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在我國的江南各地出現了眾多的以地域為稱號的繪畫流派,僅安徽省就有以蕭云從為代表的姑熟派,以弘仁為代表的新安派,以梅青為代表的宣城派等等,這其中以弘仁為代表的新安派影響最大。
早遺婚宦并名忘
贏得空庭一瓣香
弘仁(1610-1664),江南徽州歙縣人(今安徽歙縣),本姓江,名韜,字六奇,明之后為僧,法名弘仁,自號漸江學人、漸江僧,又號無智、梅花古衲等。弘仁祖上原為歙縣大家族,因父親早逝,家境貧困。但幼小的他學習刻苦,和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其他文人一樣,企望走上學得文武才、售與帝王家的仕宦之道。然而忙至三四十歲時,還只是明朝的諸生,殘酷的現實使得他心灰意冷。弘仁所處的時代,正值明末清初王朝交替的動蕩時期。是年,李自成的農民軍殺入北京城,崇禎帝朱由檢自殺,明亡。不久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南京失陷,清兵進逼徽州,弘仁同鄉金聲、江天一等人奮力抗清,終因寡不敵眾而敗。唐王政權失敗后,弘仁懷著離家亡國之恨去了武夷山,落發為僧。在福建住了數年后,開始云游各地,浪跡天涯。先后去廬山、南京、北京、黃山各地,最后回到了家鄉歙縣,住在歙縣西郊披云峰下的太平興國寺。這期間他多次游覽黃山、白岳,并在他的畫中鈐有“家在黃山白岳之間”的印章。康熙二年(1663年),弘仁欲重游黃山,不料行前染疾,痛不欲生,一日忽擲帽大呼:“我佛如來觀世音。”于1664年1月19日圓寂于五明禪院,年僅54歲。友人遵其遺命,在他墓前植多種梅花以為紀念。
弘仁的一生,應該說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最具有代表意義的典型。他的早期思想屬傳統儒家范疇。尤其他的孝悌思想是他為人的信條。他“事母以至孝聞,嘗借鉛槧養母氏。一日,負米行三十里,不遇期,欲赴練江死”,充分反映了他的孝行。長大后他抱定“不婚不宦”的主張,不婚有悖儒家孝義,但亦可能是出于家境的貧困,他不愿以蓄養家室兒女來連累贍養老母。他不宦,正是他功名無望、國之已破的絕望。我們從他離家到福建追隨唐王,到一生先后多次拜謁南京明孝陵、北京明陵,不難看出他的忠君、忠國的思想。當大明政權傾圮,家國淪落異族之手,前途一片黑暗迷茫之時,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教條成為空文,道家的“無為”、“淡泊”的意念和佛教“空寂”“虛無”的信仰成了他唯一的取向。正是如此,弘仁在武夷山為僧后開始潛心于山水畫的研究和創作,在此之前,他雖作畫,但是終以舉業為主。
弘仁的儒道釋三家俱存思想、傳奇的個人經歷,以及他“受性偏孤,不耐腥觸”的個性,決定了他繪畫中的審美思想和藝術風格,這也正是他畫風的獨特所在。
弘仁一生勤奮好學,有詩書畫三絕之譽,而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則是他的繪畫。
迂翁筆墨予家寶
歲歲焚香供作師
弘仁幼時即喜畫,王泰徵的《漸江和尚傳》里說:“其于畫則兒時好之,凡晉唐宋元真跡所歸,師必謀一見也。”他最初師法宋人,為僧后開始師法元人筆墨,于倪元林、黃公望兩家尤為擅長。康熙問曹寅題弘仁畫的《十竹齋圖》云:“漸師學畫于尺木,而品致迥出其上。”尺木就是蕭云從,為清初的名畫家。看得出,蕭是他的老師。我們從弘仁《黃山圖冊》后的蕭氏題跋中所說“漸公每為我言其概”,可以看出他倆的關系。從目前弘仁傳世的畫作及資料看,弘仁的繪畫早期應為30歲以前,主要受孫無修、蕭云從等畫家的影響,畫法大抵以黃公望的披麻皴為主。這從他25歲所畫的《秋山幽居圖》來看,十分明顯。該扇頁金箋紙,淺設色,整個畫面從布局看較為稠密、平穩,山巒多圓渾礬頭,用披麻皴法皴染,與弘仁后期成熟風格的作品相差甚遠。30歲以后,弘仁受倪云林的影響逐漸加重,這在他崇禎十二年(1639年)30歲時所作的《岡陵圖》卷已見端倪。《岡陵圖》卷,紙本,全幅縱29.2厘米,橫385.5厘米,為5人的連畫。從弘仁所畫一段看,既有黃公望的筆法,又見倪云林方折堅實的體勢,皴法用披麻兼折帶。而勾皴逐以點線為主,他晚年常用的鼠尖點,已開始灑落在巖石間。畫法明顯地融合了黃公望和倪云林兩家的筆法。查士標在漸江《黃山山水冊》后曾題:“漸公畫入武夷而一變,歸黃山而益奇。”
弘仁個人繪畫風格的出現及走向成熟,應該是40歲以后武夷山出家為僧時。此時的他對倪瓚表現出了極高的敬仰,并深受其影響。他有詩云:“倪迂中歲具奇情,散產之余畫始成。我已無家宜困學,悠悠難免負生平。”他把自己比作倪瓚,其畫中常題“仿倪元林”。其詩中常謂:“欠伸忽見枯林動,又記倪迂舊日圖。”“傳說云林子,恐不盡疏淺。于此悟文心,簡繁求一善。其醉心于倪云林,一至于此。”弘仁傾心倪云林,正是說明了他跟這位元代大師心靈的溝通和共鳴。兩位大師在經歷、處境、個性等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明清以后,畫學倪云林的多不勝數,而獨弘仁能把學畫壇,這正是弘仁大師的高明之處。在歷代山水畫家中,倪云林的畫中最難把握的是他淡而厚的筆墨中,隱含著的超塵脫俗的逸氣。光有功夫而無胸次,只能得其皮毛。弘仁在倪云林的畫風中較好地糅入了自我,繼承和發展了宋人和倪云林的精髓并超過了他們。
傾來墨瀋堪持贈
恍惚難名是某峰
弘仁山水畫之所以能超過所學的前輩,顯示出他獨特的風格,他學倪云林而不同于倪云林,這與他師法自然,尤其生活在美麗的黃山有著密切的關系。
他早年游武夷山,晚年游廬山,長期住在黃山和白岳,所以他畫出的畫,與一味仿古人的作品大不相同。石濤在弘仁《曉江風便圖》跋中云:“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豐骨泠然生活。”弘仁善寫黃山真影。他曾寫詩道:“坐破苔衣第幾重,夢中三十六芙蓉。傾來墨瀋堪持贈,恍惚難名是某峰。”這說明弘仁在師造化中已可根據實景,隨手寫來,而不拘于某山某峰的實際形象,已達到了精神性情的高度升華。他又寫道:“黃海靈奇縱意探,歸來籬落菊毿毿。溪亭日日對林壑,啜苔濡毫一懶憨。”這說明他身心已沉浸在黃山的林海之中,訪奇探異歸來是真情在畫紙上的流瀉和恣意的磅礴。“敢言天地是吾師”,更是直言了他以大自然為師的執著精神和富有創意的理念。弘仁曾寫《黃山圖》60幅,每幅注一地名,其構圖皆按真景,幅幅不同,體現了弘仁大師獨具匠心的構思,反映了他在師造化中的靈性和氣質,非一般人所能比擬。
他師法“元四家”,尤近倪元林,但在師造化中能靈活地加以運用而又有創新。上海博物館藏的《絕澗寒松圖》上近人陸廉夫題曰:“漸江僧胎息云林神似之作。”正是這種神似,從真正的意境和特質上,漸江與倪云林有了顯著的不同。我們對比一下不難發現,倪云林所描繪的皆為江南水鄉一帶的山水,河岸、土堆、枯樹,這些景致的描繪方法,根本不足以反映出黃山雄奇美麗的景象。而漸江的高明,正在于他寫景中運用倪云林筆法精髓而寫出了自我的黃山,與石濤、梅清等其他大師相比,正如近人賀天健所云:“石濤得黃山之靈,梅清得黃山之影,弘仁得黃山之質。”他還說:“漸江和尚的畫,是新安派中最為佼佼者。那么,漸江的風格究竟從哪里來的?我說是從黃山得來的……”弘仁大師正是將自己的主觀情感融入大自然的真情實景中,并與前人的筆法達到和諧的統一,從中畫出了自我,畫出了漸江。
疏樹寒山澹遠姿
明知自不合時宜
弘仁畫筆下的黃山是自我的黃山,是不同于別人的黃山。他學倪云林而不同于倪云林,他學宋人絕不像宋畫那樣繁雜、沉悶,他的畫作體現了一種簡峭、明快、雅遠、清冷的藝術風格,反映出那種閑靜簡遠、高流靜士、胸無纖塵的意境,應該是清畫史上不多見的。
他的畫筆墨精謹,取象簡約,山石峻峭方硬,林木虬曲遒勁,他于黃山實景寫生中,創造了獨有的“弘仁解索皴法”,使得在學習倪云林之中“于極瘦削處見腴潤,極細弱處見蒼勁”。一去“折帶皴”變縱向后皆有的軟弱之病,變側鋒行筆為中鋒行筆,變扁折為圓厚,加大了筆力和濃淡的變化。長皴線條減少了細節和凹凸,化成方平的曲折線與樹苔等多變的圓墨點形成映照,既加強了線條的力度,又保證了畫面的層次體系、韻律和力度。在構圖上,豎軸圖所追求的是整體的明快感,全畫的結構多是大團塊,如《武夷山水》軸,畫面上由縱橫兩條平行線構成,即使有斜線,但度數很小,給人以平穩、寧靜的感覺。整個構圖采取了層疊式結構,畫面豐滿完整,山峰層巒疊嶂,三段式構成下重、中松、上緊,反映了弘仁構圖的一貫特點。橫軸類亦然,如他的《曉江風便圖》,畫面橫向開展,亦是三段構成,畫家明顯將近中遠三景轉化為向上展開的上中下三段,不受空間透視約束,完全按照畫家的視覺感受得以處理,充分體現了弘仁山水畫的幽深寂靜、氣勢宏大的風格特征。
弘仁山水畫的內容更能反映他的畫風,在嚴整、瘦峭的山水畫中,有人物出現的很少。他的《黃海蟠龍松圖》充分顯示出一種“崛強拗怒,偃蹇盤空”之態,表現出了一種歷經千年而依然挺拔的頑強的生命力。因此,弘仁的畫與倪云林的相比,在相同的冷寂凄清的情調之上,弘仁的畫還能使人感受到一種剛直、堅強、蒼涼的意味,這是倪云林所沒有的。書畫為人的心聲,是畫家本人修養、氣質、經歷等諸多因素的體現,書如其人,畫亦如其人。弘仁的精神狀態與倪云林相近,不同之處在于,倪一生下來,就在屈辱中生活,這種生活折射在他的畫中是無限的惆悵和用筆的松散;而弘仁與社會的抗爭,體現在他的畫中是一種銳利、堅拔意識的自然流露,這與個人的個性和性格亦是密不可分的。這正如張九如在弘仁所作山水卷題跋中所說:“少具孤性,不屑時宜,蓬旅萍蹤,儲無甑頓,意泊如也。”他的這種性格,無疑對他的畫風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所以,石濤閱遍大江南北畫手,得出結論云:“筆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傳,漸公得之一變。后諸公實學云林,而實是漸公一脈。”斯言極是。
從用墨用色看,弘仁的畫多用墨,即使用色也是淺絳,幾乎看不見色彩,這也是形成他畫作冷峻、簡潔風格的重要因素之一。
弘仁開創了新安畫派,他的影響是巨大的。他是明末清初中國畫史上的一座高峰。他與石溪、八大山人、石濤又并稱為“清初四大畫僧”。弘仁屬其首,成為后人所敬仰的對象。
品藝錄
漸江善畫山水,從宋人入手,后學“元四家”,尤其是深得倪瓚的筆意。他居黃山最久,多取黃山景物為畫稿。所畫山石,方折如幾何圖案,奇峰迭出,云霞Ylb/fMCVEMykdg8XhPFnbgJkMOSAkOTTE6V+1hO0w/w=掩映,秀麗多姿。構圖簡潔,筆墨秀逸凝重。境界寬闊、淡遠而俊偉。曾畫《黃山圖》60幅,為黃山實景寫生,每幅均注出地名,畫幅雖小,而構思奇巧,別有思致。他又擅畫梅花、松樹。梅花得疏枝淡蕊,冷艷幽香之致,嘗自號“梅花老衲”;松樹蟠曲糾結,或倒掛崖間,或橫臥石側,雄奇變化,亦從黃山得來。漸江卒后,名聲更顯,畫益貴重,其弟子門徒多有贗作。
楊新,1940年生,湖南湘陰人,歷任故宮博物院陳列部副主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等職。師從徐邦達、啟功先生學習書畫鑒定。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北京市博物館學會副理事長。
漸江山水畫筆墨精謹,格局簡約,山石取勢峻峭方硬,林木造型遒勁,雖師法倪瓚,但又能“于極瘦削處見腴潤,極細弱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他很少用粗筆濃墨,也少點染皴擦,不讓作品中出現絲毫的粗獷霸悍、張揚外露的習氣,全以精細的松靈之筆徐徐寫出,于空靈中顯充實,靜謐中寓深秀,結構出一派純凈、幽曠而又俊逸雋永的意境,給人以回味無窮的審美感受。雖承繼宋元,但又有鮮明的自家面貌。可謂取宋人精謹而去其刻畫繁縟,融元人筆墨而強其結構風骨,形成了自己剛正、平實、清醇、蘊藉的藝術風格。在四畫僧中,漸江最突出的藝術特色是清逸剛淳,而這在相當程度上得力于他的用筆。
杜哲森,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7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研究生班,畢業留校,任職于中央美院學報《美術研究》編輯部,歷任副主編、編審、史論系教授。
漸江雖然54歲就去世了,同其他畫家相比也許壽命并不長,但漸江能在這有限的生命期限內登上藝術的高峰,開啟了“新安畫派”,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能不讓人驚嘆他在藝術上卓越的創造能力。“新安畫家多宗清法者,蓋漸師導先路也。余嘗見漸師手跡,層巒陡壑,偉峻深厚,非若世之疏竹枯株自謂高士也。”(《張庚國朝畫征錄》)漸江的繪畫實踐不僅奠定了“新安畫派”的基礎,同時對“金陵畫派”、“揚州畫派”繪畫風格的形成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清代就已經被人們推許為“文人畫”的正宗。石濤在《曉江風便圖》中言:“筆墨高秀,自云林后罕傳。漸公得之一變,后諸公實學云林,而實是漸公一派。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性情也。”充分肯定了漸江的繪畫藝術。
趙啟斌,畢業于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系,從事藝術研究工作20余年,發表專業論文160余篇,近400萬字。現任職于南京博物院古代藝術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