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自然之聲里,我最喜歡秋之聲。在秋之聲里,童年時所陶醉的故鄉之秋聲,為最。那或許是因為,與搖籃有關,與母親唱給我的童謠有關,與落生的母土有關。
秋之聲,就是天籟。
天籟,乃是音樂的最高境界。我們的古人早就說,那是從天上來的聲音。天籟一詞出自《莊子·齊物論》:“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籟”,謂之洞孔里發出的聲音。風聲、水聲、鳥聲,以及所有自然之聲(自然界的暴怒之聲大概除外),都屬于天籟。
中國古人有“三音”之說:古琴之音為天籟,土塤之音為地籟,昆曲之音為人籟。我以為,優美抒情具有禪意的自然之聲,皆為天籟。
童年的時候,家徒四壁一無長物,有的則是大自然賜予我們的春風秋雨和五谷雜糧。故鄉的春夏秋冬,各有屬于自己的獨特聲音,界定分明而音律各異。其中秋之聲,給予我的啟迪和遐想是無限的。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秋之聲才是天籟中的天籟。
我們那個村子,坐落在青青群山的環繞之中。秋風總是長驅直入,一蕩千里。初秋的田野五彩斑斕,秋風的色澤則介于幽藍和金黃之間。舉目,田疇連綿,風吹無盡波浪于幽幽天際。包谷黃、高粱紅、米色的谷地裝點于天地之間,蕎麥的白色小花嬌媚而散發異香,吸引無數蜜蜂,尋香亂飛。
每年的下種時節,我們家的高粱地里,總要辟出一塊為西瓜領地。神不知鬼不覺長成的甜甜的紅瓤子西瓜,使左鄰右舍嘖嘖稱贊。而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瓜地會藏匿于此。因為初秋的高粱都長得丈把高了,是天然的綠色屏障,捂得那塊寶地嚴嚴實實。唯我是家賊,經常悄沒聲兒地帶一二要好的同學來偷吃西瓜,但不揮霍,也不留一絲兒痕跡。吃罷西瓜,我們就仰躺在瓜地里,靜靜地聆聽起秋聲來,那是上蒼的賜予,也是我們這些鄉下孩子,最為奢侈的享受。
此時此刻,秋聲仿佛是我們生命的唯一。千千萬萬個高粱葉子,窸窸窣窣地流動如天涯之水,總覺得,那聲音是從一個不知的神秘之處飄蕩過來,而后又嘩然推向另一個不知之處。這便是天籟,它來去無蹤,又無處不在,即刻使你弱小的生命,純凈若清晨的草露水。
聽著聽著,你覺得周遭漸入萬籟俱寂的氛圍,有聲似無聲了。這便是天籟之妙處,會把你的整個心靈融化于空靈之中,因為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彩色的無憂亦無慮的夢之鄉。這時的你,是幸福的人。你是在大自然的溫懷里,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自然之子。你要感恩秋之聲,她以深沉的詩意的祝福,撫慰著你跋涉中疲憊的靈魂。
此刻,假如你真誠而懷有敬意地去側耳諦聽的話,就能聽得見一片葉子、一個花瓣、一粒松子的心靈獨白,抑或能聽得見小小螞蟻們齊心協力搬動重物的呼號之聲。于是,秋之聲使你虛懷若谷靈魂安靜,遠離塵囂與無謂的爭斗,這便是天籟的本來意義。所以古人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一個人想要真心聆聽天籟的話,則必須把自己看小,看淡,看輕。假如你過分工于心計,沉溺于稱雄稱霸的好斗之中,便也無緣于天籟。
陶淵明所以向往桃花源,是因為他心中藏有天籟。因為他可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古代那些隱士們,無一不是與天籟相伴的,所謂《歸田園居》本來就是為了親近天籟的。我總認為,老子騎牛出關,在狼煙與瀚海中尋尋覓覓,所尋求的也許就是一個“無”字的真正內涵吧,因為他心中懷有更為幽深的天籟。然而,天籟對于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利欲熏心者而言,不過雜音而已。他哪里顧得上去品味什么天籟呢?利欲、權欲使他五內翻騰,不由自己。
簡而言之,與天籟相伴者一定是智者,而非狂徒。能夠聆聽天籟的人,一定多有善舉而少有偷雞摸狗之習。智者與天籟相伴,并非為了出世,而是為了更好地更清醒地去入世。假如我們每個人心中都珍藏有天籟,那么,光明一定多于黑暗,正義一定多于邪惡。
假若你心向往之,天籟就會來與你相伴,這需要有一顆寧靜而淡泊的心。
秋聲起處是故鄉,只要我的故鄉還在,還怕沒有天籟可聆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