投資銀行事業部董事總經理。當初勝景山河上市路演之時，他屢次“力挺”，表示“對勝景山河的行業地位和市場競爭力充分認同”。然而，同樣是這位明星保薦人，公開資料顯示，他所保薦的5個項目，*ST德棉、天潤發展上市2年多即被迫賣殼，算上如今的勝景山河，其保薦企業的“不良率”竟超過了一半。
　　
　　就勝景山河的問題，記者分別致電林輝及保薦機構，得到的均是無人接聽的緘默。
　　在此前的報道中，林輝曾將*ST德棉、天潤發展的問題歸咎于“行業性因素”。此番勝景山河問題爆發，又不知是黃酒行業中的何種因素？如此的保薦質量，難怪有媒體會提出疑問：平安證券到底是在輔導上市，還是在“輔導造假”？
　　為勝景山河“抬轎”的還不僅僅是保薦人。勝景山河上市前，中信、申萬、廣發、安信等13家知名券商出具新股發行報告，集體看好公司投資價值。僅有國金證券提示該公司目前酒店渠道占比過大、基地型市場過分薄弱、產品檔次偏低、主產品不清晰等問題。
　　在13家券商為勝景山河出具的新股發行報告中，有8份報告沒有或僅有一句風險提示。與之相對的是，幾乎所有報告都大力突出勝景山河的“優勢”，諸如“先鋒”、“龍頭”、“領軍企業”、“典范”等華麗詞藻不厭其煩地出現在對勝景山河的描述中。
　　一位券商研究員稱，這種“包裝”新股吸引投資者眼球的事在行業內司空見慣，因為“任何時候唱多新股總是沒錯的”。或許，正是因為這“總是沒錯”的底氣，券商、機構才敢在他們的研究報告中給所有認識不認識的新股大唱贊歌。
　　正如一位參與了勝景山河報告的券商研究員所言：“所有報告結論的基礎是完全建立在招股說明書和主承銷商的研究報告上的。”只要主承銷商不拆自己的臺，光靠看別人的研究報告，這些標榜“獨立性”的研究部門怎能不人云亦云？換句話說，只要勝景山河的招股說明書做得漂亮，研究機構們根本看不清那亮麗的新衣底下究竟是美人還是草包。
　　
　　還有多少“勝景”？
　　勝景山河的問題被揭露，保薦人、研究機構的毛病曝光，人們似乎看到了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對勝景山河，更大的問題是一個名字：蔣學如。在勝景山河上市前，這個普通的化學教師先后兩次共受讓勝景山河716萬股股權，占總股本的14.04%。尤其是其第二次收購股權發生在勝景山河IPO沖刺前夕，其詭異的時間和價格均讓外界充滿疑惑。
　　這筆股權交易來自古越龍山。古越龍山2003年9月即出資700萬元參與共同設立湖南古越樓臺生物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即勝景山河前身），可算是勝景山河的創始人，為何在2008年2月勝景山河即將沖刺IPO時匆忙退出？而且700萬元的原始出資僅僅作價724.6萬元，投資4年半的收益率僅為3.5%。盡管勝景山河招股書上稱這是因為古越龍山要“瘦身強體、做強主業”，但這一說法如今顯然難以立足。
　　此外，蔣學如收購股權的724.6萬元從何而來同樣引人關注。按招股說明書的說法，蔣學如的錢來自家庭積蓄以及其妻陳和平從事糧油貿易和酒店經營的收入，且承諾“發行人及其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以及發行人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與蔣學如不存在任何關聯關系”，但越來越多的證據都表明，蔣學如很可能就是勝景山河董事長姚勝的親戚。其妻陳和平的妹妹就是姚勝的嫂子。如此一來，蔣學如恰恰可能就是姚勝甚至更多利益關聯方的代持人！
　　在勝景山河之外，更多的擬上市企業也因為這次風波再度被投資者重新審視。勝景山河事發后不久，剛剛于2010年12月24日過會的亞威機床就受到了“違規改制”的質疑。此外，聚光科技、凱美特、東方鐵塔、華峰超纖等已過會公司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質疑。而在這些質疑之上，如今的上市審批到底能不能審出企業的問題——這是人們心中更大的疑問。
　　人們自然希望，證監會能夠以勝景山河為契機，終結目前國內IPO過程中的種種潛規則和亂象，然而，就目前的情況看，事情似乎并不樂觀……
　　勝景山河的確暫停上市了，但重新去“調查”勝景山河的，依然是其主承銷商、保薦人平安證券，以及當初沒有查出問題的同一家審計機構。這種“自己人查自己人”的查法真能保證客觀中立？
　　此外，勝景山河問題曝光之初，證監會曾稱將與2010年12月24日公布初步調查結果。然而，這個調查結果一拖再拖，到本刊截稿時依然難產。與之相伴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勝景山河“仍將順利上市”的流言。
　　要終結流言，人們需要權威且清晰的調查結果。然而，直到現在，我們依然只能面對一段曖昧的現實。
　　勝景山河事件是否會最終成為一個無頭懸案？抑或只是形色各異的關聯方、替罪羊次第出臺亂花迷眼？無論勝景山河最終能否上市，這次事件中所展現出的種種曲折和博弈，都切切實實地刻畫出目前國內資本市場IPO的太多弊病。多年以后，當我們回憶起2010年的中國股市，我們一定會想起勝景山河，因為這是歷史——哪怕它并不太光彩照人。
　　
　　評論：
　　誰制造了A股“勝景”？
　　□文/本刊記者 李 彤
　　除開勝景山河，且不說創業板那些上市就變臉的，立立電子、蘇州恒久們的問題又豈是一朝一夕能說得清的？另一面，卻是蒙牛、匯源、盛大、百度、阿里巴巴等無數優秀民營企業被迫遠赴海外，在華爾街上被品頭論足，在香港“享受”著個位數的市盈率。
　　是到了反思我們的發行審批和保薦制度的時候了！如果不明身份者可以持槍混入白宮，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那絕不會是偶然，一定是安全體系出現根本性的問題，解決方式也不是僅僅把混入者驅逐那樣簡單。
　　看一下從層層審批中“脫穎而出”的勝景山河是多么破綻百出吧：
　　2001年，從事了十年餐飲、酒店、娛樂、裝潢及白酒銷售的姚勝出資開始革新黃酒釀造技術。這個門外漢只用一年多時間就突破了幾千年的生產工藝！在黃酒行業，成品平均要貯存2年以上，5年、10年更佳，而姚勝的新辦法只需1年～1.5年。到底是“改良”還是“改劣”，需要時間的評判；
　　保薦人憑什么把“比傳統黃酒生產企業更具有核心競爭力”，“針對傳統黃酒特殊口味的局限性”這樣的溢美之辭寫入招股章程？人們飲茶、咖啡、啤酒、威士忌，乃至可口可樂，圖的就是那“特殊口味”。改掉它們，不見得能獲得更多消費者，反而會失卻傳統的消費者，這實在是一個驚天大冒險；
　　即使保薦人沒有像熱心媒體那樣實地考查生產和銷售情況，這本來是他們分內之責，勝景山河文字材料本身也有許多疑點。這些僅憑文字資料就可以發現的疑點，為什么能通過層層審批？有關部門憑什么允許勝景山河急急忙忙上市圈股民的錢？
　　這說明，A股的“安全體系”已經形同虛設！保薦人受利益驅動，竭盡包裝美化之能事，監管部門只看資料是否合規、齊備，然后以自己的主觀判斷決定是否批準上市。更糟糕的是，應當為誤判付出代價者，卻從未被追究。
　　海外監管部門認為自己是看門狗，而我們的監管部門認為自己是上帝。哪個企業好、哪個行業有潛力、哪種技術路線走得通，開開會、審審材料就能搞得明明白白。我們的行政審批不僅增大了企業上市的不確定性，人為制造了尋租空間，還相當于用公權給企業做了“背書”，出具了“信用證”。
　　如果監管部門只管備案、管披露，讓市場自己決定接納或不接納某家公司也就罷了。現在既然通過了嚴格審批，出了問題該算誰的責任？
　　編 輯 白 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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