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jīng)走出大山

　　我已經(jīng)忘記1993年入學時的確切場景了。
　　大約是這樣，遙遠閉塞的小山村里，我和其他小孩一起，奔跑在通往山頂?shù)难蚰c小道上，路兩旁炊煙裊裊。爬上小山頂，我的小學，湖南省郴州市桂東縣普樂鄉(xiāng)上進村上進小學，就在那里。
　　學校很破舊。四合院中間是花壇，種了竹子；四邊是教室，操場在后山的山頂。教室不夠，干脆把大門堵了，廳堂也變成課堂。一到下雨天，學生的課桌被淋得透濕。
　　現(xiàn)在想來，學校破舊得無法想象，但當時大家并無怨言。先后數(shù)十年里，那里承載著幾百個學生的歡樂和啟蒙，甚至承載了一個村莊的希望。
　　我也忘記第一次見到班主任的情形了。班主任叫郭一凡，人如其名的平凡，中等身材、平頭、戴眼鏡。在鄉(xiāng)村老師多用方言教學的當時，他一直說普通話。我很感激他這點，雖然我的普通話現(xiàn)在依然很差，但是打拼音輸入法至少沒有問題。
　　和其他鄉(xiāng)村學校一樣，早讀的時候，我們背誦《小學生守則》、《小學生日常行為規(guī)范》和《生字表》，他則端坐在講臺前看著我們。那個時候，我在寒假可以把課本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生字表》更是倒背如流。
　　我從一年級開始當班長，有些驕躁，會對不喜歡的女同學大打出手，遭人告狀之后被他叫去辦公室（其實是他的起居室，沒有多余的房子）一頓批評；我也曾指使其他男同學抓了毛毛蟲，放到女孩子的文具盒里。他告訴我，違法犯罪，幕后主使判刑更重。
　　三年級時，我上體育課右手摔傷脫臼，他一路小跑送我回家。我趴在他背上，他一直說：男孩子，別怕疼。
　　他上課絲毫不馬虎，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一筆一畫，改的作業(yè)也清清楚楚。據(jù)鄰居說，某天深夜，他去學校小賣部買東西，看到郭老師依然在伏案備課。在好學生和差學生用成績來分辨的年代，他對學生比較公平；每周一堂的班會課，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用正襟危坐，而且可以發(fā)表意見、進行討論，這在當時已非常難得。
　　由于缺乏師資，1993年到1999年，一年級到六年級，他一直是我的班主任，教語文、數(shù)學、思想政治、勞動、音樂、美術(shù)等一切課程。
　　他閑時的愛好有兩個，打乒乓球和拉二胡。在我二年級的時候，學校有了一個水泥乒乓球臺，中間放塊橫木，成為所有男生的最愛。他始終是整個學校打乒乓球最厲害的，還培養(yǎng)出了他兒子。
　　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偶爾會搬個凳子，拿著二胡，坐到教室后面自顧自地拉起來，吸引很多同學圍觀。我伯伯癡迷音樂，所以有一次我聽出他拉的是《二泉映月》，他欣喜萬分。
　　現(xiàn)在，很多人想起他來，都會想到他那把二胡，和他沉浸在音樂中，搖頭晃腦的神態(tài)。
　　他沒有太多出色的地方，教學和為人都很平凡，但憑借自己的勤勉，在學生心里有了崇高的形象，得到了家長的認可。
　　教室后面的地上有兩個深坑，周末他自己挑了泥土和了水泥補上去；教室外的花廊，寒暑假他都自己修理；在別的班級男女生互相不說話的年代，他鼓勵我們班的男女生玩到一起；他去每一個學生的家里家訪；六年級時，某位女同學偷了男同學一只鋼筆，他叫我去做工作，并叮囑我保密以維護這個女同學的尊嚴；我們畢業(yè)的時候，他依依不舍。
　　畢業(yè)前，按照當時鄉(xiāng)村小學的舊俗，我們每人湊了5塊錢，到街上買了些生活用具、相冊筆記本之類的東西。我拿著這些東西，放了鞭炮，和所有同學一起去了他家。
　　我至今依然記得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樣子。
　　1999年，26個同學終于全部小學畢業(yè)，成績?yōu)槿l(xiāng)第一，他的教學從那時起得到認可。我讀初中時，聽說他已經(jīng)榮任校長了。
　　大概在2002年，小學搬遷，山頂上的老校舍被夷為平地。
　　小學畢業(yè)后，我時常想，有時間了得去看看他，最好是聯(lián)絡(luò)到全班人一起去，但始終沒能如愿，后又聽說他調(diào)任別的學校了。
　　總之，1999年那個下午離別之后，我再沒有見過他。我總是在想，有機會的。這成為最大的遺憾。
　　年三十的晚上，我和父親談起他。父親告訴我，我的老師，已經(jīng)去世了。積勞成疾，因病不治。母親說，領(lǐng)導和家長去看他的時候，他說自己最大的遺憾是沒為學校食堂請到優(yōu)秀的廚師，放心不下。
　　郭老師，此刻，您已長眠地下，再也無法回到您至愛的講臺。我們幼時，您對我們寄予的希望是“走出這座大山”，我們都走出來了，但這不過是身體的跋涉而已，我們?nèi)圆蛔阋愿嫖磕撵`魂。
　　我們曾想送您的二胡，您再也收不到了，而我們能做的，只有珍惜現(xiàn)在，和貧困又充滿愛的時候一樣，團結(jié)，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