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鴻溝
在去往新德里的飛機上,我與鄰座克里希那先生交談了近3個小時。這位年輕的印度人衣著考究、舉止優雅,擁有普林斯頓大學MBA學歷,供職于美國一家著名投行的印度分支。他用一口流利的、不帶次大陸口音的英語議論著這個國家的市場、民主、非政府組織及環保話題;隨后又重點表達了對自己現今享受的物質生活的滿足乃至炫耀——細致到最近使用哪個品牌的香水,購買于哪個國家,以及價值多少美金。臨別,他建議我一定要去印度門附近的泰姬陵酒店中庭享受下午茶時光:“那里代表著我們的生活方式,你也能聽到最主流的議程設置。”
出租車帶著我駛出嶄新且氣派十足的英迪拉?甘地機場T3航站樓。英迪拉是這個自稱亞洲最大民主國家近代以來唯一推行過獨裁統治的總理,她迷戀并尋求權力的集中,最終被自己的錫克教保鏢槍殺。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我所接觸到的出租車司機、人力車夫、理發師、保潔員及小販們,都不約而同地表達他們對英迪拉的贊賞。因為只有這位“印度女王”與農村下層階級結成過民粹主義同盟,高度注重發展農業,關心弱勢族群的民生福祉。生活在赤貧線上的普羅大眾告訴我,比起糾結復雜的政治、永遠琢磨不透的游戲規則,甚至猖獗的官員貪腐,“吃飽飯”永遠是最火燒眉毛的事情。
牛津大學貧困與人類發展中心最新公布的報告顯示,印度貧困人口數量超過26個非洲赤貧國家貧困人口數量的總和。他們普遍營養狀況欠佳、熱量攝入不足、健康堪憂,文化程度尚達不到小學畢業。克里希那口中的手表、香水、下午茶時光及精英化討論,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玩笑。
在印度眾多的旅游景點和涉外場所,一條醒目的標語隨處可見:“Incredible India”(不可思議的印度)。“不可思議”,成為這個古老并深蘊哲學傳統的國度為自己提煉的主題詞。事實上,印度的不可思議很大程度正來源于它極端的分裂感。階級之間、階層之間、種姓之間、宗教之間、性別之間、地域之間,橫亙著清晰且不易逾越的鴻溝。
她時刻標榜民主并以此為榮,卻腐敗叢生、犬儒主義盛行。她的古代文化如此燦爛,現代科技又行走在全球信息高速路的最前方,基礎教育普及率卻慘不忍睹、文盲數量長期穩居世界第一。她避開了西方國家以及中國的發展路徑:后者從農業改革起步,經過低成本制造業的過渡,進入第三產業崛起的黃金期;印度剛好相反——農業依然大面積地落后貧困,服務業卻躍升顯著,占據了經濟總量的半壁江山,尤其是軟件外包和離岸呼叫中心的水準堪稱一流。在西方媒體的話語表達里,中國被習慣性地稱作“世界工廠”,而印度則被冠以“世界辦公室”的名號。另外,印度人亦具有文明古國的子民慣常存在的矛盾:極為脆弱的自尊心和極為牢靠的自豪感。
瑪麗杜拉夫人是國立尼赫魯紀念館暨圖書館主席,也是尼赫魯大學現代印度歷史研究中心的教授。我們在印度開國總理尼赫魯的官邸中見面。這座威嚴的建筑位于新德里的政治心臟,毗鄰總統府和國防部,警衛森嚴。即便如此,在修葺平整的草坪上,以及總理曾經散步的小徑上,還是可以看到肆無忌憚的流浪狗和流浪猴。路過的訪客時不時對它們擺擺手。
“鴻溝無處不在。這不僅構成了印度的不可思議,而且回答了印度的不可思議,”夫人對我說。“印度的多元化讓人咋舌。你去看看手上的盧比,印刷著17種法定語言,而事實上我們擁有一千多種語言;信徒最多的印度教擁有3億多種神明;而政治上,我們擁有世界上數量最多的黨派,瓦杰帕伊政府創下過24個黨聯合執政的奇跡。在這個維度上,印度發展的緩慢低效,以及種種劣根存在,都情有可原。因為我們居然可以長期保持這個斷裂國家的穩定——在幾乎每天都有人上街游行、靜坐、絕食的環境下。”
在瑪麗杜拉眼中,印度社會鴻溝的此岸與彼岸如此遙遠。中上層精英們狂熱追捧、奉若圭臬的,是現代民族主義、民主和高度自決;而底層仍然根深蒂固地凝結著專制威權的統治情結,并深深打上宗教、種姓和性別的烙印。鴻溝的存在,某種程度上更是“神的意志”,這在印度顯得尤其棘手、頑劣。
夫人穿著鮮艷的紗麗,仆人不時給她遞上奶茶和曲奇餅,配以細滑的、鑲著金邊的瓷器,空調的溫度正相宜。而這棟房子的外面,普通的工作人員頂著高溫,排隊購買簡單的午飯,很多餐盤都已生銹。一墻之隔的院外,衣衫襤褸的乞丐們蜷縮在大樹的根部,迷離的雙眼飄忽地望著身邊一棟棟的高官宅第。
諸神
印度被稱作世界宗教的博物館,宗教亦是洞察并理解這個國家的必要參考系。整體而言,宗教異端主張在這里得到極大包容,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耆那教、猶太教、基督教、錫克教等都曾扎根于斯;懷疑論、不可知論與無神論也愈發受到重視。當然,因此而生的流血沖突、暴亂騷動也從來不曾停止。
印度教是當前印度當之無愧的第一大教,擁有約占80%人口的信徒,總量超過8億,這個教派對社會各個領域的影響力不言而喻。而種姓制度又是印度教最重要的儀軌之一,印度經典《薄伽梵歌》中建有一套詳盡的秩序,其核心價值觀是“潔凈與不潔”。每一個種姓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套規則體系,你必須嚴守,并且世襲下去。在這些種姓之外的人,則是不可觸碰的賤民階層(達利特),他們可以干的只能是清掃糞便或處理尸體之類的工作。很多人生來被貼上了卑微的標簽,看不到翻身的任何希望。維多利亞時代英國評論家喬治?伯德伍德爵士曾經這樣說道:“只要印度教徒仍然堅持他們的種姓制度,印度就將永遠是印度;一旦他們拋棄種姓制度,印度將不復存在。”
我們關于印度宗教的考察便始于種姓。
3月中旬的一周,是印度教最盛大的節日“灑紅節”。那個周末,我到達距德里250公里外的古城齋普爾——印度教的中心之一。教徒們開始一年一度的滿城狂歡,彼此拋灑顏料粉末兒,投擲水球,將草和紙扎成的“荷麗卡像”投入熊熊燃燒的烈火堆。
著名的歷史遺跡琥珀堡附近,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工藝品集市,許多游客流連于此,挑選各式印度風情濃郁的紀念物。我就是在這里見證了這樣一個時刻:店里分別屬于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四大種姓的員工聚集到一起,站成一排,相互緊握著雙手,大大方方地歡迎拍照。這并不是以促銷為目的的低劣作秀,而是對外國記者的一種宣示,盡管你仍可以從那個位列最低種姓的小伙子臉上看出顯著的自卑情緒。
“情況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種姓歧視觀在城市開始慢慢弱化,但這并不意味著消亡,也很難消亡。當然了,廣大的農村中,由種姓而產生的社會距離和族群區隔仍根深蒂固,”哈佛大學教授賈南德拉在新德里的一間咖啡館里對我說。城市化和政治強制性措施的推行,都在給低種姓及達利特的階層躍動提供可能。法律為他們在一些特定領域甚至給予“配額保障”。
譬如,每年有超過22%的大學招生指標和公共機構工作職位專門定向給達利特和原住民。而接受高等教育和擔任公職的人,在印度歷來被視作精英。2002年,一場由達利特政客和文化知識界人士參與的集會通過了《博帕爾共同宣言》,聲稱達利特人群已經具有相當數量的中產階級。但是宣言也承認,在這個國家,他們的地位仍然最孱弱,而“配額保障制度”本身就是轟轟烈烈的歧視。
似乎,從根本上改變種姓的辦法只有改變信仰。“嘟嘟車”駕駛員拉凱斯和他的一些同行就是這么做的。“嘟嘟車”,帶有黃色雨篷的電動三輪車,是印度城鄉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廉價卻丑陋、廢氣排放嚴重,與日新月異的首都風貌不符。但它卻是窮人們謀生立命的重要依靠,新德里政府總是給予這些落后的福利工種最大的包容。我經常坐著它穿越德里——從恢宏的中央政府建筑群到塑料棚連片的貧民區。我在與多位嘟嘟車夫的聊天中發現,宿命論和對種姓的認同遵從在他們的思想中雖由來已久,但也開始存在反叛的火焰。達利特們拒絕沉默下去。
拉凱斯來自北印度恒河岸邊的坎普爾,到德里謀生已經10年。2008年,他和其他達利特一起在家鄉參加佛教皈依儀式,摒棄“一出生就帶來無止境苦難”的印度教,從而徹底甩掉低種姓的帽子。拉凱斯告訴我,深受種姓制度壓迫而無法隱忍最終改信他教,在印度已經形成過多次浪潮。“我有兩個偶像,板球明星沙辛,以及科切里爾?拉曼?納拉亞南。沙辛是全印度的天王,而后者是達利特的驕傲,他曾任印度共和國第11任總統。”
由于低種姓人群和達利特在印度數量眾多,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受到“選票決定一切”的政黨的關切。印度各低種姓政黨在特定地域的得票非常穩定,并成為全國性政黨展開政治、經濟權力斗爭的利器。這也導致了低種姓階層內部的分裂和圍殲,以及得勢以后對高種姓階層瘋狂的政治報復和利益榨取。印度雖是政教分離的民主國家,但在選票面前,宗教儼然成為一種博弈。
這種博弈,在異教間更為常見,尤其是印度教與伊斯蘭教之間。知名學者斯蒂芬?柯恩將印度與巴基斯坦間的戰爭描述為“教派暴徒的兵戎相見”。而印度國內穆斯林的數量已超過1.5億。1992年12月6日,數以千計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分子沖進了建在北方邦圣城阿約迪亞的巴布里清真寺,并將其強行拆毀。他們的理由是,阿約迪亞乃印度教大神羅摩的出生地,歷史上一直存在著羅摩神廟;而當年莫臥兒王朝的第一代皇帝巴布爾派人將此夷為平地,立起眼前的這座清真寺。這場宗教戰爭,直接導致一千多人死于非命。緊接著,印度發生了獨立以來最頻繁的騷亂,孟買連續發生14起連環爆炸案,兩百多人喪生,肇事者烏馬爾來自博爾本德爾——圣雄甘地的故里,甘地所高擎的非暴力大旗曾一度感動了整個次大陸。
2002年,古吉拉特邦又爆發慘烈的種族大屠殺,兩千多名穆斯林在血泊中倒下。2008年全年,印度共發生八百多起恐怖事件,多與民族宗教爭端相關。“時隔3年,那場冬天里的大爆炸仍讓我驚悚。一個有神靈的國度,一群虛偽的宗教暴徒!”這位未及留下姓名的中年男人和我談起往事,仍怒不可遏。他服務于舉世聞名的泰姬瑪哈酒店——2008年孟買恐怖襲擊的主場,象征權貴的奢侈地標,每一個房間都可以眺望阿拉伯海。哈吉阿里清真寺近在咫尺。它坐落在一個小島上,延綿幾百米的長堤將其與海岸相連,每到退潮,成千上萬的穆斯林排著長隊親吻覆蓋圣人棺槨的幔帳,大理石柱子上是99種字體鐫刻的真主安拉的名字。漲潮時分,海水淹沒長堤,潔白的清真寺于海中遺世獨立,如此安寧。
“這都是為了金錢和權力,是政治,不是宗教。”在印巴邊境克什米爾首府斯利那加的船屋上,穆斯林杰夫德一邊撥弄爐子里的炭火,一邊平靜地對我說。“無論是安拉、釋迦牟尼、耶穌基督,還是印度教眾神,沒有一個是教唆人殺戮的。在民間,我們信奉各種宗教,卻相處和睦。”同樣,在印度享有崇高聲望的瑜伽上師普里巴巴在圣城瑞詩凱詩接受我們的訪問,他說自己篤信“生命的真諦是愛。諸神教導人們去愛”。
賈南德拉教授提醒我注意圣雄甘地的一段名言:“他說‘一切都是政治。我們必須使政治超凡脫俗’”,而 “不顧諸神是與印度文化本源價值觀南轅北轍的”。
民主
1991年,印度正式擯棄費邊社會主義,強勢推行市場化改革,多年來,其經濟增速僅次于中國。改革雖極大加劇了社會的區隔與兩極分化,農業也因此飽受沖擊,但它的確從根本上提高了全民收入及生活水準,讓沉睡百年的巨象重新回到世界舞臺的中央。而其崛起背后的“印度模式”,也引發國際官方與坊間的熱議。
瑪麗杜拉夫人對我說,印度奉行的哲學一直是不囿教條,而尼赫魯總理的遺言現在回憶起來似乎更具意義。“如果我們最終未能解決國家和人民的最普世問題,那么無論我們宣揚資產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還是什么新的主義,都毫無意義。”
清華大學教授秦暉認為,“印度模式”的重要承載是它的憲政民主:“印度的范例說明,憲政民主制度不僅能在一個不發達國家、一個大國實現,而且能夠在一個傳統上民族、宗教、語言、文化沖突嚴重的地區增強凝聚力與國家認同。”有西方媒體評價,東亞在戰后書寫了經濟傳奇,而南亞印度則創造了政治奇跡。
我曾兩次訪問新德里阿克巴路24號大院——印度執政黨國民大會黨中央黨部所在地,最先映入眼簾的總是排隊上訪的各地民眾。每天中午11點,只要你具有合法的身份證明,就可以登記并進行安檢,最終由專人負責接待。距離接待處不過10米遠的白色小樓,便是現任黨主席索尼婭?甘地和總書記拉胡爾?甘地的辦公室。印度人告訴我,24號大院是這個國家事實上的權力中心,周圍遍布持槍警力和軍事哨卡;即便如此,它的大門依然必須保持敞開。
同為東方古國的印度和中國幾乎同時獨立,但選擇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制度,印度走的是一種自下而上的發展道路,而中國采取的則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模式。這折射出兩國政治體制的迥異:憲政民主體制的印度及非西方民主體制的中國,后者又被稱作“人民民主專政”。印度這套政體移植自英國,并進行了多年的本土化再造。目前,印度以憲法形式確立了全民普選、三權分立、多黨競爭、議會民主、新聞自由等多項基本制度,并規定了公民享有平等、自由、教育和私有財產不被侵犯的基本權利。
我們在印度采訪期間,恰逢4個邦同時舉行大選。選舉,是這個國家的全民狂歡節,大部分適齡公民均會參與投票,執政黨則可上可下,一黨獨大的局面已成為歷史。國大黨中央工作委員會(CWC)政治秘書安尼爾在接受本刊訪問時透露,大選期間,所有的印度政黨都如臨大敵,具有百年歷史的國大黨幾乎所有中央要員必須全部下到一線坐鎮指揮,應對民眾提出的一切訴求。否則,敗選是毫無疑問的。“政黨不得不隨時修正和調整執政訴求。比如,為同右翼爭奪選票,你必須讓原來堅定的世俗主義價值觀變得柔軟。”這個政黨時刻牢記:歷史上的黨主席、印度“鐵娘子”英迪拉?甘地曾一度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中止民主,奉行嚴厲新聞審查,剝奪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最終被選民趕下了權力巔峰。
翻閱當日主要報章是印度中產階級及以上群體的傳統習慣,至今不衰。4月初,有關安納先生絕食的消息幾乎每天都占據著頭版頭條。安納現年72歲,是印度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他自4月5日開始在首都標志性建筑簡塔?曼塔天文臺發起絕食,以此要求新德里政府重新審視反貪腐法案——《公民監察法案》:“這部法案目前沒有給予民眾足夠的監督權,無法對腐敗嫌疑人進行起訴,適用范圍也不盡如人意”。在印度各地,安納的響應者此起彼伏,大家相繼加入示威隊伍,要求政府嚴懲腐敗。這足以對處于大選敏感期的執政黨產生震懾。索尼婭?甘地不久即在黨中央網站首頁發表聲明:一定考慮民意民怨,懇請安納和安納們放棄絕食。
“考察印度政治,媒體生態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瑪麗杜拉夫人介紹道。印度沒有官辦媒體,全部歸屬私人或財團運營,媒體因此成為繼三權之后的第四種權力,在印度社會作用廣泛。目前,印度公開出版3萬多種報刊,發行量超過一億。
“當然,在選舉白熱化的印度,各媒體陣營早已成為政黨間炒作、造勢的工具和舞臺。媒體可以報道信息,更可以選擇信息,以及發出帶有傾向性的評論,”安尼爾這樣對我說。“就像很多印度媒體帶有反華色彩,‘中國威脅論’常見諸報端,可基本上這都是相關政黨的聲音,而不是印度的聲音。絕對的民主,會導致媒體的異化。”
印度人喜歡對你講“5個印度斯坦盲人”的寓言故事。5個盲人共同觸摸一頭大象,每個人摸到的部位不一樣,為大象構建的概念便有著天壤之別。印度政治亦是如此。
阿茹娜是非政府組織“社會工作與發展中心”的創始人。她始終認為印度政治存在著迷思。比如 “社會和經濟的不公造成了貧窮,并維持著貧窮,百姓深陷在民主編織起的大網中,享受廣泛政治參與的尊嚴權利,卻不能真正由此變得富有”;“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同時也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腐敗國家,竊取窮人救濟金的現象屢見不鮮,大家卻還蒙在鼓里”;“縱使媒體可以暢通無阻地揭露信息,政府卻更可以隱瞞信息”。圣雄甘地曾倡導用他的非暴力思維,將政治與道德相結合;而現在,“這位20世紀影響印度最深的人卻完全被拋棄了”。
據社會學家貝爾納德的觀察,具有紀念功能的甘地修行館,早已成為政治人物粉飾太平、標榜體貼民眾疾苦的秀場。修行館最重要的區域甚至成為空地,專供高級官員的直升飛機起降。現在的知識分子這樣評價甘地:他無比偉大,但若沒有經濟上的自由,政治的獨立似乎意義不大,民主容易變成游戲。
被《華爾街日報》譽為“現代印度首席記錄者”的古哈總結:“印度的民主值得稱贊,不過弊端也令人難寐。這里實在太復雜。但不管怎樣,當代印度的成功故事發生在政治領域,絕非經濟領域。”古哈是《后甘地時期的印度》一書的作者,這本宏大敘事的政經讀物一度傲居德里和孟買主要書店暢銷榜首位。
希望
中國人對待印度的態度是復雜的。不少人提到這個鄰邦的第一感觀仍是骯臟、混亂、落后、貧窮。連尼赫魯也曾為它絕望過——“這就是印度人嗎?一味地延續著故舊、沉寂和虛弱,缺乏創新和創造。”但變革正在發生。用南丹?尼勒卡尼的話說,現在的次大陸 “年輕、熱切、活躍、警醒,并充滿無限希望”。南丹是號稱“微軟第二”的印度最著名高科技企業印孚瑟斯(Infosys)的領袖;而這座企業所在城市班加羅爾亦被西方喻為“亞洲硅谷”。現在提到印度,西方更多的是將它與IT業關聯在一起。這個改變了世界的新興生產力,更是喚醒并重塑著印度的力量——而印度深入骨髓的價值觀從來都是安貧樂道、野鶴閑云。
印度人口眾多(僅次于中國),且缺乏有效控制,大有短期內超過中國之勢。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印度正進入人口紅利期,其年齡中值僅23歲,擁有世界最多的會講英語的年輕勞動力,和世界最多的高素質工程師隊伍,每年仍有超過30萬的工科大學畢業生進入已有的230萬工程師群體。現任總理辛格表示,印度要善用人口紅利,將人口負擔轉化為人力資本。“人力資本論”正成為印度崛起的關鍵力量。
在麻省理工學院教授黃亞生眼里,印度經濟發展與中國迥異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它著力建設本土化企業,并精于將品牌推向全球視野,像印孚瑟斯、維普羅和塔塔咨詢,早就成為世界同業中的領先品牌。中國在過去相當長時間的改革開放中,通過引入外資,大規模發展起勞動密集型產業;印度的經濟自由化足足晚了12年,它最終走上知識密集型的發展道路——軟件、通訊技術和呼叫中心成為其中最亮眼的路標。在西方媒體的筆下,新德里是印度的心臟,因IT而生的班加羅爾已然是這個國家的頭腦。印度人甚至在做一個穿越歷史的大膽設想——如果甘地依然活著,他也會放棄紡紗車,拿起鼠標,走向電腦嗎?
南丹寫過一本名叫《想象印度——這個國家的困頓與崛起》的書,在西方銷量可觀。在這本書中,他正式提出了“印度夢”的概念,而此前的主流論調,有且只有“美國夢”——印度夢,正從獨立后的國家意志、威權意志,轉向民間;從虛無縹緲轉向可觸摸的存在。
當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往并努力晉升為中產階級,這個群體的數量的確在快速增長,并迅速演進為龐大的消費市場。而受國情、地域、種姓和機遇限制的上兩代人,普遍貧困、目不識丁,堪稱“群氓”,他們卻高度關注起子女教育問題,即便是貧民窟里的家庭,也要將孩子送到可以教授英語的學校去。
“建在這兒的學校已經有一半提供英語課程,而且我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被送去私立學校就讀。他們未來可能進入大學,成為富足的工程師。”漢德對我說這番話的時候,站在達拉維一條狹窄的巷道中,眼睛里透露出神采。他有4個兒子,一直居住在位于孟買市中心的達拉維——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的外景地,世界第二大的貧民窟。在這兩萬平方公里的區域內,生活著上百萬人,平均一千多人才享有一個廁所。印度過去有80%的民眾居住在農村,而他們現在則大量前往城市謀生。貧民窟成為據點,但他們覺得,這里離夢想更近。居民們大多同時打幾份工,數千家年均利潤5萬美元以上的家族企業在此誕生,這里的學生的英語測評成績比官辦學校可以足足高出2倍。
克山曾長期擔任印度駐德國等多國大使,并在英迪拉內閣供職。1961年,他被送往香港學習漢語,從此與中國結緣,中國由此成為他的研究趣味。5月25日,他受邀做客北京大學品牌國家高峰論壇,在接受本刊專訪時,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做了一番總結:
中印同時起步,共同經歷過建國早期狂熱的個人崇拜和共產主義夢想,而后它們卻在經濟上最困難的20年后褪去顏色;中印又共同度過了同樣苦痛的1970年代——文化大革命和英迪拉政府國家緊急狀態下的獨裁統治。20世紀末,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以及隨后拉奧的經濟體制改革,讓市場與自由開始影響東方古國。如今,中國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印度躍居第四,“中國制造”期待走向“中國創造”,而“印度外包”也希冀走向“印度效率”。不得不說,龍象共舞已不是空想。
在從新德里開往孟買的臥鋪火車上,和我同屋的另外3位印度人圍繞信仰議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辯論是這個國家的傳統,無論處于何種階層。他們最終的共識是:“財務自由堪稱最具黏合度的宗教。這片諸神林立的土地,無論廟堂還是草民,對經濟的渴望史無前例。”
但印度畢竟是印度,它仍然是個“封建與世俗,理智與傳統,人性與神性”的雜糅體。像我造訪的瑜伽圣地瑞詩凱詩,商業氣息的濃郁不輸給任何城市,但只要你穿越山林,還是可以找到潛心教習梵語、傳播經典吠陀的老者與風華正茂的少年。他們堅信:“要是失去印度,這個星球上會貧窮到只剩下物質。”
(參考文獻:貝爾納德著、王寶印譯《告別甘地——現代印度的故事》,南丹?尼勒卡尼著、許效禮等譯《與世界同步:印度的困頓與崛起》,愛德華?盧斯著《印度的奇怪崛起》,阿瑪蒂亞?森著、陳信宏譯《好思辨的印度人》,Ramachandra Guha著《India after Gandhi》。感謝印度國大黨中央工作委員會、國立尼赫魯紀念館暨圖書館、德里大學,北京大學許靜、張忞煜為本文采寫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