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國寶級”男演員仲代達失在銀幕上活躍了50余年。和他合作過的導演——
黑澤明、小林正樹都走了,而他依然在與時間賽跑
仲代達矢老了。從二十多歲開始,他迄今已經拍攝上百部電影。
他說,拍電影如同攀登富士山,肩上背著重擔。這重擔就是眾人的杰作:黑澤明、小林正樹、木下惠介、市川昆、成瀨巳喜男——這些導演他都合作過。如今,他們都走了,而他依然在與時間賽跑。
“當我被邀請參與《切腹》制作時,我讀了劇本,”仲代回憶說,“當然,非常優秀的劇本,編劇是橋本忍。”
但他不知道扮演津云半四郎是否合適。首先是年齡差異,他當時30歲,而津云半四郎50歲了。他感覺這個失去主人的赤貧武士,很像三船敏郎的角色。
“我非常不確定,30歲的我是否能扮演好這個角色,”仲代達矢說。
津云半四郎的對白是古式的,與日常對話不同。日本的古裝劇中用傳統的歌舞伎臺詞:“當一切被說出和完成后,我們的生活有如建立在沙丘之上,強風一吹即刻倒下。”
對于演員,要讓歌舞伎的對白在電影中自然地說出來是一種挑戰。日常生活中人們一般不完全說出詞尾音節,因此浪人津云半四郎用一種程式化的敘述方式說話,說出的話必須在腹腔中共鳴。
這種對白風格在日本電影中極為罕見,但在舞臺表演中存在已久。仲代達矢熱衷并得意于此,他覺得在電影中這樣說話會很有趣。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常有這樣的對白:‘嘿,你女兒好嗎?’‘嗯,我女兒?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成瀨巳喜男也是。”仲代達矢說,“程式化敘述的對白風格,在日本電影中是少見的。”
“切腹不能讓我立刻進入陰間,我需要一個可靠的刀客助手,立刻砍掉我的腦袋……”(影片臺詞)
“隨你自己”
“小林正樹從來不說我是好是壞,一次都沒有,他說‘隨你自己。’”仲代達矢記得小林正樹總是讓他按自己喜歡的去做,開始時他只說“準備,拍!”最后,他只說“Cut”。他從來沒有說過“好”。“他非常沉穩,不是那種很想早點得到結果的人,他會耐心地等待。”
當時,他們跪在木質地板上,幾乎一個月,而腳之所以不會因為循環不良而發麻,是因平時的訓練起了重要作用。
“讓各位陪我枯坐,實在是罪過,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興趣聽聽一位老浪人的故事,也許我的今天會成為在座某位的明天。”(影片臺詞)
仲代達矢還記得和三國連太郎的配戲。作為戲劇演員,仲代習慣將聲音傳送很遠,但連太郎不會將聲音傳到他這兒。如果仲代說他聽不見,連太郎會說:“這是電影,有麥克風,不需要大喊。”他們因此爭執起來,但連太郎資格比仲代大幾年。小林正樹看后說:“辯論到你們有結論為止。”
于是停止拍攝3天,直到爭論雙方理解彼此的境況。
“我怕”
《切腹》中,演員用真刀表演,這當然是禁止的,但那時人人用真刀。表演刀戰時,丹波哲郎非常自信。仲代說:“太危險了。”他說:“別擔心,只管躲開,不會有事的。”仲代說:“這可是真刀!我怕!”
當《切腹》在戛納展映時,歐洲女人大喊并昏厥過去。仲代達矢一身冷汗,以為失敗了,但他聽到有人說:“很棒!”
那屆戛納,他們和維斯康蒂(意大利導演)的《浩氣蓋山河》競爭金棕櫚,他們輸了,但贏得了評審團獎。宴會上,松竹電影公司和維斯康蒂的代表團在各自慶祝。有人走到仲代達矢旁邊說:“瞧這兩個同盟國!”
安靜的孩子
仲代達矢1932年出生于東京,8歲喪父,母親患有嚴重的哮喘癥。他是4兄弟中的長子。1952年,演劇養成所招收學員,仲代以身材高大的優勢被選中。此前,他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從不喜歡在人前顯露自己。每逢談起這段經歷,仲代總是說:“我沒想過出演什么角色,只想先做個能吃上飯的演員。”
1955年,仲代達矢出演第一部話劇《幽靈》,第二年出演電影《火之鳥》。小林正樹由此發現了他,邀他出演電影《黑色的河》。在這部以貧民窟為背景的影片中,仲代達矢扮演一個地痞流氓。俊朗、西化的外表為他贏得了第一批影迷。這之后,他拍攝了《人間的條件》。這是小林正樹脫離松竹后獨立執導的第一部電影,也是仲代達矢第一次飾演男主角。片中,他因為保護礦山的中國工人,引起憲兵隊的不滿,被強行送往戰場。日本戰敗后,他被轉往西伯利亞。中途逃脫,最后凍死在茫茫荒野。全劇共6部,長達9小時39分,歷經4年拍攝完成。仲代以精湛的演技,名震影壇。
之后的4年里,他連續拍攝了包括《切腹》在內的8部電影,連捧7座獎杯。5大電影公司紛紛登門,請求仲代簽署“專屬契約”,但都遭拒絕。
成名前,仲代達矢做過賽馬場的小工,做過彈子房、酒店的店員,干過各種雜工。他像一匹狂傲的野馬,不愿受到任何束縛。
自由過渡
1975年,仲代達矢與夫人恭子共同創立演員培養所“無名塾”。他們在1955年的舞臺劇《森林猶存》中相識。“無名塾”不收學費,任何有志于表演的人都可以來修習。
“那些碰了壁的演員,可以來到這里,在揣摩中發現新的自我,”仲代說,“這里不以成名為目的,故稱‘無名塾’。”
由于仲代和夫人的言傳身教,無名塾為日本影壇貢獻了眾多明星,其中包括影帝役所廣司。
1980年,仲代替代勝新太郎,主演了黑澤明導演的《影子武士》,此片獲第3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1985年,仲代又主演了黑澤明導演的《亂》,該片被紐約電影家協會評為最佳影片。
黑澤明這樣評價《亂》中的仲代達矢:“我要求他做的——他最終完成得很完美——是在愚蠢和睿智間自由過渡,同一場戲中在兩種狀態之間來回轉移是非常困難的。最難的一個場景是在城堡里,他開始發瘋,火焰在他身后四射噴濺。除他以外沒別的演員能做到。我們在片場拍攝,環境非常酷熱,攝制組同仁全身都汗濕透了,演員的化裝也都弄壞了。火苗子躥到天花板上,整個房子都燒了起來。他的表演需要極大的控制力才能辦到……”
“沒有只言片語,甚至沒有太多形體動作,他必須傳達出一個最強大的意志、最偉大的靈魂是如何走向崩潰的。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城堡被烈火濃煙所吞噬,然后一步步從一尺多高的臺階上走下來。我要求他不能踉蹌,也不能看腳下,每次排演的時候,我自己一試,都要兩三個人攙扶著才行。正式拍攝的時候,城堡是真的在燃燒,我們只能拍一條。如果他打跌了,就會削弱場面的力量,但我們也只能接受。結果仲代達矢做得太完美了,沒有走錯哪怕一小步,他眼神黯淡無光,就像真的夢游者或者瘋子。”
近乎自虐
對仲代達矢來說,扎實的演技來自于常年近乎自虐的修習。他討厭只會照搬臺詞的演員,給自己定下規定:身體的靈活度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10歲。他每天5點起床,一小時跑步,一小時讀書,即使去國外拍片,也依然如此。拍攝《影子武士》時,他曾墜馬骨折。為了一雪前恥,他買了一匹馬,苦練騎術。《亂》中他可以在馬上從容地彎弓射箭。
仲代達矢信奉羅丹的一句話:“藝術家通過自己對工作的熱情為人們樹立榜樣。”
“如果藝術家的理念得以完美地實現,那就是對他最大的獎賞。”仲代說,“一旦世人得以分享藝術家的靈魂,人人均由其作品收獲喜悅,那世界上方有真正的快樂。”
“我沒什么天賦”
人物周刊:當演員是你小時侯的夢想嗎?你的父母都不是演員。
仲代達矢:我當演員已經有六十多年了,忘記了是不是20歲時的夢想。我沒上過大學,高中也是夜校,為了生存,我想到了兩個與學歷無關的職業,一個是拳擊手,一個是演員。最后沒當成拳擊手就當了演員。
人物周刊:從小就喜歡電影么?
仲代達矢:喜歡。二戰結束之后,我上初一,那之前看不到的美國電影、歐洲電影大量傳到日本,非常有趣。當時很窮,三餐并做一餐吃,節省下來的錢用來看電影。那是十多歲的時候,還沒想過當演員。
人物周刊:當時給你影響最大的演員或導演是誰?
仲代達矢:法國和美國導演和演員給我的影響比較大,就日本的演員來說,應該是三船敏郎。之后我也有幸與他合作。
人物周刊:你在日本被稱為“戰后最偉大的演員”,你認為成為一個好演員是天賦重要還是努力重要?
仲代達矢:我認為努力更重要。從我自身的素質來說,其實我不適合做演員。小時候我很膽怯,是個畏首畏尾的孩子。實在沒辦法,走上了演藝之路。當上演員后,我不斷努力,才成為今天這樣。我與妻子一同成立了演員培訓學校“無名塾”來培養新人,看看今天的這些培訓者,我覺得做演員努力固然重要,天賦也很重要,而且應該占到80%。我自己當時只是靠努力,沒有什么天賦。
人物周刊:1992年,你跟徐克拍了《妖獸都市》。中日電影風格有什么不同?有想合作的導演嗎?
仲代達矢:《妖獸都市》是在香港拍攝的。我認為中日電影風格很像。第一次看中國電影是在二戰后,二戰時日本侵略中國,給中國造成了深重的災難和損失。我第一次看的中國電影是《白毛女》,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了。“文革”結束后兩年,日本電影代表團訪華,有十五六人的演員和導演陣容,我就在其中,那是我第一次來中國。當時由于“文革”,中國電影發展受到遏制,但之后很快進入蓬勃發展階段。第二次是北京電視臺和NHK洽談合作事宜,去的是東北,這是我第5次來華。中國是一個很漂亮的國家,中國電影開始逐步進入日本市場。我在日本看過吳宇森的《赤壁》,昨天我還見到了吳宇森,我很喜歡他,跟他有過書信往來,遺憾的是還沒機會合作。
人物周刊:你對歷史題材似乎情有獨鐘。早期飾演了許多武士,多以豪放硬朗的硬漢形象出現,近年來開始走溫情路線,你比較喜歡哪類題材?
仲代達矢:以前我喜歡武士題材,比如黑澤明的武士片《影子武士》、《七武士》、《亂》等,這些都是我20歲至50歲之間喜歡的角色類型。現在我已經78歲了,比較喜歡溫情的角色,比如《與春同行》。我是職業演員,每種角色我都能把握得很好。《與春同行》的主角是一個自我主義、總給人找麻煩、有夢想的男人,這個人跟我的母親性格很像。我從前被定位成偶像演員,偶像類的角色較多,演藝路線受局限,自己也曾苦惱過。20歲左右的時候,認識了黑澤明、小林正樹等導演,出演了《人間的條件》、《切腹》等電影,后來又出演了很多黑澤明電影,終于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人物周刊:《影子武士》可以說是你與黑澤明導演合作的巔峰,你對那部片子有什么回憶?
仲代達矢:這部片子我一人飾演兩個角色,武將和小偷,很難演。我看這部片子時覺得黑澤明導演真的很偉大。當時飾演這部片子的第一人選沒能演才輪到我演,相應地,也遇到很多困難。
人物周刊:你出生在戰前,活躍在戰后,你對戰前戰后兩代導演和演員的變化怎么看?這對你的表演有什么影響?
仲代達矢:日本戰敗正好是我初一的時候,18歲時我在演員學校學習3年,畢業兩年后正式出道,剛好跨越了戰爭時期。戰前戰后有很大變化,戰爭時期電影主要是為了戰爭而拍,主要宣揚日本強大、日本必勝,用來鼓舞士氣。戰敗后,日本電影開始變得自由。戰爭時的電影要接受嚴格審查,沒有留在電影史中的經典著作。
人物周刊:是否想過做導演?
仲代達矢:導演就是導演,演員就是演員。導演固然好,但我能做的就是做好我的演員工作,這也是老一輩演員的想法。有人跟我建議過要不要試著做導演,可我想做一輩子演員。一輩子做好演員的工作,這就夠了。
(梁霄月小姐為本次采訪提供全程翻譯,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