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與病死豬事件
耿所是先鋒派出所里出了名的急性子,本名耿直,剛過三十歲。平日里耿所說話直來直去,做事風風火火,和他的名字搭配得又直觀又貼切。
先鋒派出所里的民警對耿所又愛又恨,愛的是辦案時可以從耿所身上學到很多辦案技巧,他簡直就是一本活動的辦案百科全書;恨的是只要和耿所一起值班,連吃飯睡覺也難以安穩,耿所的急性子讓人一刻也不得消停,只要遇到有案子發生,不管是吃飯吃到一半,還是睡覺睡得正香,他都會立刻拖著值班民警趕赴現場。
來先鋒派出所之前,耿直還不是耿所,而叫耿隊。他在公安局里的刑偵大隊擔任技術中隊隊長,之后才被提拔到先鋒派出所當副所長,干的還是他的老本行:刑事偵查。
關于耿直調到先鋒派出所來的原因,私底下流傳著很多版本,傳得最神的是說耿直本來準備競選刑偵大隊副隊長,他技術過硬,工作踏實,得到的榮譽證書和獎狀有半個抽屜那么多。但因為他脾氣火爆,做事耿直,以致局里個別領導對他頗有微詞,于是借局里人事調整的機會,將他調至先鋒派出所當副所長,美其名曰“磨練磨練”。
先鋒派出所是公安局里公認的“冷宮”,除了新招進來的年輕民警,沒有誰愿意主動調到這里來。同事們都開玩笑說這里就好比是后媽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之所以稱先鋒派出所為“冷宮”,大概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先鋒派出所地理位置偏僻,位于本市西郊,離市里有個把小時車程。窮鄉僻壤,山高路遠,很少被上級領導關注。沒有領導關注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派出所領導難以提拔,民警不被重用。所里撥款少,編制少,待遇差,久而久之,把民警調到先鋒派出所衍變成一種變相的處罰。凡是那些工作上犯了小過錯,或者不服從調配的民警全被調整到先鋒派出所里來。用領導的話說,眼不見心不煩。第二個原因是先鋒派出所管轄地的治安環境復雜,村民自幼有習武的風氣,民風彪悍,家族觀念濃重,遇見事情總喜歡用武力解決。處理這些打斗事件時,總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極易引發矛盾,一不小心就釀成群體上訪事件。前幾任所長個個被弄得灰頭土臉,工作一年后都匆匆調走,生怕呆久了沾染上什么晦氣。
這次調整對耿所不算是好事,但卻讓我們這些年輕民警高興壞了。耿所以前是公安局公認的三大破案能手之一,是眾多年輕民警的偶像。局里流傳著很多關于他的故事,說他能透過人的眼睛讀懂人的心思,說他可以憑一個指紋還原一個人的模樣,還說他拳腳了得,曾一個人空手制服三個窮兇極惡的歹徒。當然最具有傳奇色彩的,是說他當年憑一己之力破獲縱火殺人案。聽說那個案件中,現場被完全燒毀,犯罪嫌疑人又具備相當的反偵查能力,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有價值線索,連市里成立的專案組也沒有查出任何頭緒。當時在刑偵大隊只是一個新兵的耿直對此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主動請纓調查此案,花費了半個多月時間重新勘查現場,通過技術手段和耐心比對,終于在一個窗臺的縫隙里提取到半枚犯罪嫌疑人的指紋,并且通過這半枚指紋還原出作案人的身高、年齡、體重,然后調取城區幾百個監控探頭的視頻資料逐一比對,又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走訪,最終在發案那年的陰歷大年二十九,他千里走單騎,遠赴廣州,根據自畫的一張畫像將縱火殺人的犯罪嫌疑人抓獲。
三十歲的耿所,正當盛年,也許是過分腦力勞動的緣故,他的頭發不像同齡人那樣烏黑亮澤,而是稀稀拉拉的,有禿頂的前兆,這使他比真實年齡要顯得老了許多。
平日里,我們在所里遇見耿所時,他總會隔得老遠就大聲發問:“今天有人報警嗎?有案子嗎?”遇到否定的回答后,他總是一言不發地搖搖頭徑直走過去,等我們回過神來,耿所已經走過去好遠了。我們知道,耿所準是回他的“工作室”去了。在派出所的時候,耿所大多數時間會呆在他的“工作室”里,常常連飯菜都要我給他送進去。
先鋒派出所不比刑偵大隊,沒有那么多大案重案。在這里,除了扯皮打架就是小偷小摸,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案件。用耿所的話說:“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迸紶柊l生一起入室盜竊案,案子凌晨剛發,晚上他就已經將犯罪嫌疑人抓捕歸案,干凈利落,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耿所剛來派出所時,挺不適應,從原來的繁忙到現在的清閑,讓他渾身癢癢,不知道力氣往哪里發泄。左思右想后,耿所決定在派出所里修建一個像局里刑偵大隊技術室那樣的“工作室”。有了想法后,他立刻帶領我們清理出辦公樓一樓端頭的雜物間,在里面裝上大功率的日光燈,用布簾將窗戶封死,在墻上裝上黑板、壁燈,尋來桌子、椅子,然后再用木板把房間隔出幾個小間,并給每個隔間編上名字。有藥劑間,里面堆滿了瓶瓶罐罐和各種味道怪異的藥品;有化驗間,放滿了各種化驗工具和儀器;有電腦分析室,電腦里存滿了各種破案用的視頻和音像資料;還有物證間,里面堆滿了他出警時弄來的鞋子、手套、被撬壞的門鎖、打架用的彈簧刀或者粘著指紋的水杯等等。完工后,耿所找了個木牌釘在大門上,木牌上周正地寫著“刑技工作室”五個大字。我們在這里看耿所做實驗,學習從各種物品上提取指紋;從案發現場搜集線索,看他分析案情破解犯罪人員的心理。工作室里的每一件東西在耿所眼里都是寶貝,對破案都有意想不到的幫助。
偶爾,耿所會把在“工作室”里鉆研出來的一些成果拿出來試驗。比如,他會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弄點自制的藥劑,混在飯團里喂給左鄰右舍的看門狗吃,弄得那些狗從派出所里走出去時,不是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就是一整天趴在大樹底下拉肚子。惹得家住派出所門口的李嫂子好幾次站在家門口開玩笑說:“耿所,你這藥可真夠勁,哪天我男人再出去打牌,你也給他吃點,讓他蹲一天茅坑?!痹捯徽f出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耿所也跟著我們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其實我知道,耿所并不快樂,起碼沒有表面上我們看見的那么快樂。好幾次我去工作間送飯,看見耿所坐在椅子上望著黑板出神。黑板上貼滿了本市主要地段發生的各類案件的簡介,有報紙上剪下的新聞報道,有網上下載、打印出來的案件進展情況,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現場照片。耿所邊看邊口中念念有詞,還不時地用筆在紙上比劃著什么。我猜,耿所在先鋒派出所里,更多的感受是一種有力無處使的寂寞。
耿所展示的機會終于來了。一個冬天的凌晨,正輪到我和耿所值班。我接到“110”派警,說先鋒村郊外和鄰縣接壤的地方發生了一起殺人拋尸案。通過電話聯系,報警人說看見半夜有汽車開到塘邊,幾個人抬著東西丟進了水塘,他還依稀聽見“綁緊點”、“別被人發現”、“死了”等字眼。
殺人拋尸案,這是我來先鋒派出所后遇見的性質最嚴重的刑事案件,我飛奔向“工作室”,將情況告訴耿所。我看見耿所眼睛一下子變得炯炯有神,他認真地聽完我的敘說,一拍大腿,差不多是喊了出來:“終于碰見大案子了!”
“快,背上槍,多帶兩個手電筒,我去開車,我們立刻去現場!”
耿所把警服往身上一披,拔腿就往門外跑去。
耿所把汽車開得飛快,車燈的強光,像一把在茫茫的夜色里飛速劈砍的利劍,隨著顛簸起伏的山路上下揮舞。大概跑了四十多分鐘,隨著“吱”的一聲急剎,我們到了。
這個水塘位于先鋒村的南郊,再往前一公里就和鄰縣接壤。周圍全是大山,方圓幾公里看不見人煙。案發地的水塘不大,不到20平方米,報案人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伯,住在塘邊的茅草棚里。
“先勘測現場,你配合我?!惫⑺呐募绨蚴疽馕?。
我舉著手電在前面照亮,耿所則在后面仔細地給車輪印和腳印拍照,邊拍邊分析:“作案的車是越野車,四輪驅動,車輪印很深,抓地很牢,所以在泥地里不打滑。從腳印看,下車的有三個人,分成兩撥,分別抬東西的兩頭。其中一個人力氣很大,他一個人抬一頭,走得很穩重,鞋子是43碼,身高估計在175-180厘米之間,體重有70公斤。另外兩個人相對矮小,鞋印都是40碼,腳印有點凌亂,估計偏瘦弱,力氣不大。”
“看這煙頭?!惫⑺描囎訌牟輩策呅⌒膴A起煙頭,裝進隨身帶的塑料袋里,繼續分析說,“他們三人丟完東西后,走到這里休息了一根煙的工夫,大概三四分鐘。東西要三個男人抬,丟完后又休息這么久,說明抬的東西很重,三個男人都有點吃不消。這煙頭是本地煙,10元錢一包到處有賣,三個人經濟條件都很一般?!?br/> 我在一旁邊聽邊連連點頭,耿所的分析就好像書上寫的偵探小說一樣,一環扣一環,有條有理。
“那我們接著干什么?”我問。
“打撈尸體?!惫⑺f。
“我們撈嗎?要不等局里派人來再說?”望著這一潭又臟又臭的死水,我試探著問。
“廢話,就這么個小水潭,還要等局里來人,那起碼在兩個小時以后了。你去問老伯家有沒有長竹竿,在前面綁個鉤子,我們撈!”耿所說話風風火火。
“好。”我知道耿所的脾氣,趕緊去找老伯。
東西拿來了,老伯也跟來了。耿所根據現場腳印找到拋尸地點,脫了褲子就踩到水里。他用鉤子一陣試探,不一會兒,就把一個黑麻袋從水底勾了出來。因為被水浸泡,麻袋非常沉。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麻袋拖上岸來。
耿所戴上口罩和塑料手套,迎著手電筒的燈光,小心翼翼地解開捆住麻袋口的尼龍繩。麻袋剛露出一個小口,一股惡臭撲面而來??诖锫冻鰜淼陌谆ɑǖ娜?,讓我惡心得天旋地轉。
耿所的眼睛炯亮炯亮,臉如石佛一般,沒有任何表情。他埋頭繼續將麻袋完全打開,一個肥碩的豬頭從麻袋里顯露出來。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自己嘴巴。
耿所撇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看見耿所的臉由紅潤轉為蒼白,最后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他緩緩地站起來,從口袋里摸出煙,給自己點上,仰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和老伯都僵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突然耿所像是醒悟了什么,猛地抬起頭來,朝汽車走去,邊走邊對我喊:“你向所長匯報一下這里的情況,然后給鎮上干部打電話,問問附近有沒有養豬場,我們馬上到養豬場去?!?br/> 電話打通后,信息飛快地反饋過來。臨鎮的郊區,離先鋒村不遠的地方確實有一個無證養豬場。耿所要老伯不要破壞現場,然后帶著我開車奔向臨鎮。病死豬事件可不是小事,特別是深夜偷偷摸摸地跑出來處理死豬,這里面肯定有巨大的貓兒膩。
我們到達臨鎮養豬場的時候,正是凌晨三點。整個養豬場燈火通明,遠遠地就看見很多人在里面跑來跑去地忙碌。養豬場老板對于警車的突然到來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但卻蠻橫地帶領著五六個工人提著殺豬刀擋在門口,不準我們進入養豬場。他一口咬定自己沒有犯法,公安沒有進去檢查的權力。
耿所一言不發,上前抓住老板的領口,右腳突然插到他的身后,雙手向前一帶,“撲通”一下就將身高一米八幾的豬場老板摔在地上,然后將他的手扭到背后,又用身體頂住他的腰,掏出手銬指著那些工人說道:“你們老板凌晨的時候,將一頭病死豬丟在隔壁先鋒村的水塘里,將水塘高度污染。那水塘邊還住著人,如果白天喝了被污染的水,肯定會有生命危險。你們要是現在還敢幫他,而且襲擊警察,那就犯大事了。你們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耿所的舉動讓我大吃一驚,他怎么會這樣魯莽?怎么會對這個死豬事件如此看重?是不是耿所的心里萌生了什么玄機?
周圍的人被耿所的氣勢震住了,沒有一個再敢上前。老板被耿所一說,也嚇壞了,但嘴里還在不斷地叫囂:“你有什么證據說我把病死豬丟到水塘里,你這是栽贓陷害!”
“你要證據?”耿所抓住老板的腳,把他腳上的皮鞋脫了下來,說,“這鞋子上的泥還在吧?這鞋印總不能造假吧?你今天凌晨一點左右,開一部越野車,帶著你的兩個伙計到先鋒村處理死豬,你還想怎么抵賴?你現在只有趕緊配合我們工作,否則,別怪我不通情理?!?br/> 豬場老板一聽,立刻軟了下來。他不斷訴說自己經營豬場步履艱難,好不容易生意有了起色,又來了一場豬瘟。他說這些豬都是被人預訂了的,天亮就會有人來拖貨。他把那頭死豬丟了,把一些病豬殺了,只是想減少損失。這些豬肉被用戶買回去,反正要下鍋油炸,高溫消毒,吃了也不會有事。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們也不是故意來找你麻煩。你現在先把被感染的豬隔離開,把那些病豬的豬肉封存起來,把損失減少到最小,然后再計較你丟病死豬的問題。”
耿所說話又硬又軟,把豬場老板“套”了進來。
接著耿所朝我一使眼色,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我立刻明白了,耿所是想把這件事鬧大的,先鋒派出所寂寞得太久了,需要鬧出一點大動靜來!
我假裝上廁所,找到一個僻靜處,給市里檢疫部門、衛生部門等好幾個單位打去了電話,說我們派出所查到一個病死豬屠宰場,有若干病豬肉天亮后即將流入市場,請他們速來人督查。
兩個小時后,相關部門的車輛陸續來到養豬場。跟著他們一起來的,還有電視臺的記者和公安局的領導。
事情辦得很圓滿,病死豬肉被集中銷毀,無證養豬場被查封,老板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耿所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原本想破一個大案子,可最后遇到的卻是一個病死豬事件,這讓他很喪氣。出乎耿所意料的是,這雖然不是一起兇殺案,但卻制止了大量病死豬肉流入市場,不亞于破了一個大案。市里面的領導很高興,點名表揚了公安局,當然也表揚了先鋒派出所。
先鋒派出所第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市里的領導親自到先鋒派出所來頒發獎狀,參觀了耿所的“工作室”,并給予了很高的贊譽。接著局里的領導也來了,然后是各個兄弟部門,走馬觀花地來先鋒派出所參觀學習。先鋒派出所一下子火了,耿所的“工作室”也火了。
病死豬事件過后不到兩個月,耿所被調到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又過了半年,耿所被調到了省公安廳,去了一個專門從事刑事技術研究的部門。
再次見到耿所,已經是五年后了。那是在省里的一個技術專題座談會上,當天會議的主講是耿處,他現在已是省廳某處的副處長了。耿處的頭發比以前更顯稀疏,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但他的性子還是和以前一樣,風風火火地來到會議廳,風風火火地說完話,散會后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刑技工作室還留在先鋒派出所里,所里的民警沒事時,都喜歡進去坐坐,大家說這間房子是派出所的風水寶地哩。
周泰與緝毒大案
在先鋒派出所上班的民警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調動很頻繁,今年調到先鋒派出所,半年或者一年后,又換去其他的部門;另一類則正好相反,調到先鋒派出所后,就好像生了根,一干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幾年也不挪窩。耿所屬于前一類,而周所屬于后一類。
周所是先鋒派出所的正所長,名叫周泰,今年四十一歲。周所來先鋒派出所當所長時剛滿三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干一番事業的年紀,沒想到在這里一干就是六年。手底下的兵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他在這里當上了“常委”,再也沒有動彈。平日里,偶爾喝茶喝得高興時,周所也會調侃一下自己的名字,說:“周泰,周泰,否極泰來?!?br/> 在先鋒派出所里,周所是脾氣最好的一個。他說話的時候總是不溫不火,不急不慢。白白凈凈的菩薩臉上,堆滿了笑,讓人一看就沒有了脾氣。他從不罵人,就算批評人的時候也是和顏悅色的,以講道理、舉例子為主,談古論今,縱橫上下五千年。他可以從秦始皇統一天下說到科索沃戰爭,從關公走麥城說到日本的大地震,思維活躍,口才極好。不但把我們這些小伙子說得啞口無言,就連常來派出所的那幾個老上訪戶也被周所說得服服帖帖的,再也不來派出所無理取鬧。
任所長前,周所曾擔任公安局辦公室副主任,因寫得一手好材料,頗受領導器重。年底調整時,周所破格被提拔到先鋒派出所當正所長。本以為只是在派出所過渡一下,然后再換其他部門,可哪里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局里人事狀況風云大變,領導班子換了大半,最關鍵的是器重周所的那位領導也去外地走馬上任了。周所一下子像是被人遺忘了,遙遙無期地擱在先鋒派出所所長的職務上,這一擱就是六年。望著那些同級別的三十歲左右的小字輩,四十一歲的周所常常發出“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感嘆。
抱怨歸抱怨,周所把先鋒派出所的工作還是弄得井井有條。在他來之前,先鋒派出所外號叫“三破派出所”:破房子、破廁所、破澡堂。兩層高的辦公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產物,紅磚灰瓦結構,歷經多年來的風吹雨打,墻體老化開裂,房頂到處殘破。只要是雨雪天氣,二樓的宿舍就會不同程度地滲水或者漏水。房間里潮濕陰冷,長期住在這種環境里,民警個個苦不堪言。
所里廁所的歷史,追溯起來比辦公樓還要早,它還是那種最原始的茅房,下面是一個大糞池,糞池上面用木板搭出幾個蹲位。上廁所時,身體只能保持半蹲狀態,以免被下面的糞水濺到身上。在春夏季節,無數亂飛的蒼蠅、蚊子和遍地亂爬的蛆,嚇跑了好幾位來先鋒派出所視察的領導。
所謂的破澡堂,其實就是一個格子間。這還是之前的所領導考慮到所里民警的衛生問題,找村上的泥水匠砌的。地點選在派出所食堂隔壁的雜物間里,用磚頭和水泥沿著墻角砌出一道矮墻,圍出一個一平方米大小的格子,再在格子上方安裝一個熱水器。我們洗澡時,常??梢钥匆姲驼拼蟮闹┲牒捅诨⒃趬ι吓纴砼廊?,讓人洗澡也難以放心,老生出一種隨時會掉到頭上的感覺。
前幾任所長也曾想摘掉派出所“三破”的帽子,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先鋒鎮本來就是窮鄉僻壤,鎮上一沒企業,二沒廠礦,都是世世代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靠民間贊助根本不可能。而局里財政又不給予照顧,派出所這么多年來,民警換了好幾批,可“三破”卻依舊存在,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周所來這里任所長后,充分發揮了他的口才好的優勢,多次去局里找領導,要編制、要資金、要政策。經過他孜孜不倦的軟磨硬泡,局里領導個個都被他說“怕”了,不但答應給先鋒派出所調來年輕民警,還下撥了一筆專項經費用于派出所重建。拿到錢后,周所立刻??顚S茫挥冒肽陼r間,一棟四層高的辦公大樓在原址上拔地而起。辦公室、會議廳、民警宿舍、食堂、浴室、圖書館、健身房等一應俱全,先鋒派出所徹底告別了以前的“三破”歷史。
有了新辦公樓,又增加了新人,民警的待遇也在周所的努力下得到了提高,大家有了積極性,做起事來個個爭先恐后,所里呈現出難得的繁榮景象。周所又利用平日空閑的時間,帶著我們在派出所周圍栽上樹苗,種上花草,先鋒派出所的形象,讓人耳目一新。
天氣好的時候,周所總會早早起來,在派出所的前坪里打一套太極拳,然后坐在花壇邊上,端著他的紫砂杯慢慢喝茶。遇到有來所里辦事的群眾,他會和別人拉拉家常、說說閑話。先鋒鎮包括臨近的村子有好幾萬人,很多人不認識市長、不認識鄉長,可沒有一個不認識周所。他那么好的脾氣,又有那么好的口才,再急躁的人到他這里也會心平氣和,再棘手的事情到他這里也能迎刃而解。
周所在所里的這幾年,派出所從未被群眾上訪投訴,也沒有發生過一起群體性事件,就連歷年來先鋒鎮積壓的一些復雜問題,在周所這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先鋒鎮的男女老少都喜歡周所,都佩服周所。先鋒派出所跟著也沾了光,警民關系得到了明顯改善,很多村民開始積極主動地給派出所反映情況,并配合派出所開展工作。
牛二家的大兒子,在外面打工時和別人發生糾紛,將別人打成輕傷后逃跑,隨后被網上通緝。周所知道情況后,多次到牛二家給他們夫妻講法律條文,說道理。一去就是一整天,一邊喝茶一邊勸慰他們,說輕傷案件可以治安調解,只要賠錢,可以免于坐牢;說孩子還小,不能因這個事情躲一輩子,一輩子抬不起頭;說孩子不懂事但大人要懂道理……最終牛二夫妻被周所說服了,他們陪著孩子來派出所投案自首。在周所的調解下,牛二家賠償了對方的全部醫療費用,對方也不再追究此事,雙方皆大歡喜。
李嫂子家和王寡婦家一直不和睦,不是今天李嫂子的雞吃了王寡婦家的菜,就是王寡婦丟石頭砸了李嫂子家的玻璃窗,兩個女人經常站在門口對罵,打架也時有發生。為他們的事,派出所不知道出過多少次警,做過多少次工作都不頂用。周所了解情況后,喊來村上的書記、主任和李嫂子、王寡婦在村委會一起協商解決此事,他請大家喝茶,看兩家互相指責、爭吵。周所也不勸,笑瞇瞇的,不急不慢地一杯接一杯地給他們添水,任他們吵夠了,吵累了,這才談解決的辦法。一天時間就解決了兩家幾年來的糾葛。大家評價周所高明,他的太極功夫已熟練地運用在生活的各個方面。
除了打太極拳外,周所還有一個嗜好就是喝茶,茶杯從不離手,在他的熏染下,全所的民警都開始戒煙戒酒改喝茶。血壓高的喝降血脂的苦丁茶,上火的喝菊花茶,喝醉酒的喝綠茶,辦案累了困了喝紅茶。遇到了棘手的案子,一時間想不到對策的,周所也喊我們一起喝茶,幾個人聚在一起,一杯一杯地喝,思路清晰了,辦法出來了,案子自然也破了。
過年時發生一起“殺人拋尸案”,我第一時間用電話向周所匯報情況,并請求增派警力。周所在電話里只說:“先行調查,不急于定性,一切到現場看后再說?!惫唬@次又被周所說中,一個簡單的丟棄病死豬事件,和殺人案相差十萬八千里。
偶爾,我們同事間也會聊聊天,談論一下領導。大家聊到周所時,無一例外全說好,找不到缺點。硬要找缺點的話,那可能就是性格太綿軟了,沒有棱角。不過,在這個年頭,有棱角可不是什么優點,像耿所那么厲害的人還不是因為有棱角,才被調到了先鋒派出所?
快過年時,全市搞統一行動,集中清理“黃賭毒”案件。破案的事情,自然非耿所莫屬。周所組織大家開了動員會,又布置了行動方案,剩下的就是耿所帶領大家具體實施。不久,我們就根據掌握的線索抓獲了一伙吸毒人員,然后又根據他們的交代,抓出了外地提供毒品的上線。這個案子破得干凈漂亮,大家連續加班一個多月,抓獲販毒、吸毒人員十余人,繳獲了大部分的毒品和贓款,將先鋒派出所多年來的晦氣一掃而光。
周所親自寫了一個簡報報到了局里,并為先鋒派出所申請立集體功。可等了半個月,卻等來另一個結論,說局里某領導對案子有新的想法,要求派出所把案件全部移交給市局刑偵大隊辦理。還說這個案子牽涉面比較廣,派出所難以應付云云。
累也累了,汗也流了,事情辦好了,功勞卻成了別人的,派出所每個民警心里都不好過。耿所聽到消息后,更是氣得掀了桌子。我們一起到辦公室找到周所,要周所帶我們去局里討個公道。周所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慢慢地喝茶,仍然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他看著我們,揮揮手說:“山沒垮,地沒塌,急什么?都回去喝茶,我心里有數?!?br/> 移交案子的時候,耿所休病假去了,周所去外地開會了,兩個領導在最關鍵的時候雙雙不在。派出所工作還是和平時一樣,井井有條地進行著。大家各自做著分內的事情,忙進忙出的,好像沒有少一個人一樣。案卷材料是刑偵大隊派人來拿的,沒有想到和他們同時來的還有日報、晚報、電視臺、電臺的記者。接受采訪的民警變得都和周所一樣,口才極好,采訪的效果非常精彩。當天晚上,案子就在電視臺法制頻道播出了。第二天,日報、晚報也刊登了這則消息,新聞標題很醒目:“先鋒派出所破獲特大販賣毒品案”。文章內容非常翔實,從派出所如何發現線索、如何研究案情、如何布控、如何收網、如何找出毒品來源等,記者寫得一氣呵成??梢娒窬峁┑乃夭?,是經過周密準備的,再配上提供的相關圖片資料,很吸引眼球。
新聞報道得到了市里主要領導和省公安廳的關注,他們分別給市局發來賀電。但有傳言說,局里的某領導很生氣,說先鋒派出所沒經過許可,就把案子“捅”到了媒體,毫無組織紀律。但這又能怪誰呢?周所在外地開會,耿所休病假,所里就那么幾個普通民警,來了不少記者不接待行嗎?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周所才笑瞇瞇地從外地開會回來,好像啥事都不知道。當然,我們心里都知道,周所在外出期間,像一個幕后的總導演,一點也不露聲色地用手機指揮著我們的工作進程,比如:如何聯系媒體,如何接待記者,如何提供素材……周所的太極功夫,又一次運用得出神入化。
這個案子過后不久,局里人事發生了變動,先鋒派出所突然之間變成了香餑餑,好幾個部門都要到先鋒派出所選調民警。有民警去了治安大隊、刑偵大隊挑大梁,有民警去了城區的一級派出所。周所也高升了,他調進了市政法委。聽說,這次是市里某主要領導點了周所的名,說,這樣的干部不提拔,那還提拔誰呢?
周所離開先鋒派出所的那天,先鋒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還有好多聽到消息、從村里面趕來的男女老少,人群黑壓壓地把派出所前的曬谷坪塞得沒有一點縫隙。
周所走時,還是那個樣子,笑呵呵的,對著大家揮揮手,不急不慢地說道:“有空,到我家來喝茶。”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