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邵東

　　假貨、偷稅漏稅、竄貨、欺騙、思維僵化……曾經榮光無限的邵東商會終歸還是湮滅于市場大潮。
　　
　　有本事走了之后就別回來！”
　　看著兒子漸漸消失的背影，老唐雙眼通紅。
　　四周一片狼藉，老婆苦著臉安靜地收拾地上的碎片。親戚們誰也不說話，唯恐再撞到槍口上。
　　老唐的生日宴，依然高朋滿座、菜肴豐盛，可他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喝酒。
　　今年生意不好，剛剛又跟兒子大干一架。
　　老唐很受傷。
　　
　　老唐的榮耀時光
　　在長沙高橋批發市場林立的店鋪里，老唐非常有名。
　　不僅僅是每年五千萬元的生意，數千萬元的資產，還因為他有一個響亮的名頭：邵東百貨商會會長。
　　這輩子除了錢，這就是老唐最看重的榮譽。
　　雖然這個組織并未在官方注冊，但獲得這個會長職位卻并不容易。當年，邵東五金百貨批發市場貴為全國僅有的五大批發市場之一，與義烏齊名。老唐率先棄農從商，從在邵東擺地攤開始，擁有門面，最后被剛剛入市的菲力爾插線板廠家提拔到長沙高橋。依靠著菲力爾廠家的支持，老唐先后引進了電池、剃須刀、吹風機、電熨斗，甚至計算器都沒有放過。最終成為百貨業的大鱷，完成了經銷商人生的質變。
　　在這一過程中，老唐先后將侄兒提拔到株洲做經銷商，表弟提拔到貴州，三哥提拔到常德……連邵東那個門面，也留給了最小的弟弟。七大姑八大姨都跟著老唐一起先后從邵東批發市場里走出來，成為各地的菲力爾分銷商。也是為了幫助自己分銷其他百貨。為了扶持他們，老唐錢物精力都付出了不少。
　　眾親戚迅速分幫立戶，為感激老唐這一份幫助，在老唐四十大壽的時候，大家都擁回邵東老家，為老唐過了一回轟轟烈烈的生日。生日宴上，大家借著酒興成立了“邵東百貨商會”，老唐成為商會會長。大家或許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倒真激起了老唐內心那一份責任感與雄心。
　　進入2004年后，各地商業與批發市場如雨后春筍。
　　邵東地處偏遠，因逐漸喪失政策優勢而日漸凋零。老唐時常聽到小弟的抱怨：以前長沙到邵東的大巴車，五分鐘一趟，現在竟然一天一趟。瞧瞧那些挖煤的炒房的，光做百貨生意，怎么賺錢？
　　作為以貿易為主的批發市場，大家都知道交通萎縮意味著什么。
　　可老唐卻站了出來，“以前的邵東，不過是一座快要坍塌的城堡，而真正的邵東剛開始崛起——那就是從邵東走出去的商人！邵東商人遍布大江南北，代表著真正的邵東。只要我們不倒，邵東就永遠不會消失！”
　　老唐這番富含哲理的話，震驚了這幫農民出身的老板們。那是老唐人生最巔峰時期的代表作。如果時間僅停留在那個時候，該多好。可時間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從小弟到表弟
　　自從老唐當上了邵東商會會長之后，對這幫子弟兵叮囑得更緊。尤其是小弟與表弟。老唐總是苦口婆心，勸導他們依托行業、步步為營，不要被一時的欲望沖昏頭腦。
　　但眼看著邵東百貨市場的日益下滑，小弟終歸按捺不住，開始涉足假貨銷售。
　　突如其來的菲力爾總部打假隊帶著從廣州過來的警察，將小弟押到了廣州總部。老唐聞訊，心急如焚，依仗老經銷商的資歷，跑斷了腿。交涉最后的結果是，要么罰款50萬元，要么坐牢兩個月。
　　50萬元對于老唐其實并不算多。然而他卻給出了另一個答案，“坐牢兩個月，相當于掙了50萬元，月薪25萬元的工作，上哪找去？”
　　兩個月后，老唐親自到廣州接回了小弟。雖然“白賺”了50萬元，可小弟的眼神里從此開始多了一絲生疏。
　　與老唐感情最深的是表弟，他身上那股沖勁跟年輕時候的自己如出一轍。表弟也因此被推薦到貴陽做菲力爾貴州省的經銷商。
　　這跟其他只能在株洲這樣的二級城市做分銷商的親戚們相比，堪稱頂級待遇。想想老唐現在也不過湖南一省經銷商而已。
　　豈料表弟卻也因為倒賣稅票被抓，多年的生意積淀毀于一旦。拖兒帶女投靠了老唐。
　　“你和小弟一樣，給我商會丟盡了臉！”老唐一邊罵，一邊帶著表弟參觀自己的公司。
　　“你看看我公司里，管財務的有多少人，五個！都是本科以上學歷。你就讓你那農村老婆管財務，她懂什么叫合理避稅？哪件單品能賺錢哪件會賠錢，她都算不清楚，更不要說倒賣稅票了……”
　　邵東商人大多不愛算賬。以前大家都奇怪為什么老唐愿意花大價錢請財務，現在終于明白。其實老唐跟他們一樣，倒賣稅票，可就從沒見他出過事。
　　從小弟到表弟，老唐開始感到不安。轉身印制了一盒會長名片，還自掏腰包把這幫邵東老板聚起來，開了個主題為《邵東商人看未來》的總結會。面對這幫熱衷吃喝玩樂的家伙，老唐板著臉，一頓狠訓。
　　如此樂此不疲地倒貼，老婆很不理解。老唐總是反駁說，這些錢絕對花得值。
　　“你這話還別當著你弟弟說！”老婆不明白到底值在什么地方，但總是用這句話頂得老唐無言以對。一回頭，小弟和表弟就開口問老唐借了50萬元，在邵東重新開始經營百貨。
　　
　　未來搖搖欲墜
　　市場說變就變。
　　2005年過后，零售業態基本形成大超市連鎖巨頭主導的格局。談判越來越難，批發也急劇萎縮。習慣了左手進右手出的邵東商人們，實在難以適應要向超市巨頭們討飯吃的新處境。
　　老唐急啊！他時常扔下自己的生意，去給這幫子弟兵出謀劃策。但這幫文化水平低，拒絕進步的“吃貨”們，根本就沒把老唐當回事，背后都稱他為“麻煩的老頭子”。
　　倒是有一個邵東商人混得比較好，就是樓對面那家老謝百貨。不過，這個家伙可是老唐的眼中釘。其實說起來，他還是老唐的邵東遠親，當初為了進入百貨行業，唐哥前唐哥后地叫。老唐被他馬屁拍著舒服，把他扶進了長沙高橋。可這人是個白眼狼，站穩腳跟后，就開始與老唐搶客戶，搞價格戰，翻臉比翻書還快。
　　老唐為了守住中小超市這塊市場，掏了不少錢，在超市里做LOGO做陳列。這作為經銷商業績，被菲力爾表揚了一番。愿意如此掏錢為宣傳做投入的，在邵東商人里，可是鳳毛麟角。老唐把自己的陳列效果圖，發給商會其他人，鼓勵他們學習，換來的卻是一句“傻帽，有錢沒地兒花”的咕噥。
　　倒是老謝看進了心里，他深知老唐底細，一看到有老唐陳列的超市，就讓業務員進去，直接低價賣進。不但老唐的陳列白做了，客戶還給搶走了。老唐的陳列做到哪，他跟到哪。老唐的宣傳投入，最終成為商會的一個笑話。
　　老唐擱不住臉，一氣之下，向菲力爾廠家舉報他販賣假貨，老謝因此被取消了分銷商資格。
　　可最近兩年，菲力爾廠家控制竄貨不力，老謝從廣州北京都能倒騰來貨源，自己還開發了一個品牌的電插板片，在渠道上以低價跟菲力爾插線板捆綁銷售，利潤高，還沒任務壓力。搞得商會其他人都紅了眼，開始悄悄跟老謝接觸。
　　小弟跟表弟出事，老謝逃不了干系！老唐猜想。不過老唐可沒把老謝放在眼里，這不過是鉆了廠家政策漏洞的空子，根本不是邵東商人的未來。老唐勸說大家，慢慢轉型零售，才是未來。可自己苦心做零售，也沒怎么賺錢，根本沒人信。
　　
　　此一時彼一時
　　鄭云說，老唐表面上跟時代進步，其實骨子里還是那個頑固的邵東老頭子，根本沒有本質變化。這個評語，氣得老唐吹胡子瞪眼。
　　鄭云是菲力爾插線板湖南的區域經理。他身上還藏著一個秘密——他其實是老唐的兒子。當年老婆堅持第一個兒子隨母姓，除了本家兄弟外，沒人知道鄭云和老唐的關系。
　　鄭云大學畢業后，在老唐的鼓勵下，應聘了菲力爾公司銷售員。幾年時間成長為省區經理，去年調入湖南，成為他的領導。有兒子的暗中幫助，老唐撈到不少好處。
　　
　　可打假小弟那次，太為隱秘。否則，兒子怎能不提前告知？
　　批發生意越來越難做，隨著廠家品牌走強，對經銷商的態度越來越嚴厲，利潤空間少，任務壓力大。大超市賣場也越來越強勢。
　　可老唐相信自己能率領邵東商人適應新形勢，樹立新邵東形象。但其中的難處，大家的態度，常常讓老唐滿腹郁結。
　　菲力爾最近大肆削減省經銷商，要把二三級城市的分銷商直接開發成經銷商，做精細化運作。很多省級經銷商都受到影響。好在有兒子在，不然這一刀早落在老唐頭上。
　　可就在剛剛的生日宴上，兒子突然提出要撤銷自己的湖南經銷商資格。
　　老唐理解精細化運作是大勢所趨，兒子也抗不住。可他生氣的是，兒子把他的生意模式說得一文不值。
　　“你為什么不把眼光放長點，拓寬產品，只做菲力爾一家插線板?你看人家老謝，自己的品牌越賣越好，還代理了好幾家別的品牌，賣場成本不就攤薄了！”鄭云絲毫不留情面。
　　一說到老謝，老唐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年還不是你們菲力爾要求經銷商忠誠，不經營別的品牌嗎？現在又來馬后炮！那老謝有奶就是娘，他能把生意做好？”
　　“此一時彼一時，說白了你不就貪圖菲力爾給你的那點特別優惠？蠅頭小利。現在讓你做別的品牌，你也做不好。”兒子沒好氣地說。
　　“你敢教訓我！”老唐把飯桌一掀。
　　其實老唐冷靜下來，就知道鄭云說的也有道理。自己當初選擇了忠誠，也確實獲得了不少特惠。可不想渠道變化快，自己雖然也想跟著變化，卻始終力不從心。
　　前兩天跟著業務員去送貨，被超市防損員刁難了一陣，老唐什么時候受過這氣？掉頭就走。利潤越來越薄，員工越走越多，超市采購越來越難伺候……
　　老唐想嘗試別的行業，也相繼失敗。悄悄炒股，又被套了進去。
　　
　　誰幫誰？
　　鄭云走了之后，小弟與表弟才趕來拜壽。
　　這二位確實應該感謝老唐，老唐遍布陰霾的臉上還是擠出了笑容。
　　“大哥，聽鄭云說，菲力爾想把二級的分銷商直接開發成經銷商？我們從頭開始，正需要經銷商資格支持，要不你就答應了吧？”
　　“你們……”沒聽到一個謝字，反而來搶他的地盤，老唐差點沒罵他們忘恩負義。
　　“表哥你別氣，其實其他親戚都這么想。跟你干了這么多年，也幫你掙了不少。現在公司有政策，你就讓讓，答應算了。”
　　老唐氣得差點倒下去。
　　不眠的一晚，老唐心涼到極致。老婆在邊上陪著罵了一晚，也勸了一晚。畢竟是風里來雨里去的人，想通了也沒什么不好，指標壓力至少小很多。罵歸罵，畢竟是自己兒子。老唐還想著要他回來繼承生意。新形勢下，說不定就得依靠年輕人的新思想。
　　第二天，老唐剛鼓起勇氣，準備給鄭云打電話，卻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今天一大早，鄭云就發出傳真，直接將全省二級城市分銷商，升為經銷商。更讓人生氣的是，老謝也被開發為長沙經銷商，與老唐同分長沙生意。
　　一夜之間，老唐從省級經銷商，淪為半個市級經銷商，還要與仇人共分天下。更可氣的是，自己的槍還是被兒子繳的。老唐三天沒起床，對鄭云的體諒也拋到了九霄云外。
　　鄭云分析，百貨的出路不在于貪圖大區域和小便宜，而是要精細化渠道。緊跟幾個超市賣場一起發展，拓寬品牌，豐富戰線，才是經銷商的最佳選擇。老謝在這一點就做得不錯。
　　這種出路，才是真出路。裝樣子做零售，不叫出路。
　　老唐可聽不進去，他還是會長，被兒子革命，這臉往哪擱？更何況，兒子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與老謝的新仇舊怨。
　　
　　后繼無人
　　但為了邵東真正的前途，鄭云只能先斬后奏。
　　起床后的老唐，仿佛老了十歲，陡然間心生退意。眾叛親離，老唐一身成就感蕩然無存。罷了，罷了……
　　老唐選擇了妥協，底線是只要鄭云答應辭職接班，就原諒他。
　　繼承家業，繼承這個商會，幾千萬元的家產，不比一年十幾萬元的薪水強？邵東的未來，不比那一個省區的插線板銷售有意義？
　　哪知，這最后的要求，也被鄭云拒絕。
　　“你看看，假貨、偷稅漏稅、竄貨、欺騙、思維僵化、暴發戶的日子，有幾個年輕人愿意回去？有幾個批發老板的兒子大學出來，愿意回去？除非活不下去了。”鄭云的答復，擊垮了老唐最后的希望。
　　為逼兒子回頭，老唐不得不去菲力爾公司投訴他。揭穿他跟自己的關系，還一并抖出了他以權謀私的案底，豁出了自己這張老臉，將兒子拉下了馬。
　　本想兒子無路可走，就會回家。不曾想兒子扎起背包，轉身又走。“簡單粗暴，你們這些邵東老板，都是這樣。”
　　看著兒子倔強的背影，老唐發出一聲蒼涼的嘆息。
　　這年春節，或許是感謝老唐當年的支持，或許是出于瓜分老唐地盤的愧疚，這幫子弟兵都來給老唐拜年。看著他們一個個鼠目寸光、頭腦簡單、吃喝玩樂，老唐看到那個曾經輝煌無限的邵東正在消失……
　　編 輯 任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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