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仁:閉門千丈

　　大略了解弘仁生平的人一看就清楚，“閉門千丈雪”，說的自是黃山雪；“寄命一枝燈”，說的自是寺院青燈。孤、冷、清、凈，幽寂逼人，且絕無絲毫凡塵俗氣，和其畫作堪為比照。
　　弘仁(1610-1664)，俗姓江，名韜，字六奇、鷗盟，號漸江學(xué)人、漸江僧，又號無智、梅花古衲。明亡后，曾數(shù)度參與抗清復(fù)明的斗爭，希望徹底破滅后，遂懷著亡國之恨在武夷山落發(fā)為僧，后返回家鄉(xiāng)，居一寺廟中。
　　弘仁與石濤、梅清同為“黃山畫派”代表人物，都以描繪黃山的峰巒煙云變化而著稱。時人謂：“石濤得黃山之靈，梅清得黃山之形，弘仁得黃山之質(zhì)。”
　　弘仁亦是“新安畫派”大家。“新安畫派”諸家風(fēng)格各異，純系地域關(guān)系而得名。
　　先有必要把弘仁生活的環(huán)境背景作一簡單介紹。
　　弘仁乃安徽歙縣人。流經(jīng)歙縣境內(nèi)的那一段新安江，當(dāng)?shù)厝朔Q為“漸江”。由此，我們不難知道弘仁緣何號漸江學(xué)人、漸江僧了。弘仁出家后經(jīng)年浪跡于福建、江蘇等地的青山白云之間，多年后返回家鄉(xiāng)，遍游黃山，并且結(jié)庵蓮花峰下，飽覽黃山的怪石、松濤、云海奇景。他晚年的作品多是以黃山為題，展示了黃山獨特的美，同時也完成了自身風(fēng)格的變革與成熟。
　　清代張庚的《浦山論畫》曰：“新安自漸師以云林法見長，人多趨之，不失之法，即失之疏，是亦一派也。”
　　清代王士禛謂：“新安畫家，多宗倪（瓚）、黃（公望），以漸江開其先路……”
　　弘仁學(xué)“元四家”，尤其深得潔癖和書畫一樣有名的倪瓚之筆意。有論倪瓚：“云林無一點塵土。”這話說得干凈。弘仁也沾染了倪瓚的潔癖一般，畫面無不簡潔冷寂，疏落大方。
　　弘仁對倪瓚的人生境遇和荒寒蕭瑟的筆墨有一種極其深刻的體會，他曾在《偈外詩》中說：“疏樹寒山澹遠(yuǎn)姿，明知自不合時宜。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
　　倪瓚的清寂、孤冷、幽深、恬淡，在弘仁那里全都幻化成了一種簡淡高古和意境深邃、氣象萬千的胸中丘壑。
　　后人又把“黃山畫派”的弘仁、髡殘和石濤，另加上八大山人，謂之“清初四僧”。
　　“四僧”是指四個出家為僧的畫家，按年齡順序依次為弘仁、髡殘、八大山人、石濤，他們可謂占據(jù)了清初畫界的半壁江山，他們隱逸的畫風(fēng)和當(dāng)時以摹古而名世，且被奉為正宗的“四王”形成對峙。何謂“四王”？即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這幾個人均出身于紳宦世家或文學(xué)繪畫世家。錦衣玉食的“四王”和青燈僧服的“四僧”就像是兩條道上跑的驢馬車—當(dāng)然，這話也不全對。我們說“四王”趨于儒，“四僧”趨于禪，不同的生活際遇造就了不同的繪畫趣味。與“四王”相異的是“四僧”不是國恨就是家仇，至于說他們畫風(fēng)的“對峙”，那無非是后世研究者歸納出來的一種概念性詞語。
　　“四僧”個個風(fēng)格鮮明。弘仁山水畫筆墨精謹(jǐn)，格局簡約，畫面尤顯蒼勁、空靈，呈現(xiàn)出一派純凈、幽曠且峻逸雋永的意境。
　　看弘仁的畫，感覺這是一個清癯瘦削具有仙骨的畫家筆墨，自然靜穆、平闊邈遠(yuǎn)的畫面，讓人想見畫幅以外的弘仁被風(fēng)吹動僧衣的蒼涼身姿。
　　和疏簡清逸的弘仁不同，髡殘的畫是以繁著稱，于平凡中見幽深，其筆法渾厚、凝重，善用禿筆和渴墨。就是這位畫風(fēng)荒率恣縱的髡殘，支撐著他一幅幅扛鼎移山畫作的卻是多病的身體，據(jù)說，他每餐飯粒可數(shù)。和弘仁相比，髡殘的畫倒是不乏人間煙火和生活氣息。
　　髡殘，蹲下身來掬一捧河水洗把臉，自是比弘仁的河水暖和，弘仁的漸江河水清冽砭骨。
　　八大山人的畫多為寥寥筆墨，他畫的山石上大下小，頭重腳輕，他畫的樹老干枯枝，幾片樹葉東零西落，荒寂蒼涼。他是將滿腹悲憤潑灑于水墨之中，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孤傲不群、憤世嫉俗的性格。八大山人名字連寫的筆意被誤讀為“哭之”或者“笑之”—他對這個名字自有解說：“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也！”真乃頂天立地獨此一人啊！
　　和八大山人一樣同為明皇室后裔的石濤，雖然自號苦瓜和尚，可他卻是時時不忘想要做“甜瓜”的。康熙兩次南巡，石濤均被召見，這也成為他一生中最感榮耀的事情。石濤曾寓居京城3年，廣交上層官吏，與“四王”之王翚、王原祁等在一起切磋畫藝，創(chuàng)作了不少縱橫宕逸的畫作。王原祁推崇其“海內(nèi)丹青家不能盡識，而大江以南當(dāng)推石濤為第一”。
　　相對于弘仁畫面的靜態(tài)之美，髡殘、八大山人、石濤似乎都可以說乃動態(tài)之美。
　　弘仁有詩：“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崖獨杖藜。夢想富春居士好，并無一段入藩籬。”
　　弘仁早年游武夷山，晚年游廬山，長期居于黃山、白岳，所畫山石，亦如幾何圖形，奇峰迭出，構(gòu)圖簡潔，筆墨秀逸凝重，境界寬闊、淡遠(yuǎn)而峻偉。
　　弘仁的畫稱得上風(fēng)骨奇正、雄強瘦峭，讓人感覺其一山一石一樹一木無不藏銅裹鐵。
　　弘仁畫有實景寫生《黃山圖》60幅，深得松云巖壑之逸。如他自己所云：“坐破苔衣第幾重，夢中三十六芙蓉。傾來墨瀋堪持贈，恍惚難名是某峰。”
　　《黃山圖》每幅均注所畫地名，圖后附題跋一冊，為與其有交往的當(dāng)時名人所題寫。
　　明末清初畫家、曾經(jīng)指導(dǎo)鐵匠湯天池鍛鐵作畫的蕭云從跋：“天都異境，不必身歷其間，已宛然在目矣。”—我詫異的是何為“鍛鐵作畫”？
　　與弘仁、孫逸、汪云端合稱為“新安四家”的查士標(biāo)跋：“漸公畫入武夷而一變，歸黃山而益奇。”
　　石濤亦曾謂之：“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
　　《黃山天都峰》是弘仁的代表作，畫面近處的兩棵松樹，像是躍躍欲試準(zhǔn)備向空谷溝壑發(fā)表演講的兩位詩人，峭石嶙峋滿布畫面，岌岌可危的山峰開過刃的刀劍一樣直插天際。畫右上有弘仁自題：“歷盡巉岏霞滿衣，歸筇心與意俱違。披圖瞥爾松風(fēng)激，猶似天都歌翠微。為去疑居士寫圖并題正。漸江學(xué)人弘仁。”畫上除“弘仁”、“漸江”鈐印外，另有一鈐印“家在黃山白岳之間”。想和弘仁做鄰居？聽得見鳥叫看不見鳥跡。我突然感覺，如果真住在這黃山下的溪澗水邊，是不是就如同住在夢的旁邊？隔著夢散步的不是弘仁，無疑是一滴墨跡。
　　《仿倪山水圖》右上題詩一首：“風(fēng)香吹遍荻花天，何事明湖不著船。欲抱魚竿乘月去，笛聲吹出萬山煙。”此畫系典型的倪瓚一河兩岸式構(gòu)圖，遠(yuǎn)處山脈荒涼靜寂，中間一片浩渺水域，近景為巉巖、坡岸、疏落的林木，有孤亭一座，亭中無人—弘仁的畫面上為什么總是不見一個人呢？曾經(jīng)自謂“此翁不戀浮名久，日坐茅亭看遠(yuǎn)山”的弘仁，白云省略了飛鳥省略了，能把自己也省略了嗎？
　　弘仁畫中多不見人，《雨余柳色圖》《山水圖》《松壑清泉圖》等等，全無人的蹤跡。我看見什么在走動？水自在流，風(fēng)自在吹，這些弘仁欣賞和告別過的山水景致，倏忽之間就變成了他送給我們后世的禮物。
　　遍觀弘仁之畫，山勢雄偉陡峭，樹態(tài)清倔挺拔，畫面簡潔冷峻，清雅恬淡，不論寒林幽泉還是枯木山巖，均有一種被月色籠罩的清疏氣氛。
　　月下弘仁—在哪兒？瘦若一滴墨跡。
　　《幽亭秀木圖》遠(yuǎn)處水天相連，坡岸空地處有孤亭一座，人也許剛走？也許沒來？只有近處的幾株古木，好像幾位謙謙君子，正在互相作揖告別。
　　《古柯寒筱圖》上有弘仁朋友所作題記：“黃山文殊院，高出萬峰之首。矮屋兩間，孤峭與天接，寶月師居焉。漸公游而樂之，作畫為師供，且贈以詩。有‘閉門千丈雪，寄命一枝燈’之句。閱數(shù)年，余與寶師遇，師舉此畫為予贈，因為余語漸公登峰之夜，值秋月圓朗，山山可數(shù)。坐文殊石上吹笛，江允凝欹歌和之，發(fā)音嘹亮，音徹云表。俯視下界千萬山，山中悄絕，唯蓮花峰頂老猿，亦作數(shù)聲奇嘯。至三更，衣輒易輒單，風(fēng)露不可御，乃就院宿。”
　　坐文殊石上吹笛者有福了，蓮花峰頂老猿更可謂高音獨唱者矣。彼情彼景，誰人可再見？
　　“閉門千丈雪，寄命一枝燈。”如果掃雪出門，就可以看見月亮在更高的山上，恍若曾經(jīng)擦身而過的鄰人。
　　康熙二年，弘仁欲再游黃山，不料染疾，一日忽擲帽大呼：“我佛如來觀世音！”遂圓寂。
　　弘仁曰：“墓上種梅為絕勝事，歸臥竹根之日，其賴此君哉。”弘仁葬歙縣西郊披云峰下五明寺附近，其墓地有梅數(shù)十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