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喻血輪,下意識地想起了廢名。兩人同鄉,湖北黃梅人。喻血輪長廢名十歲,兩人均筆力了得。黃梅出五祖弘忍這樣的禪師,又出喻血輪這樣好文采的文人,讓我頓生好感。
喻血輪生于光緒十八年(1892),世家子弟, 26歲作《林黛玉日記》,盡管魯迅夫子面孔一板,說“我寧看《紅樓夢》,卻不愿看新出版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卻阻擋不了民國的讀者跑著去偷窺黛玉的“日記”。喻血輪早年風格不出鴛鴦蝴蝶派的濃情和綺麗,從他自號綺情樓主,也就可以覺出了。60歲時,喻氏自謂“走遍了天涯海角,閱盡了人世滄桑”,“濫竽報界二十年,浮沉政海亦二十年……知道了許多遺聞軼事,野史趣談”,這樣的人生,配上這樣簡凈的好文字,這一部《綺情樓雜記》,不出彩也不行了。
喻血輪是報人出身,先來看看雜記中事關報界的篇什。
清末,十里洋場的上海灘,不斷有鋒芒畢露、“以民命為宗旨”的報章出現,辛亥革命元老、書法家于右任,先后創辦《民呼日報》、《民吁日報》與《民立日報》,這抬頭可見的“民”字,現在的讀者怕已經麻木,但那時的報人,包括這個喻血輪,是真的拼了一腔子的熱血,為民之“立”,而去“呼”與“吁”的。
《民呼日報》刊行未及一年,因失火而閉館,于右任也遭同業妒忌而被案羈押,不久,報紙的發行權被取消,于本人也被逐出租界。于右任隨即于同年8月又刊出廣告,創《民吁日報》,“提倡國民精神,痛陳民生利病”。崇論宏議,風格一仍其舊。五十多天后,竟因日人所忌再遭封禁。
喻血輪以自己在報界20年的經歷,博聞強記,涉筆成史。《民吁日報》被封后一周年,于右任更創《民立日報》,仍以喚起國民責任心為宗旨,先后主筆政者,有景耀月、宋教仁、呂志伊、范光啟等。黃花崗之役后,該報鼓蕩革命精神,在輿論鼓吹方面,居功至偉。民國成立,《民立日報》有多人出任政府要職,于右任本人任交通部處長,景耀月任教育部處長,宋教仁任法制局長,呂志伊任司法部處長,范光啟任安徽鐵血軍司令……
喻血輪對于辛亥革命前后的人與事,表現出相當的興趣,編者眉睫說:“喻血輪對辛亥革命志士都持頌揚的態度,而對北洋軍閥多系抨擊、諷刺,至于黨國要員,則多以詼諧、幽默面貌示人。”喻畢竟是文人,所記民國領袖,不獨標識武功,還津津于文治,《黃克強之詩》一則,極言黃興詩文“實在其軍事學術ad61f88399b156dc4f9de8e6a951fbb64c65f38ceecb50eccad03e974374d04b之上”。
《梁啟超吼住龍濟光》一則,敘梁啟超親赴敵營,說服龍濟光反袁一事,“梁入會議室,見衛士滿布,荷槍實彈,與會軍官,亦各握手槍,形色慍怒。梁知今日為生死關頭,乃竭盡平生氣力,狂吼一聲,頓令全場震懾。梁遂亢聲演說……斷言袁氏必敗……”梁任公的劍膽琴心,躍然紙上。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喻血輪《辛亥起義遺事》一則,極有戲劇性:
辛亥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人皆知為工程營熊秉坤放第一槍,然促成工程營起義,實為黨人梅寶璣。……八月十七日漢口俄租界寶善里機關爆炸,梅曾在場,面部且受微傷,當晚渡江至武昌,匿閱馬廠諮議局秘書長石山儼家。次日武昌大朝街機關破,彭楊劉三烈士就義,梅知事急,亟欲通知各方黨人起事。乃于十九日晨,至工程營門前,坐一烤紅薯攤販處,伺工程營兵士出,以秘密信號探索同志,歷數次,始獲一人,因告以武漢機關被抄及彭楊劉死難各情,其人聞之,大為驚駭,亟問名冊是否搜去?梅因欲激動黨人,詭稱名冊已在寶善里搜去(其實當時名冊并未搜去),并謂:“武昌城關已閉,瑞澂將按名索捕,營中各同志,如不速自為計,勢成甕中捉鱉。”其人聞語,沉吟久之,曰:“吾將通知營中同志,迅速起事。”是晚,工程營遂首先發難,造成光輝歷史。
我們的光榮歷史,總要寫得慷慨激昂,尤其寫到歷史關節點的時候,仿佛不這樣寫,偉大歷史就不會發生,也因此,我們的歷史沒有了細節,變成了空洞的條文,不足信。喻血輪筆下的辛亥首義,起事者行事如小兒游戲,無厘頭之極,但好玩,亦好看。當事人梅寶璣,是喻血輪的舅舅,這又為喻氏辛亥首義的歷史書寫,平添了一份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