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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與垂直

2011-12-29 00:00:00謝友鄞
啄木鳥 2011年10期


  白廣德見天騎著毛驢去上班。白廣德一米八的個兒,上身筆直,兩條長腿搭在地上,腳尖兒一點一點地蹭著地,不像驢馱他,倒像他擁著驢走,弄得毛驢汗水淋漓。白廣德養的看家狗老白,跟在后面顛兒顛兒地跑,它不敢笑,要是主人一扭頭,看見它在笑話他,準翻臉!
  平時,老白跟毛驢親熱得寸步不離,鞍前驢后地跑。白廣德故意耍弄老白,上班時,不許它跟在后面。老白狺狺地哀求。白廣德回身一掃鞭子,鞭梢抽得老白就地打滾。白廣德縱驢疾馳,老白刷地沖上去,一口咬住驢尾巴,往后一墜,毛驢頓住蹄子,竟一步也走不成。白廣德緊韁繩,毛驢立起來, 兩條前腿作揖似的亂蹬,告饒了!
  小妞倚著院門,咯咯笑,聲音甜得像果子,說:“爸,帶它去吧。”
  白廣德無可奈何,說:“走吧。”
  老白松開嘴,跑回小女主人身邊,用臉蹭蹭小妞穿布鞋的腳,蹭蹭小妞的牛仔褲腿,快活地旋身一躍,跟著毛驢跑起來。
  老白邊跑邊想:人和我們狗,和一切牲畜、野獸的區別,是在腰上。我們的腰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人不是說“挺起腰桿做人”嗎? 腰直起來,就能騰出雙手,做人事,像個人了。背地里,老白模仿人,剛向前走一步,撲通一聲,前肢落了地。它又站起來,憋足勁兒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躥,樣子狼狽不堪!老白想,都他媽站起來,這個世界不人滿為患了嗎?老白像個哲學家,低著頭,邊跑邊思索。 不知道的,以為它在找狗屎呢。
  前面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到南街口了。鐵匠鋪前,爐火正紅。小徒弟左手握火鉗,右手掄錘,給肉聯廠的宰豬刀淬火加鋼。小徒弟只穿條褲衩,裹件皮圍裙,腳面遮塊帆布,防火星子咬,汗水順著小臉滴滴答答地淌。鐵匠師傅閉著眼睛,抱著雙臂,仰臥在椅子里,兩只熊掌般的大腳搭在課桌上,腳趾頭探頭探腦。鐵匠家的母狗,蹲在一邊。
  白廣德停住毛驢,怒目而視。逢年過節,肉聯廠廠長白廣德,給農中老師們分牛肉、羊肉、豬下水。吃人家的嘴短, 白廣德就被授予名譽校長的光榮稱號。白廣德一聲怒喝:“把驢蹄子給我拿下去!”
  鐵匠笨重的身軀在椅子里掙扎,站起來后,頭幾乎蹭著涼棚蓋,陽光從席縫篩下,在他身上花花點點地爬。鐵匠笑道:“我這兩只腳,不是在地上嗎?”
  提起褲子就不認賬了!白廣德歪嘴一笑,吆喝道:“把課桌給我抬回學校去。”
  鐵匠驚訝地問:“不是您批準借給我們的嗎?”
  “我準許你擱臭蹄子了?”
  小徒弟是鐵匠的兒子,農中學生。鐵匠借課桌時說,放暑假了,得空兒,讓小鐵匠趴在上面給老師做幾道題。鐵匠揣的心眼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不還了。小徒弟在一邊,頭不抬眼不眨,叮叮當當地錘,干活干傻了。
  “瞎砸!沒見來活了嗎?”鐵匠爹呵斥。
  小徒弟把刀扔進水盆,“滋啦”,青霧飛濺,嗆起熱乎燎的水腥味。
  鐵匠繞過課桌,走到毛驢前,說:“掛掌嗎?”
  白廣德梗著脖子,倔乎乎地說:“我不掛。”
  鐵匠一煞腰,把白廣德從驢背上抱下來,哄勸道:“驢都瘸了。”扭頭吩咐兒子,“掛掌。”
  鐵匠的手勁真大,白廣德被他箍得鐵死,抱坐在椅子上。
  “撒手!”白廣德癢得咯咯笑。
  老白湊到鐵匠家的母狗跟前。老白跟鐵匠家的母狗好,鐵匠卻看不上老白。平時,老白去鐵匠家,鐵匠轟它。這工夫,老白貼近鐵匠家的母狗,把屁股壓住后腿,大模大樣地坐下了。人說“官多大,奴才多大”,在主子跟前,老白威風了!
  小徒弟撂下火鉗,解下圍裙。小徒弟的胸脯被汗水浸、皮裙捂,暄軟慘白;后背給汗水熬的,汗毛孔張開,揉進鐵銹,像鱷魚皮。小徒弟的前身和后背,顏色反差太大,像兩面人。小徒弟將毛驢拴在立柱上,抓起柱腳套繩,把驢囫圇兜住,冷不丁一拽,毛驢撲通倒地。小徒弟正要用繩子拘緊兩只前腿,驢的脾氣上來了,騰地站起,撞得小徒弟連連后退,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毛驢抖摟塵土,揚起頭,嗚啊嗚啊地大叫!
  鐵匠罵兒子:“丟人現眼的小廢物!”
  鐵匠怒不可遏,掠過套繩,親自去攏毛驢。毛驢屁股抵住立柱,頭朝外,轉磨磨。毛驢在里圈,鐵匠在外圈,里面的轉一圈,外面的要跑三圈遠。鐵匠跑得皮裙飛起來,皮裙絆得他踉踉蹌蹌,險些摔倒。鐵匠臉紅筋粗,氣喘噓噓,心里想,不成,整不過這強驢,得智取。鐵匠猛然收住腳,掉頭往回跑……
  老白看出鐵匠的陰謀,汪汪叫!
  毛驢被提醒了,一愣,站住不動。毛驢以逸待勞,反倒贏得了喘息的時機。等鐵匠反方向沖過來,毛驢又轉起圈兒來。鐵匠撲空了!
  白廣德哈哈大笑。
  老鐵匠暴跳如雷,老鐵匠丟不起這個人!老鐵匠改變常規戰法,扔掉繩子,冒著一頭撞在立柱上、頭破血流命喪黃泉的危險,狠狠地直撲過去,一把摟住了驢頭。鐵匠像頂架一樣,用腦袋抵住驢下巴,頂得毛驢昂起頭,齜牙咧嘴,口吐白沫,叫不出聲。鐵匠抬起膝蓋,野蠻地搗毛驢下身。 小徒弟清醒過來,兔子似的躥上去,用套繩絆住驢腿,胡亂一拽, 撲通一聲,毛驢被鐵匠壓倒在身底下。小徒弟飛快地取來火鉗,燙蹄子,那股焦糊味能熏倒人。鐵匠接過刀子,削蹄甲,扣鐵掌,叮當錘打……
  掛完掌,毛驢暈頭漲腦地站起來。小徒弟解開韁繩,把毛驢牽給白廣德。
  白廣德說:“這孩子,沒聽他張過口。”
  鐵匠說:“跟我都沒個話。”
  白廣德說:“有內秀。”
  白廣德長腿一抬,跨上驢背,兩只腳蹬地。不料,毛驢不肯走,叉開四肢,嘩嘩地射出一泡尿,把白廣德的皮鞋、褲腳濺臟了。白廣德氣得大罵:“驢日的,驢日的!”用韁繩抽驢頭。毛驢馱著主人,向肉聯廠飛跑。
  肉聯廠在郊外,大門鎖著,只開放小邊門。這里成了市定點屠宰廠后,銀行放貸款,添設備,成氣候了。門內戳著個保安,著黃裝,腰束闊皮帶。這家伙和白廣德一樣,當過兵,還是一個班的。按說他受過正規訓練,卻怎么也站不直。保安打開鐵門,替廠長牽過毛驢,問:“老班長,遛遛不?”
  白廣德說:“也不是軍馬,遛啥?”
  保安說:“我瞅它喘得邪乎。”
  白廣德瞅都沒正眼瞅保安,向廠區走去。
  靠廠區大墻,是一排望不到頭的豬圈。一個臨時工站在特號圈前,喊道:“廠長,特號圈收下一頭。”
  白廣德問:“哪兒送來的?”
  臨時工說:“庫倫旗。”
  白廣德說:“你不是庫倫旗人嗎?”
  臨時工說:“我是遼北下家子鄉的。”
  白廣德說:“遼北的,到這兒人生地不熟。”
  臨時工說:“廠長,要不,我一見你就親。”
  真會溜須拍馬!白廣德拍拍臨時工的肩膀,說:“你感覺挺好!我是平易近人。”
  白廣德撿個細棍,蹲在地上,畫地圖。
  臨時工也蹲下瞅。
  白廣德說:“中國像個大公雞。這是長江,這是黃河,黃河是我們的母親。”
  臨時工撓撓后脖梗。
  白廣德說:“這是內蒙古,這是河北省,這是遼寧省。咱們在這兒,屬于遼西,是三省交界處。”
  臨時工說:“你中啊,還會畫地圖。”
  白廣德說:“我過去是搞軍事的,作戰圖,屬機密。”
  臨時工咧著嘴傻笑。
  白廣德說:“咱們這兒是三省生豬集散地。豬們用卡車裝,四輪子載,裝卸時,有的妄圖逃跑,摔傷了;有的盛夏中暑,昏過去;有的莫名其妙地拒食厭生。只要不是傳染病,還有一口氣,血沒凝固, 就送進特號圈,提前屠宰。好豬,得在別的圈排號等候。”
  白廣德扶著特號圈欄往里瞅,那頭豬足有五百斤重,臥在旮旯里。白廣德警覺起來,鄰省內蒙古運牲畜過來,必須經過市區,通行時間限定在晚上十一點至凌晨四點。天黑,收貨工說不定看走眼。白廣德跳進圈,蹲下,瞧豬的眼睛。罵人話說:你長了對死豬眼睛。那是正話反說。豬眼睛發銹,就沒病。這頭豬眼睛賊亮。白廣德頓生疑心,手朝后一伸:“開口器。”身后是空的。白廣德呵斥:“看西洋景呀! ”
  
  臨時工提起欄門,跌撲進來,把開口器遞給他。白廣德將鑷子型開口器,朝豬嘴里一插,豬嘴大張,動彈不得。白廣德用手摸豬舌頭,麻麻拉拉。白廣德說:“有痘。你摸摸。”
  臨時工伸手摸豬舌頭。
  白廣德問:“是不是疙疙瘩瘩?”
  臨時工說:“好像。”
  白廣德罵道:“像,像你媳婦屁股那么光溜就沒事了。肉聯廠得叫你賠死! ”
  臨時工也罵起來:“我操他媽的豬販子!不得好死!”
  白廣德說:“把它處理掉。”
  走出特號圈,白廣德問:“該放多少號了?”
  臨時工說:“94號圈。”
  從最遠的豬圈到屠宰車間,一百二十米,一次放豬二百頭。以前,肉聯廠勤雜人員全體出動,排成一道防線,才能把豬們順順當當地趕進候宰室。有一回,小妞來廠里玩,和大伙熱熱鬧鬧地排在一起。一只成精的公豬,見隊伍里有個花姑娘,掉頭沖過來,嚇得小妞哇哇地叫。公豬突破防線,大伙滿院子追。那頭公豬認道,向廠院大門狂奔。保安迎面截住黑熊般的公豬,想摁住它,反被公豬騎在了身下。保安臉色慘白,沒命地號叫!沒把大伙笑死!
  從這以后,廠子的人聚堆兒,喝酒喝高興了,就會有人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手腳亂撲亂踹, 嗷嗷地慘叫!大伙笑得前仰后合。這成了肉聯廠經久不衰的保留節目。
  自從老白來到這里后,形勢大變。老白是旅蒙商送給白廣德的。旅蒙商從內蒙草原販來黃牛,賣給肉聯廠,自然要討好大主顧。老白是狼爺狗奶,它的父親屬狼性,到了它這一代,便是狗,通人性了。這第三代狗最稀罕,兇猛異常,又忠心耿耿。沒幾天,全廠二百多號人,老白都認識了,每個人的氣味都熟悉了。白廣德撥撥老白的耳朵,夸獎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呀!”老白謙虛地夾起尾巴。人說“夾起尾巴做人”,何況咱狗呢。
  白廣德吩咐:“放圈。”
  臨時工打開94號圈,幾十頭肥豬,在欄門口擁作一團,那情景像黑河入海口,旋渦怒揚,吼聲如雷。老白撒歡似的跑過去。 第一頭擠出圈的蠻豬,得意揚揚,看見叉開四肢、虎視眈眈的老白,嚇了一跳,忙貼住墻根往前跑。后面的,一個跟著一個,一直鉆進門洞大開的候宰室。有一頭想別開生路,剛脫離隊伍,老白騰地撲過去,一撞,豬一個趔趄,立刻歸隊,沒命地往前奔,把前面那頭豬的肥臀,拱得一撅一撅的。
  白廣德笑了,有這樣一員愛將,他省勁兒多了。但白廣德不準許老白進屠宰車間。老白剛來時,每次放完圈,白廣德都攆它回家。老白不肯,退到門衛室后面的廄舍內,和毛驢做伴,等主人下班,一等一大天。白廣德擰不過它,叮囑保安看住老白。
  白廣德走進屠宰車間。
  一個工人手持電棍,提起候宰圈通向流水線的門欄,豬再顢頇,也預感到死亡將臨,誰也不愿意出去。麻電工隔著矮墻,抄起電棍往豬屁股上一捅,豬驚叫著,一頭鉆進鐵柵籠內。清洗工端起水槍,一陣猛沖,洗去豬身上的泥污,也易于導電。第三位工人按下電鈕,電極杵在豬頸處,底板同時一撤,被電昏過去的豬,滾落到鐵皮案上。
  白廣德換了套行頭:足蹬長統膠靴,身圍皮裙,手持一尺半長的屠刀,刀柄上刻著“白記”, 這是老鐵匠精心為他打制的。一位工人,將銳利的掛鉤穿進豬后腿,暈死的豬被倒吊在傳送帶上,白廣德一刀攮去,由咽喉深入心臟,傳送帶緩緩地前行,血淋漓地流入地槽。經白廣德過手的豬,沒有一頭淤血的。傳送帶上,每隔四米一頭豬,從起早開板到傍晚圈空,他不住手地殺過七百頭豬。這是神經緊張的重體力活, 被晾在一邊的屠宰工,多少回接他,白廣德不交刀,殺紅了眼!有體格特壯的豬,從麻痹中醒過來,沒命地嚎,將傳送帶鐵索掙得忽悠忽悠地顫。白廣德眼睛不眨,一刀攮去,宣泄的快感涌滿全身!
  在辦公室墻壁上,有廠長深入一線,每年親手宰多少頭豬的硬性指標,上級領導、檢查團參觀后,無不留下驚心動魄的印象。
  白廣德收了刀,摘下皮裙,巡視全廠。
  一頭頭倒吊的豬,從傳送帶上卸下,被扔進沸水池里,熱水嘩地濺起老高。站在池邊的工人,躲開水浪,用長長的桿鉤扒拉豬尸,一股讓人惡心的毛腥味蕩漾開來。燙過的豬,被推進褪毛機內,滾筒轟轟地響, 豬在里面翻滾,黑毛迅速褪盡。白凈的豬被重新掛上傳送帶,流水線上的工人,開膛破肚,摘取五臟六腑。緩緩前行的空膛豬,被尖嘯的電鋸一劈兩爿,檢疫工啪啪地蓋戳,白條運往冷庫。
  白廣德走進下貨處理室。女工們將大堆腸胃,一只只剖開,雙手麻利地外翻,把黃乎乎的糞抖落進桶里。一位瓜子臉、雙眼皮、挺俏的娘們兒,將一根橢圓形東西扔過來:“廠長,拿去。”
  白廣德問:“啥?”
  “好玩意兒!專給你留的。”
  白廣德湊近瞅:豬鞭。
  女工們嘩地浪笑起來。
  白廣德聳聳鼻子,笑道:“留著給你爺們兒吧。”
  白廣德向冷庫走去。速凍庫的門大敞四開,里面冒出嗖嗖的寒氣。白條豬被傳送帶運進速凍庫,氣溫零下三十度的庫內,頂棚、四壁、地上,到處是冰,一走咯嚓咯嚓響。工人們穿棉襖棉褲,戴棉手套,身體傾斜成四十五度,將白條豬推進冷庫深處,乳白色的冰碴兒翻涌,撲在臉上刀刮一般地疼。工人們把豬爿一層層地碼上去,高了,踩人字梯朝上扔,咚咚、咚咚的聲音,在庫房內回蕩,硬梆梆,充滿質感,陰森嚇人。在速凍庫里干長了,胳膊、腿不能打彎,像機器人一樣。有一位冷庫老工人,睡覺時,老婆不敢挨他,說他身子陰冷,受不了。白廣德罵那個娘們兒:“要你干啥的?給他焐呀。”娘們兒分辯:“咋焐也焐不過來!”白廣德每天都來冷庫,就是用不著他動手,不干活,也要來看看,不到這兒,他覺得有罪!
  就在這時,傳來女工們的驚叫聲!一頭豬被麻電后,滾落到案床上,突然蘇醒過來。麻電是極有講究的,電壓高,電流大,豬被電死,血凝固,是事故。麻電不足,后果更不堪設想,遭電擊后醒過來的豬,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瘋了。 還沒等人將它倒掛上,豬騰地站起,掛鉤工“媽呀”一聲,抱頭鼠竄。豬不停地嚎叫,狂奔向前,見人就咬,車間頓時被恐怖所籠罩。
  過去也發生過這類事,一位站在傳送帶旁、往白條豬上砰砰蓋戳的女工,嚇傻了,手里端著“檢疫合格”的藍印章,身子簌簌發抖,活等著被瘋沖過來的豬咬了一口。那天,開膛工序上,一位姓郝的漢子,剛偷偷地呷了幾口酒。屠宰場環境惡劣,將人慣得兇野,男工們動不動便吵罵打架,人人有刀子,因此是嚴禁喝酒的。但車間大,清洗活豬、白條豬、開膛破肚后的空心豬,都要用水。冬天,取暖跟不上,地上結滿一層薄冰,潮濕陰冷,咋能擋得住人喝酒?酒壯人膽, 郝某執刀撲向瘋豬,不料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刀尖戳了自己,右臉被挑了條三寸長的豁口。從此以后,車間里都叫他郝大疤瘌,他本人也以功臣自居,總是我郝大疤瘌如何如何……
  白廣德立馬沖進屠宰車間,瞥一眼朝自己沖過來的瘋豬,彎下腰,從靴筒里摸出刀,用拇指試試刃口,露出滿意的笑,鐵匠手藝不賴。白廣德旋風似的將身子一閃,躲過豬,一個蹲襠,將刀掏到豬咽喉處,從下向上猛地一揮,用力過大,壯牛般的白廣德,雙手扎撒,上身朝后仰,蹦了起來, 豬頭被整個削下……
  驀地響起凄慘的狗叫!
  不知什么時候,老白溜進了車間。老白看見,傳送帶上一掛掛慘白的豬向它蕩來,它張皇著后退。恰巧看見主人兇殺的場面,豬頭“咚”的一響,大耳朵扇地,眼睛陰毒的光不散。沒頭的豬血噴如注,繼續向前沖……老白魂飛魄散,逃出車間。
  白廣德一臉狂怒:“該死的!咋把它放進來了?”
  白廣德追出車間,老白沒影兒了。
  老白再也不肯去肉聯廠了,對主人白廣德一臉的冷漠,不往他跟前湊合,不答理白廣德了。白廣德很生氣,在灶間抄起斧頭,走到狗窩前,伸手一掏,扯出老白的尾巴,手起斧落,老白嗷的一叫,尾巴禿了。狗的鼻子最怕冷,臥時用尾巴掩住,才能熟睡。冬天的時候,鼻寒沒有遮掩,它就整夜警覺。你哪兒也不去,總得看家吧!
  
  老白心里滴血,傷心透了!它躲在窩里,只惦記著鐵匠家的母狗和一窩崽,那是它的孩子呀!
  正房灶間漾出肉香,小妞在烀肉,寬湯細火,咕嘟咕嘟地燉著。老白鉆出窩兒,悄沒聲地走到灶間,沒有人。東屋門虛掩著,老白透過門縫看見,小妞睡著了。小妞頭枕胳膊,腰線波動,臀部撅得老高,眼睫毛下顫顫的瞼影,嘴唇綻開,滴出嬌甜的笑。老白上身一旋,兩只前腿搭在鍋臺上,用嘴巴拱開鍋蓋,叼起一大坨帶骨肉,溜出屋……老白來來去去地搬弄,十四印大鐵鍋空了。
  小妞醒來,嘴角被口水洇濕,手腕印滿炕席花紋,怔怔地笑,剛才,做了個啥好夢?咋想不起來了?小妞下炕,去添灶火,傻眼了,急得直跺腳!娘去腰街,幫助別人家包粘豆包,出門時叮囑她:“這是鬼節祭祖宗的肉,燉爛點,家族老輩兒要來嘗的。做不好,就是對祖宗不誠不敬,能罵死咱!”小妞道:“娘,甭啰嗦!肉都不會燉,我不成廢物了?”小妞自己也不信,才小半天,能烀成肉粥?用勺子撈一下,鍋底嚓嚓響,連肉渣都沒有了,凈渾湯。小妞哇哇地哭起來。
  晌午,白廣德回來了,看一眼現場,說:“老白禍害的。”
  白廣德走到當院,操起根碗口粗的棒子,用腳踢狗窩,空的。白廣德扭轉身,正要出院兒,冤家路窄,與剛溜回家的老白撞了個對頭。它嘴、臉油漬麻花,胸脯上的毛被肉湯浸得濕漉漉,一副流氓相, 賊溜溜地覷著白廣德,想繞過去。
  白廣德猛喝一聲:“雜種!”
  老白蔫蔫地站住。白廣德一棒飛下去,“噗嚓”,老白立時塌了腰。對在家里受到招待,讓他好吃好喝好住,臨走卻順手牽羊的人,按本地風俗,主人即使翻山越嶺,攆到省界外,也饒不了他。別說你老白,一條狗!
  “家賊!”白廣德用腳狠狠地一踢,“滾!”
  老白沒叫出聲,血紅的尿水飛顫,軟軟地爬到小妞腳下,哼哼著哀求,不肯走。
  小妞仰起臉,一臉的記恨樣兒。
  老白絕望了,掙扎著,朝毛驢爬去。毛驢大叉開四肢,像護孩子一樣,讓老白藏在自己的身下。毛驢眼睛混濁,淚水漣漣,嗚啊嗚啊地悲鳴!
  白廣德的心一顫!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會這樣惡的。白廣德用手朝狗窩一指。老白忙湊到主人腳下,用嘴在他的腳脖子上蹭,然后,一步一步地退回窩里。
  半個月后,老白好了。白廣德吩咐小妞:“給它打副鎖鏈。”
  南街口響起叮叮當當的錘擊聲。鐵匠興奮極了!解放初,土匪猖獗時,解放軍清鄉搜山,他家的鋪子被邊區政府征用,死囚重鏈都是他家打造的。給遼西王砸的腳鏈,一百二十斤重;壓寨夫人綠娘戴的梅花鏈,九十斤重。槍斃他們倆時,步步山響,看熱鬧的人海了,真給鐵匠家露臉。重操舊業, 才發現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鐵匠感慨不已,親自蘸火, 小鐵匠掄錘,爺倆兒緊鑼密鼓,干得紅紅火火。老鐵匠高興得唱起來,那不是唱,是吼叫:
  
  有戴烏紗帽的,就有扣氈帽頭的;
  有系玉腰帶的,就有勒草繩的;
  有穿虎頭鞋的,就有光腳丫的;
  有背大刀的,就有披枷戴鎖鏈的……
  
  活做得漂亮,鐵匠親自拎著鎖鏈,來到白家。老白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閉著眼睛,任憑鐵匠幸災樂禍地給它鑄死鎖鏈。鐵匠對小妞笑道:“這貨真賤!我家那條騷貨,下了一窩崽,奶子棒不起來。它去下奶,把你們家的肉都盜到我家來了,那娘兒幾個沒撐死。”
  什么?小妞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時間長了,老白焦躁不寧,成日暴咬,一次次地往外沖,鎖鏈刷啷啷響,狗是越拴越兇。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老白掙脫鏈子逃了!南街口傳來驚惶的叫嚷。老白拖著鎖鏈,朝鐵匠鋪沖去。
  “爹!”小徒弟扔下錘子,撒腿便跑。
  鐵匠安臥在椅子里,不耐煩地睜開眼睛,老白騰地躥躍在半空中,渾身的毛炸開,鐵鏈筆直地垂下,黑黝黝的似一條鏈環蛇。鐵匠神情駭然,用手臂護住咽喉和臉。“刺啦”,鐵匠慘叫一聲,肩膀頭被咬得稀爛,a7b689dd5c9a775e96ddb30ba786b2e1四仰八叉地向后倒去……
  鄉街轟動了。
  白廣德圍著拴狗的柱子,繞磨磨兒,發現幾枚慌亂的腳印,細瞅,是小妞的。白廣德怒喝:“小妞!”
  小妞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小妞咬住嘴唇,哭起來。
  這天深夜,從鄉郊傳來老白哀哀的吠叫。老白的嚎哭太慘太離奇了,末日來臨般的大恐慌,像瘟疫般傳染開。鄉街里的蒙古狗、土著漢家狗、雜種狼狗,上百條狗紛紛溜出家園,聚集在野外,對著浮云洶涌的夜空慘嚎!
  女人摟住孩子,在被窩里驚駭地坐起;男人披衣出屋,詛咒著,走出院門。保安騎上馬,深更半夜穿行在街巷間。值班的鄉長被驚動了,站在鄉政府門前,喝問道:“鬧鬼了?”
  保安殷勤地說:“我去看看。”
  保安繞鄉社外沿巡視一周,天沒死沒活地黑,好多年沒有這么黑的天了。保安回來后,聲音鬼也似的洪亮:“報告政府,沒事!”
  鄉長齜齜牙,說:“也不是大饑荒年景,能鬧狼瘋?嚎它媽什么!”
  就是,春節臨近,人間喜氣洋洋。城里幾十萬人等著吃肉,廠里更忙了。白廣德將老白拋在腦后了,他得盯住屠宰車間。郝大疤瘌破相后,居然娶了個比他小十二歲的嫩寡婦。郝大疤瘌感激得不要命,每天提一嘟嚕豬下貨, 兩瓶白酒,去孝敬老丈人。兩個人通宵達旦地喝,號稱“下水道”的老丈人,竟被郝大疤瘌灌得胃出血。后來,老丈人坐在屋內,敞開門,看見郝大疤瘌提著兩瓶白酒搖搖晃晃地走來,嚇得跳后窗戶溜了。豈止一個郝大疤瘌,屠宰車間的人全是酒鬼,人人有刀子。白廣德能放心嗎?
  白廣德見天騎著毛驢去上班,上身筆直,兩條長腿一點一點地蹭著地,不像驢馱他,倒像他擁著毛驢走。白廣德的身后,總像少了點啥……
  
  責任編輯/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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