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最不靠譜的人: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男播音員。因為:1.CCTV;2.天氣預報;3.男人。
在新浪微博上評論這條被轉發了近5000次的冷笑話時,宋英杰只寫了三個字:求證書。
他是“中國第一氣象先生”,畢業于北京氣象學院天氣動力專業。1993年3月1日,他“吹著傻傻的頭,拿著糙糙的棍兒,穿著肥肥的老式西裝”,成了中央電視臺第一位天氣預報節目主持人。
能姿態從容、心態娛樂地面對批評,是進入這個行當必跨的職業門檻?!爱吘固鞖忸A報不準,是一項超越國家、民族、文化、語言的普世認同。”宋英杰說。
這個“世上最不靠譜的人”主持著中國收視率最高的節目。自有收視率統計以來,天氣預報便從未將榜首位置拱手讓出。2010年,19點31分的天氣預報節目在中央一套和新聞頻道并機播出的收視率為8.17%,《新聞聯播》則是7.45%,《焦點訪談》為5.34%。2011年上半年,天氣預報的收視率還略有上升。
他的新浪微博有15萬粉絲。7月23日晚,關注了一天賴昌星引渡回國事件的宋英杰,正在家中的沙發上被困意侵襲,他隨手在微博上調侃當日7比2逆轉老撾的中國足球隊:“國足比賽的比分太難預報了?!薄罢媸恰煊胁粶y比分?!蓖蝗?,甬溫線動車事故的新聞跳了出來:“上海鐵路局有關人員已經到達現場,脫軌原因是動車遭到雷擊后失去動力停車,造成追尾?!?br/> 這一定性把事故引入了宋英杰的專業范疇。他馬上彈起身,叫夫人讓出電腦,查雷達,查衛星,還果真有雷。23點07分,他上傳了一張溫州雷達站的觀測圖,說明是:“脫軌疑與雷擊有關。動車發生事故時段,溫州氣象雷達觀測到的可能引發雷暴的小范圍對流云團(目前已移出)。”
網友們立馬不高興了?!罢媸呛脙鹤樱P鍵時刻給提供了這么好的證據和借口。丫算個屁氣象專家,就是個肉喇叭?!?分鐘后有人回復。
“我不是替鐵道部說話,我只是陳述事實啊。那天是星期六,可能很多氣象官博沒人值班,這個行業中大眾知道的專業人士可能就我在微博上。我能夠清晰地看到確實發生了雷,我需要站出來回應。何況我也加上了一句‘夏天雷很多,動車應該能夠避免雷擊影響啊’。冒著可能會被人責怪的風險來證明的確發生了雷,要對得起自己的專業,要有良心和擔當,而不是按照對自己行業有利無利的原則選擇推諉?!?br/> 把天氣預報作為嘲諷和謾罵的對象,全球同此涼熱。在若干年前的一次交流活動中,香港天文臺臺長林超英對宋英杰說,他其實特別感謝那些對公眾沒有太大傷害的預報錯誤,這讓民眾間形成了天氣預報不準的共鳴,于是他才有了向媒體闡述天氣預報受到的科學局限的機會。
“天氣預報沒有哪天會準,”宋英杰說,“哪怕一萬年后。因為‘準’的標準在水漲船高?!庇^眾在20年前只要求知道“明天下雨嗎”,現在即便把時間、區域和量級具體到“下班前后海淀區將有今年以來最大降雨”,也沒有人說你準,大家會接著問,那什么時候停呢,哪里下得最大呢……”
不過在宋英杰的兒時記憶中,看不懂天氣預報的困擾,要遠多于天氣預報不準帶來的不便。他把對自己這項工作的要求歸納為“看得清、聽得懂、記得住、用得著”。
“講天氣一定要接地氣。有人說宋老師你們天氣預報老說術語,看不懂,我說一聽這句話就知道你沒怎么看我的節目。”
6月30日晚上7點半,在介紹完7月1日起北方將經歷強降雨之后,宋英杰在節目中說:“最近網絡上出現了一個熱門詞匯,叫‘看?!?,希望北方這一輪強降雨,不會使‘看?!辉~再度流行。”如此即興發揮一度讓審看節目的同事心里打鼓,但他覺得,這是推行天氣預報通俗化的一次有益嘗試。
此外,他還主張主持人在預報過程中隱秘地放置感情色彩。“本市即將迎來、即將經歷、即將遭遇一場大雨,一樣嗎?不同前提下的雨,你的感情傾向也不同。你要懂得別人怎么看待天氣,比如某地很長時間都是高溫干旱,你說這是晴好天氣,你這不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嘛?!?br/> 一次偶然機會,宋英杰翻到一張1963年某人民公社的大喇叭廣播稿:“社員同志們注意啦,社員同志們注意啦!根據氣象臺的預報,今天晚上8點氣溫下降到零下3攝氏度。各生產隊趕緊把怕凍的東西都收好。豬圈要多鋪點兒草,一定要保證母豬和豬崽兒的安全?!?br/> 他說,這是他見過最好的天氣預報之一。
上帝從來不做天氣預報
南都周刊:天氣本是個很詩意的概念,你曾在書里寫“天氣信息越來越多,而看云的閑暇卻越來越少”。
宋英杰:其實人們坐在一起聊天,我們很少聊的是天。甲骨文中有一個出現頻率很高的問題,叫“茲云其雨”,意思是是這片云彩會下雨嗎?直到現在我們也沒回答盡這個問題。所以天氣預報是滿足人類基礎探知欲的高級智力游戲?!鞍嗽率逶普谠?,正月十五雪打燈?!边@也叫天氣預報啊,這得多有心、對天氣多依賴,才能觀測總結出來。
南都周刊:現在人不需要這樣了,但是不是也挺可惜?
宋英杰:我們越來越“傻瓜”式地生活,除了自己的職業之外,其他的東西別人都可以代勞了。每個人做自己最擅長的事,導致了我們對天氣沒有那么大的興趣去關注,這符合經濟學的高效原則,但我不知道符不符合社會學。
南都周刊:有沒有做過統計,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已經很少去看你的天氣預報了?
宋英杰:應該說越來越少的人去看我們那個所謂的天氣信息傳播主渠道了,我覺得這是社會的進步。有同行和我說,現在我們的收視率低了,我說低了說明氣象信息傳播多元化了,大家不需要守候在特定頻道的特定時間去了解。另外現代人抵御天氣影響的能力也在提高,古代一場雨可以不知不覺把一大片區域全部淹沒,現在哪怕淹沒一個縣都是轟動新聞。而且災害來臨前也有預警系統自動向個人推送信息,比如手機短信。
20年后的天氣預報應該是互動式的,可能我問我們家梨樹哪一天開花、未來一個月哪里辦結婚典禮最好,都能得到答案。那時也許就不需要天氣預報主持人,不需要你強制性的單向講解了。
南都周刊:信息渠道固然多,可晚上7點半鐘的天氣預報現在還是收視率排行第一名。
宋英杰:35歲以上的中老年是天氣預報的收視主體,這點沒變。我個人總結,一來是收視慣性,二來是身份責任感的驅使。一大家子人,誰會去看天氣預報呢,往往是叮囑大家生活起居的人,一定不是那個孩子。我可以分享一位北京觀眾的真實經歷:他的母親在哈爾濱住,兒子在武漢上學,有天看完天氣預報,他電話打給兒子,說北京大風降溫了,明天就到武漢,多穿點,兒子很不耐煩。一會兒他的母親給他打來,說冷空氣從哈爾濱到了北京,你們那天冷了吧,于是他也不耐煩起來。這件事后來讓他陷入思考:今天我受了凍,所以我想到明天我兒子會受凍,但我怎么沒想到昨天我的媽媽受凍呢。這段故事給我的一個啟示是,中國人的親情,永遠是自上而下的。
南都周刊:天氣預報不準的印象為何一直沒有改觀?
宋英杰:我以前問過別人,你覺得什么時候會下雨?大家都說,剛剛洗完車的時候、出去游玩的時候、下班回家的路上、沒帶傘的時候、天氣預報說晴天的時候……這就是“墨菲定理”(事情如果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凡是你能想出來的,都是你記住的,但是有一些被你遺忘了。
南都周刊:人們習慣記住不好的事?
宋英杰:對。給你一個數據,2010年中國省級氣象臺的24小時晴雨定性預報準確率平均有81.3%。在人類對于未來所有不確定性所作出的預測當中,天氣預報是最準的。為什么你會認為天氣預報總是報錯呢,因為報錯那一次對你的影響甚至傷害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
南都周刊:和國外相比我們的預報水平如何?
宋英杰:分定性預報和定量預報,比如“明天會下暴雨嗎?”這種定量預報的準確率就很低,暴雨預報我們的準確率是20%,美國也就25%。美國同行有個說法:“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上帝是完美的,因為上帝從來不做天氣預報?!?br/> 南都周刊:但觀眾沒聽過這個,他們就是覺得不準。
宋英杰:我覺得觀眾有抱怨的權利,但我們也要回視自己,在做自己的專業時有精益求精的精神么?當你的行業摻假使假,然后你要求別人的行業完美無缺,這不合適。國外的天氣預報和我們在準確率上差不多,但在其他眾多行業里,中國和發達國家之間存在著巨大差別。當你指責天氣預報的時候,需不需要反思一下自己所在的行業,中國和美國有多大差距?
南都周刊:天氣預報越想精確就越難準確,兩者的平衡要怎么把握?
宋英杰:美聯儲為什么常常把話說得很模糊,從格林斯潘到伯南克都如此,因為他的一句話影響太重大,而對經濟走勢的判斷又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一件事情的重要性和確定性直接決定了說話時是清晰還是模糊,這也是一個科學態度。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的天氣預報會說“冷空氣前鋒過后我市將有陣雨”,至于冷空氣前鋒什么時候過,那我不知道。監測和預測能力達不到語言清晰的要求?,F在天氣預報的語言清晰度在不斷提高。我經常說,如果你報錯了別人都聽不出來,那么你報對了別人能聽得清楚嗎?預報如果像霧一樣,雖然讓別人抓不住把柄,但也看不出神奇。
他們的藍天是打引號的
南都周刊:你在博客中說自己反對那種“緊抱大樹呼號,殊死報道臺風”的極端天氣報道形式。
宋英杰:不少同行對災害的現場直擊非常在意,覺得這是保證收視率非常重要的手段,我不太這樣分析問題。臺風你該追嗎?為什么一定要拿著攝像機綁在樹上,你用探頭不行嗎?當政府組織民眾撤離的時候,你也是民眾,你為什么要走進臺風,我一直質疑這件事。
南都周刊:那好的臺風報道應該是怎樣的?
宋英杰:雖然現在替政府說話有危險,很多人會反感,但我覺得有一點,在抵御臺風的整個預警和實施過程中,政府組織的轉移和撤離,效率是非常高的。美國卡特里娜颶風來了,你讓人撤,人家說你憑什么讓我撤,這是我私有財產,我人有自由,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中國不這樣,政府聽到預警,一轉移就是幾百萬人,七位數啊。而且事后證明這是對的,尤其中國房屋質量那么低,水土流失那么嚴重,滑坡啊泥石流啊,原生災害還沒完呢,次生災害又來了。所以你不要光把注意力放在臺風本身,你看到政府的努力了嗎,看到民眾的付出了嗎?而中國還沒有巨災保險體系,這塊的新聞報道是缺失的。你要么報道民生,要么報道科學規律,現在大家都一窩蜂,你有“追風三兄弟”,我就有“追風五姐妹”,你哪怕追了十年,你追出了什么科學規律,請告訴我一個。
南都周刊:北京每年都有藍天任務,去年的藍天數是286天,但民眾普遍覺得與感受不符。
宋英杰:這是一個跨界的問題,我曾經也替環保部門作過解釋,他們的藍天是打引號的,那個可以稱為“指數藍天”,只要空氣污染指數API低于100就算,而老百姓認可的藍天是“視覺藍天”。天氣預報中的“晴”常常是一個臟兮兮的詞。我們現在的環境空氣質量標準用PM10(粒徑在10微米以下的顆粒物)來統計,但國際上是PM2.5,那是更纖細、更容易入肺、對健康影響可能更嚴重的東西,而我們沒有與時俱進。
我看到美國的城市發布空氣質量警報,拍張照片一看,這不明明是藍天么?而我們空氣那么污濁,當北京空氣重污染(API超過300)的時候,有警報嗎?公眾無從知道自己正在遭受的污染,事后你告訴我昨天北京重污染了,我已經錯過了防范它的任何機會。
南都周刊:美國駐華使館去年用“crazy bad”形容北京的空氣污染程度,但國內專家說美國的監測方法不科學。
宋英杰:我看到過一份國外專業機構對全球PM2.5監測的常年平均水平報告,污染最嚴重的三塊地區都在中國,華北、華中、華東。我覺得至少你(環保部門)要對這些作出解釋吧,你不能說人家就是某一個機構弄的,標準跟我們不一樣。這個標準是不是特別嚴謹規范、布點和時次夠不夠合理,我不知道,但你總要告訴我這是真的么,我們擔心那是真的啊,這方面我們的確有很多的空白。
我曾經對2001年到2010年的北京空氣質量監測結果進行過逐日手算,2001和2002年非常差,2003年稍微好起來,那年有“非典”,2006年又差下去,但2008年突然就好起來了,好得簡直跟前些年就不是一個城市。從中國開始有各種空氣污染物監測以來,2008年的成績前無古人,后有沒有來者不知道,我只是一個感興趣的外行,但我特別有理由去問,沒有了奧運會,我們能不能更好?
南都周刊:溫州動車事故在第一時間的官方解釋是雷電導致,你有什么想法?
宋英杰:我太有想法了。我在微博里寫過:“積水了,是老天爺的錯;出軌了,是老天爺的錯;晚點了,是老天爺的錯;污染了,是老天爺的錯……當個老天爺也真不容易。”我特別討厭這種行為,就是只要出事,大家下意識首先讓老天爺來頂責。這種現象我不喜歡,以后誰再這么干的話,他們這個行業所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想相信。可能有些事情是天氣原因,但是真相還沒查清之前,你不能隨口就把責任推到老天爺頭上。
南都周刊:今年夏天各地暴雨,你有沒有這樣一種無奈,就是盡管氣象部門預報準了,但城市里該堵還是堵,該淹還是淹?
宋英杰:在成都、長沙、南京都出現過,在暴雨發生之前,一些級別不低的官員或者身份比較顯赫的媒體就開始吹牛,說我們對排水系統的改造已經可以保證多大的雨都不會再淹。我就討厭這樣的吹牛,可能很多行業都存在這樣的問題,當你去夸耀政績的時候,你把可能出現的危險全然忘記。你甩開了膀子不留余地去吹,但當新的災害出現時,無論是領導還是媒體都忘記了當初自己怎么說的,然后又重新開始:我們要對排水系統進行改造,改造完了又會達到什么水平。這種循環往復的吹、淹、改,不是表面文章嗎?
“我特別討厭這種行為,就是只要出事,大家下意識首先讓老天爺來頂責。這種現象我不喜歡,以后誰再這么干的話,他們這個行業所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想相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