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三十多年,中國社會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出現了一個龐大的企業家群體。大約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擠入這個群體成為國人心目中人生成功的標桿。但差不多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個群體也陷入了角色混亂與精神困頓之中。他們的財富增長的速度固然很快,但社會形象下滑的速度更快。
他們還有可能自我構建為社會領導者嗎?
企業家群體的成長與失敗
在古代中國社會,工商業階層始終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漢初的工商業者擁有巨大影響力。宋明以降,工商業者的地位再度上升,與享有道德和知識領導權的士大夫階層共同領導社會治理,大量公共事業是由士、商合作組織供應的。
19世紀后期始,伴隨著現代公司形態引進,在追求富強的理想激勵下,士、商兩個群體更是相互融合,形成了一個“紳商”階層。清末立憲運動的主要力量——立憲派的社會基礎就是紳商。也正是在紳商推動下,中國人在一百年前建立了憲政的共和國。這是企業家群體在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刻。
不幸,此后的中國時運不濟,跌入不斷強化的激進革命漩渦之中。這一系列激進革命讓紳商在社會治理中逐漸邊緣化,本來處于社會結構邊緣的落魄文人反而進入社會治理的中心場域。邊緣人群控制權力之后,系統而有計劃地消滅了紳商群體。
這樣,20世紀50年代之后,至少有30年時間,大陸再無企業家。這期間確實存在很多工廠,但這些工廠全部由黨政官員管理。不能說這些管理者沒有企業家精神,但他們確實不是企業家。他們生活在“干部”的激勵約束機制中,他們就是干部。直到今天,國有企業管理層的身份依然大體如故。
沒有企業家的經濟體注定是無法正常運轉的。這個體制從建立之日,就不得不進行改革,放松控制。中國民眾本來就具有強大的企業家精神,并在頑強地尋找表現自我的機會。到70年代末,被體制壓制、剝奪了機會而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們,趁著意識形態松動的機會,突破了體制的約束。時隔30年之后,他們創辦了中國第一批真正的企業——基于分立的產權的企業。
這是過去30年間的第一批企業家。他們多來自舊體制的邊緣,如農民、城鎮無業人員。他們從事的是經濟計劃者眼里不甚重要的產業,比如農副產品生產、加工,輕工業,小型商業等。按照當時主流的意識形態,這些企業家屬于異己分子,官府不可能與他們建立密切關系,他們自己也不敢抱這樣的希望。
第二批商人是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從國家控制體系中流動出來的,包括鄉鎮企業家,從機關、科研機構下海的商人。他們與官府有著較為密切的關系。隨后,成長起了第三批以知識起家的商人,他們深深地介入全球化過程中。
這三類商人同時活躍在當代中國的商業舞臺上。隨著其規模擴張,原來由國家借助權力來安排的經濟活動,逐漸由私人企業家接管,私人企業家成為社會財富的主要創造者。大量人口的生計從依賴國家轉向依賴私人企業,也就是依賴私人企業家,后者對社會的其他領域也就開始具有較大影響力。
但是,這個商人群體與當代中國社會的其他精英群體一樣,遠未成熟。企業家的精神始終不健全。
所有這些私人企業家都是在國家控制體系松動的縫隙中發育出來的。舊體制的控制雖然有所松動,卻仍然存在。即便到了今天,在法律上,在政策上,在政治上,私人企業與國有企業并不平等,私人企業依然低人一等。因此,自卑心理已深深印刻在企業家群體心底,他們也始終無法獲得可靠的安全感、穩定感。這兩種心理對企業家群體的精神狀態和行為方式具有重大影響。
不安全感會讓企業家的行為短期化。其中一種反應就是用金錢購買特權。官府依然壟斷著經濟活動所必需的最為重要的資源,如信貸資金、土地以及市場準入。面對這種約束,企業家群體可以有兩種策略選擇:第一種是集體地尋求改變制度,第二種則是個別地購買特權。因為缺乏長遠預期,中國企業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第二種策略,以各種形式賄買官員。商人由此獲得的并不是所有人可以普遍享有的權利,而是賄買者自己獨享的特權。
企業家很快就嘗到了這個賄買體系的甜頭:特權可以為個別企業家帶來壟斷利潤。為了保有這種利潤,商人繼續向政府投資。這樣,官商合謀、勾結,也就逐漸演變成為一種制度,此即中國模式的支撐性制度。可以這樣說,成功地做大了的私人企業,無一不是官商合作的產物。至于企業家為此支付的賄買資金,他們自己心里都清楚——公眾也都清楚。
到本世紀初,中國的企業家群體,尤其是臺面上那些企業家們,完成了官商共謀網絡的構造,以房地產行業最為典型。毫不奇怪,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公眾對市場化開始產生懷疑,原來環繞在私人企業家頭上的光環黯然失色,“原罪”的追問聲漸起。
行為短期化也助長了企業家群體的物質主義。20世紀中國的主流價值是物質主義,只不過,在不同時代呈現為不同形態。對當代企業家影響最大的是90年代以來流行的主流經濟學。它把“經濟人”追求自身福利最大化的學理假設,當成唯一普遍的倫理準則向全社會販賣。企業家有地利之便,最為系統地接受了這種物質主義倫理學。他們狂熱地追求金錢,追求金錢帶給肉體的享樂,進而否認金錢之外的一切價值。
在這種哲學支配下,企業家很容易墮落為眼里根本沒有他人的利己主義者。因此,在誕生30年之后,這個企業家群體幾乎沒有發展出什么像樣的商業倫理。企業家們最多只是充當青年學生的成功學導師,而不能傳授商業倫理。在不少行業,企業家們展開了一場奔向底線的競賽,乳制品行業當屬典型。中國的企業家們用20年時間構造了全球最大的相互傷害的經濟社會體系。
到頭來當然也會傷害自己。官商共謀與商業倫理匱乏,讓中國企業家群體成為這個社會中最成功的一群人,他們很有錢。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是這個社會最失敗的一群人,他們最沒有安全感。官府可以與他們共謀,但在官府眼里,他們永遠是次等品。政策可以隨時揉搓他們,而因為有太多把柄拿在官府手里,對官府的傷害,他們只能忍氣吞聲。至于公眾,對他們只有懷疑甚至仇視,當他們遭受不公道政策傷害的時候,公眾都在高聲叫好。比如,在國進民退的浪潮中,山西省強行關閉私人煤礦,溫州企業家們沒有得到多少同情。企業家群體的這種社會形象與中產階級、與弱勢群體相比,確實非常失敗。
從精神上立起來
企業家群體的失敗,當然有制度的因素。但是,把失敗全部歸咎于制度,就是推卸責任。制度是由人構建出來的,不管是好制度還是壞制度。而人是用他們的精神構造制度的,敗壞的精神將維系敗壞的制度,向上的精神則會改造惡劣的制度。
回過頭看,私人經濟部門的出現,本身就是大量普通企業家精神自覺的產物。他們身上還有中國人剛健質樸的氣質,面對不合理的制度,他們依據自然法主張和行使自己的權利,終于迫使政府廢除了一個又一個不合理的法律、政策,確立了承認私人產權和經營自由的制度。我把這樣的企業家稱為“立法企業家”。作為一種制度框架的市場的構建者正是他們,而不是其他人。
但是,到90年代之后,隨著企業家群體的代際更替,隨著官府逐漸承認私人企業制度,企業家群體身上那種剛健質樸的精神反而淡化。隨著官商共謀體制的建立,企業家群體的精神則迅速猥鄙化。
到了90年代中期,物質主義迅速蔓延,企業家所追求的目標就是金錢。他們的眼里只有看得見的物質性收益。由此,他們的活動就喪失了精神意義,而在反精神、無精神的歧路上狂奔。體制讓他們購買本屬于自己的權利,他們樂此不疲地購買,并且每一個有權購買者都在顧盼自雄,因為現在他們成了特權者。由此,他們充當著舊體制的維護者,盡管這個體制在大規模地侵害自己的同伴。在此過程中,他們作為一個人的正常的是非感迅速流失。
當然,并不是所有企業家都卷入了這樣一場墮落競賽中。
有大量企業家,自始即有意地拒絕權力的腐化,把自己當成一個完整的人,按照中國人做人的基本規范從事經營、組織企業。在積累了財富之后,也積極地對鄉里承擔責任。
另有一些企業家,雖然可能身陷官商共謀體制之中,但良知未泯。借助這樣那樣的機緣,比如,經歷一次意外的打擊,他們產生了精神覺醒。由此,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發生改變。
也就是說,在當代中國企業家群體中,已經有了一些紳士。他們是紳商傳統在當代的再生。盡管這個紳商群體的規模還很小,但他們在整體企業家中所占比例太低。他們的公共倫理意識也不是十分強烈而自覺,發揮作用的渠道還很狹窄,因而似乎不足力挽整個商人群體腐敗墮落之狂瀾。
這樣,企業家群體作為一個整體是令人失望的。本來,企業家在任何一個正常國家的社會治理體系中,都是最為重要的治理者。他們本來應當是社會的領導者。而在中國,整個企業家群體成了最大的搭便車群體。他們掌握著大量資源,在得意的時候,與官府共謀掠奪弱勢群體。在自己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時候,則無所作為,等待別人拯救自己。
這個時候,中國企業家們需要的是當頭棒喝,而只有傳統的宗教和準宗教體系能夠具備這樣的功能。
也就是說,中國企業家在精神上立起來的程度,取決于中國的文化重建的進度。過去十年,已經有一些企業家對佛教、對儒家及其他宗教產生興趣。他們試圖在金錢之外,為自己的人生、為企業的存在尋找另外一重意義。他們確有所得。反過來,這些企業家也成為文化重建的推動者。
由此,我們或許可以樂觀地說,一個良性循環似乎已經形成,雖然還有點微弱。中國的文化重建似乎已經上路,一些企業家受到了一定影響,拋棄了這個時代甚囂塵上的物質主義,進而從利己主義的牢籠中走出。由此,他們開始關注企業員工之疾苦,關注同行的喜怒哀樂,關注消費者的反應,關注弱勢者的苦難,也關注社會秩序的好壞。反過來,他們利用自己的資源,推動了文化重建。這樣的文化重建將教化更多企業家,引領他們“成己而又成人”,成為儒家所謂的“大人”,即“君子”。
假如企業家群體中有更多這樣的君子,有更多紳商,那么,中國的商業秩序就必然會逐漸改觀,商人群體將會更有效地承擔起自己的公共責任。這不僅可以實現商人群體和商業秩序的自我拯救,更能推動中國社會的整體秩序趨向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