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曾發生過這樣一個案例:弟弟為了籌集哥哥上大學的費用而偷竊了室友4萬塊錢,在警方的動員下,哥哥將弟弟騙出,埋伏的警察將弟弟抓獲。該如何評價哥哥的行為?
從法律上講,哥哥所作所為似乎沒什么錯誤,因為我們的司法政策長期以來鼓勵“大義滅親”之舉;但從倫理親情上講,哥哥的行為應受譴責,怎能將骨肉兄弟主動送交警方呢?更何況,弟弟的犯罪行為還是為了自己。
這兩種不同的評價彰顯出法律與倫理的脫節。那么,到底是法律出了問題,還是應當改變倫理?考諸古今中外的法律實踐,結論只能說這樣的法律不近人情。無論是歷史上的中國,還是古今西方,都不鼓勵“大義滅親”的做法,相反,它們倡導“親親相隱”,或者豁免被告人近親屬作證的義務。孔子講“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蘇格拉底亦認同此理。
柏拉圖的《游敘弗倫篇》記載著這么一個故事:年輕人游敘弗倫要主動告發自己的父親殺人,蘇格拉底對此提出了否定意見,他認為游敘弗倫不必自以為是地去控告自己的父親,因為“為子訟父殺人是慢神的事”。而游敘弗倫對此亦表示贊同:“我向天發誓,您說得對,蘇格拉底,只有大智者方能如此。”
漢宣帝用詔令的方式宣布“親親得相首匿”的合法性,他說:“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患猶蒙死而存之,誠愛結于心,仁厚之至也,豈能違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唐律明確規定親屬之間得相互容隱,拒絕作證是一項法定義務。后各朝代大體沿襲之,直至20世紀中期。
古羅馬法禁止親屬間相互告發,現行法國、德國等國刑事訴訟法均規定,近親屬可以拒絕作證。英美法系國家亦賦予近親屬尤其是配偶之間拒絕作證的權利。譬如,美國《1999年統一證據規則》規定:“在刑事訴訟中,被告人的配偶享有拒絕作出對被指控的配偶不利的證言的特免權。”
不難看出,當下中國鼓勵大義滅親的司法政策與各國實踐多有齟齬,與倫理人情格格不入。在ag5otzy1Y6uJW93KCRAEeQ==很大程度上講,造成這種局面的主要原因是,1949年后采取了激進主義法律變遷模式,與“舊的法律”和司法實踐劃清界限,甚至徹底決裂。這種激進主義思路認為,舊的法律和實踐都是“落后的”、“封建的”、“反動的”,只有與它們決裂才能步入一個新的社會,才能建立起“先進的”、“現代的”、“革命的”法律制度來。
在這種激進主義的背景下,不少國際通行的法律制度都被廢除了,“親親相隱”就是其中的一例。這一本來合乎倫理常情的制度安排,被當成陳規陋習扔進了垃圾堆。當時的全權主義統治也加劇了對倫理常情的打擊和扭曲。一個人可以表達對家庭和親人的不忠,但決不可以表達對領袖和國家的不忠,否則就是反動的,就是階級敵人。
在這樣的社會里,法律尤其是刑法被理解為鎮壓階級敵人和異己分子的工具,任何人都有義務檢舉、揭發這些應被鎮壓的對象,哪怕是自己的親屬也不例外。也就是說,對親屬的忠誠必須服從對國家的忠誠,親情倫理必須服從政治目標。在過去,親屬之間互相揭發和批斗的現象比比皆是,“文革”時代達至頂峰,親情、友情幾近徹底崩潰。
無論如何,激進主義法律變遷都是一個錯誤,不僅曾經導致無法無天的局面,而且使法律脫離了社會實踐和倫理常情。今天修改刑訴法摒棄“大義滅親”,正是對這一錯誤的矯正。
其實,從本性上講,法律是慢慢演化的,而不是瞬間創設的。它是人們長期踐行的習俗、道德、傳統、經驗等元素的積累和總結,而非一群人關起門來為他人和社會炮制出來的。難怪普通法上的一個理念認為,法律是“發現”出來的,而非“制定”出來的。這種法律觀主張,法律來自民間,來自人們的持久互動,來自構成人們心智習慣的“民情”。從這個意義上講,法律變遷的邏輯只能是漸進式的,而非革命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