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小學時,喜歡看英雄故事,施洋是其中之一。當時只知道他是共產黨員,介紹人是項英;現在才知道他還是國民黨員,介紹人是孫中山。因為參與工人運動,被吳佩孚殺害。法律人崇尚改革而不是革命,施洋為何走上革命的道路?或者更深入地問一句:以今天的觀點看,施洋當年的行動,究竟屬于革命還是改革?
施洋在武夏地方審判廳管轄區域內執業,并被選為武昌律師公會副會長。我看過他的照片,面部棱角分明,眼睛銳氣外射,頗有煞氣。
施洋是個法律行動家。1919年春領到律師證,夏天就在武昌組織學生罷課,聲援北京“五四”運動。六月組織商民罷市,七月在漢口組織學生大會。他的夫人和弟弟也走上街頭,散發傳單。那時上街游行好像是一種時髦,工人、學生稍不如意就上街。八月“湖北各界聯合會”成立,被推為副會長和赴京請愿團團長。十月與各地代表三十人,齊集北京向北洋政府請愿,被捕后在獄中絕食。十一月一日被釋后到上海,組建“全國各界聯合會”,任評議部長。1920年4月,組建“湖北平民教育社”,任總務主任。
1922年6月,許白昊、項英介紹施洋加入中共時,陳潭秋反對。說他初當律師時,布衣布履,生活儉樸。后來闊起來了:頭戴紅頂瓜皮帽,身著緞子馬褂,腳蹬黑色皮鞋,鼻架金絲鏡,嘴留八字胡,手拿文明杖,到處演說,政客氣很濃,愛出風頭。第一次支部會沒通過他的入黨申請。第二次支部會上,施洋的武漢律師同行、黨員劉伯垂說:“只要他革命,政客氣與風頭主義何害?我們既不是清教徒,又不是學究,怕那些干什么?”
表面家境殷實的施洋,其實家徒四壁。死前在給妻子的家書中寫道:“床頭金盡,柜無半斗存糧。”他的錢大多施舍給了勞工。而殺害他的軍閥吳佩孚,其實也是書生,愛讀《春秋》,不愛積財。董必武評價他:為官數十年,統兵幾十萬,沒有私蓄,沒置田產,有清廉名,難能可貴。國民黨報紙譽其為“中國軍人的典范”。
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兩位民族精英曾經聲息相通,相互仰慕。“五四”爆發,施洋在武漢組織學生游行聲援。5月9日,區區北洋陸軍第三師師長吳佩孚,在衡陽越級通電大總統徐世昌:“彼莘莘學子,激于愛國熱忱而奔走呼號,前仆后繼,以草擊鐘,以卵投石,……其心可憫,其志可嘉,其情更可有原!”
“五四”功成,書生罷課、工人罷工只是一面,最終是因為手握重兵的吳佩孚們,站在了歷史的潮頭。
1920年,吳佩孚更慕名約見施洋,并親手送他一部美國《華盛頓法典》,發誓和他“共同推進中國民主政治”。
歷史的轉折點發生在1923年。
律師施洋認為,成立工會、組織罷工,是《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允許之合法行為,吳將軍此前曾公開表示支持。即使被捕,施洋對自己也信心滿滿。他在獄中寫的自辯詞,不僅敘及與吳佩孚的私誼,而且還援引法條和事件,證明自己的行為皆在法律秩序之內。他大約將自己歸屬于體制內的改革派,而非體制外的革命黨。他自以為在與吳將軍“共同推進中國民主政治”。
新近解密的文件顯示,蘇聯當時想扶植吳佩孚上臺,成立一個完全受他們控制的中國政府。吳佩孚看見了工潮背后蘇聯這只“看不見的手”。作為以岳飛和文天祥為楷模的民族主義者,豈能容忍國外勢力向國內滲透?如何處置“二七工潮”,對曾經支持工人運動的吳佩孚來說,真是前所未有的考驗。如果工運領袖林祥堅當時妥協,作出復工的決定,事件肯定和平解決。奈何工會決不讓步,軍閥難以低頭,最終只能用槍桿子解決問題。《華盛頓法典》被“穩定壓倒一切”思維替代,國家“軍人典范”槍口,終于對準了國家“律師典范”。
施洋曾經談論過死亡,他說:“斗爭總是要流血的,這沒有什么可怕,不過這些人為什么要流血?要一代一代地講下去,讓下一代都能繼承烈士遺志,爭取革命的最后勝利。”
施洋的故事,還有多少人在言說?據他的后人說,武漢施洋烈士陵園中的雕像,不像施洋,更像電影演員金山,讓他們失去了祭拜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