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開肯德基那厚重的玻璃門,一陣冷氣撲面而來,原本是很舒服的,孟泛舟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
林雪兒收起那把漂亮的“天堂”傘,用手很夸張地拍著胸口說:“好舒服呀。我說嘛,來這里,多消暑呀!”
孟泛舟卻不以為然。他同意來這里,只是因為他又餓又累,而又恰巧從它的門前路過。
林雪兒點餐的時候,他直接去了洗手間。還好,現在是下午兩點多鐘,已過了就餐的高峰期,洗手間沒有人。
他不緊不慢地提著褲子,希望等他回去的時候林雪兒已經在餐桌前等著了。等他帶上廁所的門走向洗面盆的時候,他知道他還有機會磨蹭時間。因為那里已經有人了。而且是個女人。
那女人背對著他,正俯身在水龍頭上。她的腰肢很纖細,穿著一條灰色的短裙,裸露著兩條白嫩而細長的腿,那皮膚一看就很圓潤。
孟泛舟從不否認自己好色。他覺得男人要是不好色就不叫男人了。但他看見再漂亮的女性也不會直接盯著人家看。有時眼的余光也足以獵艷。眼下,就見那女人抬起了頭仔細地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掛著滿臉的水珠,還在不停地撩水沖去臉上殘余的什么東西;然后用手把被水打濕的頭發胡亂地弄了弄,撅起嘴唇向上吹了幾下,那短而齊的劉海調皮地翹了幾翹,于是她很滿意地沖自己點點頭,轉過身掛著滿臉的水珠從孟泛舟的眼前一晃,走了。
這一下孟泛舟不覺吃了一驚。這是什么年代呀,居然有不化妝的女人?居然有不化妝的女人在公共場合洗臉?洗完了臉居然連水也不擦一下就招搖過市?要知道他跟林雪兒在一起快兩年了,就從來沒看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盡管都是淡妝!
如他所希望的那樣,等他回到前廳的時候,林雪兒已經在一個靠窗的雙人座位上等他了。他走過去坐下,有些心不在焉。林雪兒一邊起身一邊埋怨道:“怎么這么久?先吃吧,我去洗洗手。”
他看著她的背影閃進了洗手間,不禁想象著她俯身在洗面盆上方會是什么樣子,有沒有男人在她身后偷看她呢?不覺又看見了那兩條裸露著的細長而圓潤的腿,立時覺得周身一陣燥熱,忙下意識地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自己一時的失態。沒有人注意他,但他卻發現了值得注意的目標。是那個女人,臉上還掛著若隱若現的水珠,端著一盤子食物剛離開前臺正向他走來。他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還好,她在中途打住,直接走向角落里的那根柱子。那根柱子應該是這間建筑的承重所在,被商家巧妙地利用,繞了一圈米色的臺面,配上米色的高腳凳,往那一坐像進了酒吧一樣。那女人很隨意地坐到柱子與墻角之間,身子微微側著,在身后的玻璃窗與面前的那根柱子之間形成一個優雅的夾角,正好落在孟泛舟的視野里。她很隨意地從墻角處的報夾上拿了份晚報,那樣子就好像在她自家的餐廳,然后打開一盒土豆泥,邊看報紙邊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吃了那么多次的肯德基,孟泛舟向來只知道漢堡和可樂,他無法想象一個成年人怎么會吃兒童食品?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免私下咽起了口水,第一次有了主動來肯德基的念頭,心想下次來,我也點個土豆泥嘗嘗。
林雪兒很快地回到座位,坐到他對面說:“怎么還沒吃?一個人吃不下?”她擋住了孟泛舟的一部分視野,使那女人在孟泛舟的眼里只剩下了一個輪廓。他很仔細地瞟了林雪兒一眼,注意到她又補了妝,奇怪的是,此刻他沒覺得賞心悅目,面對著滿桌的食物,林雪兒那嬌艷欲滴的紅唇竟讓他多少感到了血腥。
他們的吃相有些慘不忍睹。難怪,一大早就出了門一直逛到現在,誰的胃也受不了。暴飲暴食完畢,他借著打個飽嗝的機會把身子側了側,不動聲色地打破林雪兒跟那女人的重疊。只見她還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只不過手里的土豆泥變成了薯條。
“走吧。”林雪兒的話不容置疑。
孟泛舟很想說外面太熱了,再坐會兒吧。可他沒說。那不是他慣常的作風。以往的他是吃完了就走。林雪兒只是在迎合他的習慣。他不想讓林雪兒覺得自己反常。林雪兒撐陽傘的工夫他又回頭看了看那個女人。她微側著臉,正在翻弄報紙。他甩甩頭,像是撇開了一個短暫的艷遇,走出門去。在他身后,那女人正從報紙上方靜靜地目送著他們倆,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然后她收起報紙,緩緩地對自己說:“好戲就要開場了。”
二
冷靜新開張的“冷梅書屋”坐落在市政府后面那條有名的休閑一條街上。這條街集中了本市最好的茶館、咖啡屋、酒吧及西餐廳等休閑娛樂場所,風格各異但不失幽雅的服務環境,吸引了眾多的中產以上者來這里消費休閑。當初冷靜帶著開書屋的意向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時候,第一眼看中的就是這里。
那株墨梅被她用在了門面上。也許當初心梅畫下它的時候就打算用做門面的。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純白的底色,怒放的花朵,尤其是隱藏在枝頭的宛如梅花的“冷梅”二字既顯眼又似天成,整個畫面黑白對比強烈地讓人震撼,在琳瑯滿目的街頭,冷艷地綻放著。
她的第一個客人是負責這個書屋裝修的設計師,一個叫柳楊的小伙子。
那是她開業的前一天,已經很晚了,她還滯留在店里。孤獨地坐在那個梅花無處不在的大廳中央,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不曾離開,只是因為有話要對心梅說。可她不知該跟她說些什么。
那張報紙靜靜地擺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心梅苗條的身段和散亂的長發,使那個掛在十五層樓陽臺上的背影顯得孤獨而凄美。報紙上沒有注明是誰拍了這張照片,只是說拍完了這張照片,那女人就掉下來了,從十五層樓的高度,以自由落體的姿勢,快速地下落。那報紙還說,樓里一直有人在試圖救她,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還是讓自己飛走,徹底拋棄了這個世界。
冷靜不知道除了報社,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珍藏著這張報紙,也不知道除了她冷靜,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記掛著心梅。三年了,足以忘卻很多人很多事。三年了,對于冷靜而言,是一個漫長的時段。漫長到她要常常對著報紙,對著那個熟悉的背影才能忽略她所在的時空。至少照片上的那一刻,心梅還活著。
書屋開業的前一晚,她就這樣坐在心梅的背影面前,守著一壺孤獨的茶。她想告訴她,她們的心愿終于實現了。她們曾經約好三年后的今天在這個海濱小城會合,開一個浪漫書屋,過簡單安靜的生活。可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而心梅能夠給她的,只是一個孤獨的背影。
她默默地坐著,不知該跟心梅說些什么。潛意識里,她希望心梅能夠感受她此刻的心情:悲傷大于歡欣。這時她聽見了“篤篤”的敲門聲。抬眼處,炫目的玻璃門外,是柳楊那被附近的霓虹燈映照的五顏六色的臉。
三
冷靜一直覺得柳楊這個名字很別扭,而柳楊本人的解釋特簡單:“我爸爸姓柳,媽媽姓楊,所以我只能叫柳楊而非楊柳。”
柳楊的到來打破了這個屋子里的沉悶與哀傷。他很奇怪這么晚了這里還有人:“你怎么還沒走,明天不是開業嗎?”他同時發現了那張報紙,“這是誰的照片呀?不是你吧?”
冷靜笑笑,不動聲色地把那報紙收了起來,舉了舉手邊的茶壺:“來一杯?”
柳楊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張已被拿走的報紙的位置上,對于她的轉換話題好像并不以為然:“這么晚喝茶?不怕失眠啊?”
冷靜無聲地笑笑:“習慣了!”她很隨意地坐在那里,非常專注地泡著茶。柳楊發現她的臉在燈光下透著一種釉光,像某些名貴的瓷器,柔和,卻難以觸摸。認識她這么久以來,他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她,也是第一次發現她沒有了平素的犀利與滄桑。是的,滄桑。柳楊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詞,但在與冷靜合作的那幾個月里,他的確常常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女人很滄桑。
屋子里很安靜。冷靜似乎已經沉到了一個遙遠的角落,在那里,只有她自己。而柳楊,則迷失在自己遙遠的記憶里,一時間,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來,嘗嘗。”冷靜的話平地里驟響,打破了一室的往日時光。她很奇怪地看著一臉茫然的柳楊:“想什么呢?這么專注?”
柳楊接過茶杯有些尷尬地回過神來:“沒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什么意思?”
“說實話,你不知道自己多么優秀吧?你是我最為畏懼的一個客戶。我好像一直在被你牽著鼻子走,你說這屋子該怎么整就得怎么整,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曾經很惱火,你要是比我年輕我早就不干了。對了,你到底多大?”
“不知道問女人的年齡犯忌嗎?”
“那有什么呀,反正我們是朋友了。你要問我,我立馬兒告訴你!”
“你?不問我也猜得出來。二十八,對嗎?”
“哦?難道你是個女巫?”
冷靜得意地笑了:“我找你設計之前查看過你的履歷。”
“難怪!原來我一直在明處,這不公平。”
“呵呵,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試著接受吧,老弟。”茶的顏色已經淡了,冷靜舉著茶葉筒示意他要不要再沏一壺。柳楊卻未理會她的意猶未盡,自顧自地問道:“你沒結婚嗎?”
冷靜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她把茶葉筒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一邊收拾茶具一邊淡淡地說道:“離了。”她不等柳楊發表任何意見,很快地接著道,“太晚了,該休息了。”
一句話,猶如數九寒冬,一下子凍住室內的空氣,凍住了彼此的表情。柳楊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她為什么突然翻臉,因為提到她的婚姻?離婚了又怎么樣,至于嗎?他那男人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不由得挺直了脊梁,用同樣的語氣冷淡地回應道:“是太晚了,早點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冷靜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你先走吧。”
這無異于逐客令。柳楊很沒趣地站起身來。也許他的心底曾有過剎那的遲疑,然而表現在行動上卻是半點停留的意思都沒有。簡單地道過再見,他把自己一口氣帶到了馬路對面。回過身來再看冷梅書屋,只有門頭上的那株墨梅在霓虹燈的閃爍下冷艷地綻放著。
四
孟泛舟上午有個會,所以很早就醒了。林雪兒側臥在他的身邊,裸露著圓潤的肩膀,還在沉睡著。她的長發已經散開,有幾縷很隨意地遮蓋在臉上,使她看起來有些妖冶。
窗簾很厚重,從縫隙里透進的朦朧的曙光刺激著孟泛舟初醒的感官;他的目光跟隨著自己的手指輕輕地落在那細膩的肩膀上,每摸一下,他都能感到自己的沖動。他的撫摩變得貪婪起來,由肩膀延至全身;而他緊貼在林雪兒耳后那急促的呼吸終于使有所反應的女人徹底醒來。她試著推開緊貼著自己的男人,卻被孟泛舟順勢扳過身子。她仰臥在孟泛舟的眼皮子底下,半瞇著眼,挺著飽滿的乳房。孟泛舟從心底發出一聲呻吟,于是就把這個清晨攪得春色滿園。
一切來得快結束得也快。林雪兒似乎還在意猶未盡,孟泛舟卻已經單方收兵了。林雪兒用手撫摩著他低語道:“以這種方式叫我起床?也太直接了吧?”
孟泛舟理解女人的意思,她沒有盡興。但他不想迎合她的需求。他把她的手拿開,拍拍她的屁股以示疼愛:“不喜歡?那以后不再這樣了。”同時起身離開,并不理會林雪兒在他身后撒嬌。
帶上浴室的門,孟泛舟打開了水龍頭。熱水很燙地流過他的軀體,好像是另一種刺激,反襯著他內心的冷卻。
其實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意識到林雪兒對于自己而言,可能僅僅是一種性的需求。每次跟她做愛,似乎都是在看見了她的裸體之后,只是一種單純的感官刺激后的反應,像個發情的動物。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到底是不是愛她。抑或只是自己在生理上需要個女人,而林雪兒不計較名分地搬了來,于是他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一種單純的同居關系?他無法回答。對于女人,他現在的需求似乎只限于肉體。他也知道這對林雪兒不公平。但他更知道,自從三年前那件事發生了以后,在他的字典里就已經找不到公平二字了。他站在水柱里望著防霧鏡子里全裸的自己。強勁,而且冷峻。但他緊繃的唇線暴露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態:孤獨,而且悲涼。
五
冷靜把電腦關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今天的股市漲勢很好,她又狠賺了一筆。此刻,她站起來簡單地舒展了一下腰身,隨手把辦公桌上的監視器打開。
樓下書屋的宏觀影像一下子跳進了她的眼簾。書屋的裝飾很簡約,在冷色調的基礎上更多地融入了江南風情。小橋、流水、竹籬,無論何時踏進書屋,第一感覺永遠是清涼、靜謐。
四周的墻上簡單地點綴著各種梅花,有畫作,有圖片,有絹制,有草編,形態各異,神韻別具。沿著墻面,是很舒適的廂式桌椅,半開放式的活動隔板,可以根據需要調整空間,以便多人聚會。平常則多隔成單人或雙人間,為前來讀書休閑的顧客提供安靜的私人空間。書屋的每把椅子的右側把手上都有一個小巧的按鈕。每一個第一次光臨的顧客都會被店員耐心地告知這個按鈕的用途。那實際上是一個無線接收器,與設在冷靜辦公室電腦上的龐大的數據庫相連接。它可以由顧客任意選擇自己想看的書籍,然后切換成聲音。換言之,戴上耳機打開按鈕就可以聽書了,或者音樂。這對那些整天忙亂于案前工作的人而言,無疑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其實無論做什么生意,要想成功,最關鍵的是要有自己的特色。這一聽書的特色為冷靜帶來的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收獲。她所收獲的是一個事業有成人的群體,是這個日益繁榮起來的海濱城市的各行各業的精英。年輕,而且蓬勃向上。
此刻,冷靜站在監視器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個目標。
那是剛走進書屋的三個人。他們似乎是第一次光顧,正在總臺前跟服務生低聲說著什么。隨后冷靜辦公桌上的綠燈就亮了。這是一個信號,表明她有客人來訪。見與不見主動權在她,如果兩分鐘之內她沒有反應,總臺會抱歉地通知客人她不在。冷靜沒有任何的猶豫,她似乎在那綠燈亮起的同時就把它按下了。怎么會不見呢?要知道她開這個書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一刻。
她很滿意地看到總臺的服務生正在告訴客人請稍等。她也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望著他們的眼神其實很冷酷。她緊抿的雙唇似乎在告訴自己,我終于等到你了!
柳楊帶著他新的客戶來看書屋的裝修風格。
自從那晚不歡而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冷靜。有幾次,他從附近路過,故意繞道冷梅書屋卻一次也沒碰到過她。他無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只是有時會有意無意地想到她。其實這次他不一定非要來看書屋不可,客戶也無此要求。但柳楊把這看做了自己重新接近冷靜的機會。他在給自己找一個臺階再次走進冷梅書屋,若無其事的,就當什么都不曾發生。因此他走進書屋的時候,很理直氣壯地問總臺的姑娘:你們老板在嗎?
姑娘請他稍等。趁這個工夫,他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周圍。書屋很安靜。他沒想到客人會這么多,幾乎沒有空座。而且他注意到,來這里的人并不是都在看書,也有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守著一壺茶和幾樣小吃。看來她成功了。她是在把這里經營成一個休閑的場所,不過是多了書這個砝碼,進而營造了它的文化氛圍。
總臺后面隱蔽的樓梯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對這里了如指掌的柳楊知道冷靜下來了。他迎著她款款的步態盡量放松地笑著,同時壓低了聲音:“我是不是打擾您了冷老板?”
冷靜得體地笑迎他:“哪里,求之不得呢。”
彼此打過招呼,柳楊說明來意,冷靜表示了遺憾:“早上來就好了,那時沒有客人,可以好好看看。現在只能看個大概,不能影響了客人。”至此,柳楊的目的已經達到,他自然不會計較其他,于是忙引著自己新的上帝隨冷靜一路走去。
看來書屋的設計很得兩位客人欣賞,當注意到上二樓所走的樓梯與冷靜下來的不是同一個時,那女人表示了疑惑。這次柳楊替冷靜作了解答:“冷老板的辦公室也在二樓,但與營業場所是隔離的。她擁有一個獨立王國,在那隱蔽的樓梯上面。”
冷靜打斷他夸張的口氣笑道:“什么獨立王國呀,沒那么懸。我只是比較喜歡安靜而已。”
那女人深深地看了冷靜一眼,轉而拉拉男伴的胳膊:“這里環境這么好,我們何不在這里坐坐,再商談接下來的有關事宜呢?”那男人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刻他望著女人寬容地笑笑:“我看也沒什么不好。那就請冷老板給我們介紹個座位吧?”他禮貌得有些過頭,讓人覺得不自然。冷靜含蓄地笑笑:“請不要叫我冷老板,我叫冷靜。很愿意為你們效勞。請跟我來。”
她把他們帶去了樓下最里面的一個座位。這個座位掩映在一片翠竹的背后,是這個大廳最隱秘的部位。她沒有告訴那三人這個角落平常是不接待客人的。這是她的專座,只在有朋友來時才用。然而只有天知道她在這個城市還有沒有朋友。
六
從林雪兒開始意識到女孩子都會愛美的時候,做個美容師就成了她的理想。然而大學畢業后她卻鬼使神差地進入了一家國有企業,整天埋頭于文件與報紙之間,消耗著公家的時間,浪費著自己的生命,而那理想只不過成了想象中的一種奢望。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來改變這一切。而她的確很早就意識到了愛情可以改變一個女人的一生。因此當她在主任夫人的葬禮上第一次看到孟泛舟的時候,她就知道能夠改變自己一生的男人出現了。而那時她已經三十歲了,沒有變態也沒有緋聞,安靜地生活在自己的思維里,卻出于本能抗拒著婚姻。
葬禮的場面并不大。因為死者的非正常死亡,太多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探秘上。是呀,好端端的一個人,家庭和和美美的,怎么忽然就跳樓了呢?主任的表現也很奇怪。他忽然變成了祥林嫂,似乎只有不停地跟人訴說他起床后如何發現不見了妻子,后來如何在陽臺的窗外找到了她,如何想拉住她,卻只能眼睜睜看她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等等,才能減輕自己的痛苦。
作為治喪委員會的成員,林雪兒站在殯儀館的大門口負責給親朋同事發放小白花并登記姓名,已經有些木然了。她所站的位置正好面對著院子角落里那棵巨大的松柏樹。孟泛舟當時就孤獨地站在樹下,因為距離遠,林雪兒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悲痛與絕望卻似乎能夠引起空氣的震動,毫無保留地傳送至林雪兒的感官。于是她就開始注意起他來。
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連姿勢都沒有變一下。他是葬禮上唯一沒有參加遺體告別的人,然而,他卻好像是唯一真正在哀傷的人。葬禮結束后,人們陸續離開了,只剩下親屬等待領取骨灰。林雪兒等在路邊,等孟泛舟的車開過來的時候,她攔住了他。
車門上鎖了。一個很有防范心理的男人。
林雪兒敲敲窗,孟泛舟降下了車窗玻璃,有些茫然地望著她。林雪兒很不客氣地說道:“我沒有車回市里了,想搭個便車。”
孟泛舟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林雪兒卻很清晰地聽到了開車鎖的咔嗒聲。她上了車,等車門再次鎖上,又說道:“其實我是看你太傷心,怕你走神,故意來跟你做伴的。”孟泛舟這次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卻仍然什么也沒說。
令林雪兒沒有想到的是,在她注意孟泛舟的同時,卻也有人在注意他們倆。葬禮過后的第三天,主任忍痛上班,第一個就把林雪兒叫到辦公室問話。
“你認識那個男人嗎?”公事公辦的語氣。
林雪兒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男人?”
“葬禮上那個。”
“哦。不認識。”
“不認識?不認識坐他的車?”
“哦。那會兒剛認識。”
“剛認識?小林,我不希望你跟他交往。”頗有些語重心長。
林雪兒連腦子都沒有過一下就沖口而出:“主任,您沒有權力干涉我的私生活。”
“可我有權力干涉你的工作!”主任手里端著水杯,語氣里所含有的不僅僅是威脅。
林雪兒一句話都沒再說就轉身離開了,走到門口還不忘把門輕輕地帶上。
一周后,林雪兒辭職并隨即進入一家美容專科學校,以她三十歲的高齡,混跡于一群年輕的女孩子中間學習如何創業。半年以后,她開了自己的美容院,她的好幾個同學成了她的雇員。
開業的當天晚上,她搬進了孟泛舟的寓所。孟泛舟站在半開的門口擋住她:“我沒打算再結婚,所以不想耽誤你。”林雪兒從他與墻之間硬擠了進來,同時輕飄飄地撇下一句:“正好,我也沒打算結婚!”心底里卻有句溫柔的潛臺詞:“其實,我愿意為你改變。”
七
離開冷梅書屋的當天晚上,孟泛舟失眠了。他似乎假寐了一會兒,卻又分明清醒著,飄于一片梅花叢中,醒來后居然再無法成眠。他的輾轉反側驚動了林雪兒,林雪兒也一反常態地徹底醒來。街燈從窗簾的縫隙里透進淡淡的月白,林雪兒依偎在孟泛舟的懷里,忽然很理性地問:“你認識那個冷老板?”
“不。”孟泛舟的回應很快,而且沒有任何肌體上的反應。
“我覺得你今天好像很是心不在焉。”
“是嗎?”
“嗯。有什么事嗎?”
沉默。良久,孟泛舟有些困惑地說:“那些梅花。就好像我曾經在哪里見過,或者說我曾經到過那樣的地方。”孟泛舟在此撒了一個小小的謊。他沒有說其實他是認識冷靜的,或者說跟她有過一面之緣,就在不久前,在肯德基,而當時,林雪兒也在場。他也沒有說當他看到從暗梯后轉出的冷靜時,他的心是如何地狂跳了兩下。因為眼下更讓他困惑的,的確是那些無處不在的梅花。
“梅花!”
林雪兒在心底重復了一遍,有句話就忽然沖到了嘴邊:“說說你跟杜心梅的故事?”這句話三年前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想問了,但她一直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去觸摸一個男人心底的傷疤。這次她能明顯地感覺到橫在自己頸下的孟泛舟的胳膊開始變硬,那突起的肌肉很強勁地抵住她的呼吸。
又是良久,孟泛舟低低地道:“不。”
“不!”林雪兒緊跟了一句,同時更深地往他懷里偎了偎。孟泛舟摟緊她,在黑暗中清理著自己的思緒。“我愛著她。她懷孕了。孩子是我的。我離了婚準備跟她結婚。但她卻跳樓了。”他說得似乎很艱難。
“就這些?”林雪兒注意到他的用詞:愛著,而不是愛過。
“就這些!”
“現在還愛著?”
孟泛舟這次沒有直接回答:“她已經死了!”然后,好像結束了一輪談判到了休會的時間,他從林雪兒的頸下抽出了胳膊:“睡吧,太晚了!”接下來是林雪兒失眠了。她知道自己不該跟一個死人吃醋,況且,那是她林雪兒介入前發生的事情。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起了《蝴蝶夢》的故事情節。呂蓓卡從小說的開始就死了,卻一直橫在男女主人公的中間。她不知道杜心梅會不會是另一個呂蓓卡,要永遠地橫在她跟孟泛舟之間?沒有答案。只有窗外的魚肚白在悄悄地提醒她:天快亮了。
八
再過幾天就是心梅的忌日了,冷靜卻沒有想好該如何跟林立聯系。其實在這個孤獨的城市里,除了心梅,林立是她唯一認識的人了。但是很奇怪,從認識他的那天起,她就出于本能地抗拒他。來到這個城市很久了,她一直都沒有跟他聯系。她常常會玩味存在手機里的林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卻沒有按下撥號鍵的欲望。有時甚至希望那是個空號,或者這幾年林立早已調換了工作。找不到他最好。但找不到他,她將找不到心梅的葬身所在。眼看不能再拖了,她終于決定,找他。
電話在響過三聲之后順利接通。是個很蒼老的男聲,有些沙啞,似乎剛剛睡醒。冷靜先問了林立在嗎,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報上了自己的姓名。電話那端忽然沒有了聲音。好一會兒,那沙啞的聲音才又響起:“冷靜?你在本市?”
看來他有來電顯示。冷靜忽然很后悔用了書屋的座機,那樣的話她將不能騙他說自己只是路過,而他很有可能通過114查到她的落腳點。她意識到這個小小的失誤使自己完全喪失了主動權。于是她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并請他來書屋坐坐。林立很爽快地答應了,甚至有些急不可待。放下電話冷靜仰靠到坐椅上,心底沒來由地感到懊喪。
愣了好一會兒神,冷靜才想起通知總臺,如果有位先生找她,請直接讓到她的專座。順手整理桌面的時候,她的手碰到了放在一堆文件最上方的一個文件袋。那個文件袋的封面上很潦草地寫了三個大字:孟泛舟。
她不被注意地皺了皺眉,似乎此刻她并不愿意接觸這三個字。然而她還是把文件袋打開了。最上面的一張是孟泛舟正在打開車門的近距離的照片。他的眉頭輕微地擰著,還算英俊的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冷霜。第二張是林雪兒挽著他正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等著過馬路,林雪兒一臉的陽光,而孟泛舟側著的臉部卻有些茫然。下面還有很多照片,多是他們兩個人的合影。有私家偵探真好。冷靜只是聽心梅說起過孟泛舟這個名字,就能夠在千里之外把他從茫茫人海里找出來,然后一點點地剝掉他的外衣,把他徹底看仔細,包括隱私。其實說白了還是有錢真好。想到那偵探接過支票時嘴角掛著的無恥的笑容,冷靜不禁冷笑了一聲。
孟泛舟!她把那些照片從頭過了一遍,又把他的簡歷看了一遍。其實那上面的內容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了,但她還是喜歡對著那張紙,就好像她第一次看到。她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男人從沒有笑過。他似乎只有兩個表情:冷峻,或者恍惚。她又想起了那天他跟林雪兒來到書屋后的表情。很顯然,這里的環境包括她冷靜本人讓他感覺到了什么。
孟泛舟,你并不快樂,不是嗎?她把所有的資料重新裝入檔案袋,很小心地把口封上,然后鎖入她寫字臺的抽屜。似乎只是為了配合她的動作,樓下營業廳的門開了。她看見一個似乎已經有些歇頂了的男人走了進來,然后她桌子上的綠燈亮了。
九
聽到“冷靜”這兩個字時林立曾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從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她就是與心梅連在一起的。如今心梅已經去世近三年了,冷靜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在他看來,好像是心梅的陰魂重現。
這個名字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冷靜本人他卻只見過一次,是在他跟心梅的婚禮上。可那時他的注意力都在新娘身上,哪顧得上新娘遠道而來的朋友呀,所以此刻他要細想冷靜的容貌竟然覺得非常模糊。
放下電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詢了114。如冷靜所擔心的那樣,他首先查了這個電話的登記。冷梅書屋。他皺了皺眉。不用再查了,這個書屋肯定是冷靜所開。因為他不止一次聽心梅說起過這個書屋,當然,那時還只是個意象。好像心梅還為書屋專門畫過一幅畫,但她死后,卻哪里也沒有找到。他在那里坐了好久,似乎要想明白冷靜忽然出現在這里是什么用意。最后他決定去冷梅書屋一探究竟。不管怎樣,心梅的朋友來了,他應該接待。
按照冷靜提供的地址,林立很快就找到了冷梅書屋。從停車場走出來,隔著馬路看到那個門頭,他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三年前他遍尋不見的心梅的最后一張畫作居然在這里,這讓他似乎又看見了心梅,看見了那個早上。他的心忽然失了重,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腦門,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了起來。他在那里站了好一會兒,等待自己恢復正常。他不知道心梅什么時間把這幅畫給了冷靜,他也不知道冷靜到底知道些什么。也許她把自己要自殺的原因透露給過冷靜?他倒希望如此,這樣一來自己至少能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也好解脫自己三年來已經無法承受的重負。所以等他終于有勇氣走近那門頭時,他的樣子很有些癲狂,就好像《聊齋》里的某個鬼怪,迎著掛在墻上的桃符,縱然知道打擊在即,卻仍然義無反顧。
其實依照尋找孟泛舟的經驗,要想找到心梅的墳墓并不難。但冷靜不想那么做。她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獨自面對一座荒冢,更為主要的,她怕那樣尋找會驚動了心梅。她已經安眠了,就給她安靜。也許在她身后給人們留下了太多的疑問甚至是非議,但對于冷靜而言,她更愿意相信一直安靜地活著的心梅如今也正安靜地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她不想打擾她,盡管她很渴望接近她。所以等她跟林立說到了心梅的忌日她要一同去上墳的時候,她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林立斜坐在她的對面,感受著她壓抑的悲傷,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
十
已經是夏末了,清晨的陽光能夠讓人體會出溫暖而不是熾熱。林立的車只能停在公墓的門口。隔著車窗向山坡上望去,整個公墓好像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里。一排排整齊的墓碑與山坡上的蒼松翠柏相輝映,在天地間書寫著莊嚴與肅穆。
冷靜開始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而那雙捧著一束黃色菊花的手居然在微微地打顫。她不想讓林立感覺到她的異常,于是掩飾地笑笑:“就是這里?”林立半側著身向后望著她,能夠感覺到她的笑容很蒼白。但還是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冷靜就覺得那顫抖轉移到了她的心臟。
她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就好像空氣中的氧分忽然被一個火球燃燒光了。那火球烘烤著她的內臟卻冰涼著她的手腳,讓她體會到一種瀕死的感覺。三年前的今天,心梅就是在這種感覺中離開的嗎?報紙上那個無助的背影又在她的眼前開始晃動,晃醒了她短暫的失態。林立在問你沒事吧。7bW+ynPuKThk2xVhuoPzrA==
她搖搖頭:“我們走吧。”伸手打開車門的時候,她注意到自己掌心的汗,密密的,正在匯成水滴。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冷靜正在廚房里準備早餐。她沒有接收到過任何來自心梅的心靈感應。她甚至沒有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忽然切破了手,或者摔了餐具。
林立報上的噩耗,但又說人已經入土為安了,不必來了。她很憤怒,她在電話里顫抖著質問林立為什么不通知自己參加葬禮。林立的聲音很崩潰:“心梅不會讓你來的。我試圖拉住她的。我不想讓你看見她的慘狀,十五層樓呀,掉下去!”冷靜就在他說的十五層樓里一下子暈了過去。
越往山坡上走冷靜的理智回歸得越頑強。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短裙,黑色的高跟皮鞋,只在胸口別了一支小巧的白色的梅花。這枚胸針當初還是心梅送給她的。心梅說那是她滿十八周歲的禮物,媽媽送的,雖不值錢,但有紀念意義。當時冷靜拒絕來著;但此刻,她很慶幸自己接受了這個禮物。這身無可挑剔的打扮如果出現在寫字樓那就是公關,但此刻出現在墓地,就讓人明顯地感覺到葬禮的氣氛。她周身唯一的色彩是那束黃色的菊花,此刻襯著她的臉愈加地蒼白,而且冷峻。
似乎已經到了。林立帶她離開了甬道開始穿插進墓碑。很快冷靜就知道心梅的安息所在了。就在他們前面不遠處,中間還隔著兩座墳墓。那碑前有一個很明顯的標志:一支怒放的梅花,桃紅色的,在冷色調的墓群里很是顯眼。
冷靜的腦海里忽然出現了私家偵探報告里的一句話:這個男人很喜歡梅花,經常從固定花店預定絹制的梅花。據店主介紹,顏色各異,都是直接送到他的辦公室。她當初很忽略這句話的。心想既然他喜歡心梅,那么,喜歡梅花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心梅本身就是一朵讓人百看不厭的梅花,卻不曾料到,那些梅花原來都到了這里。
她馬上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同時很注意地看了林立一眼。沒有其他人。除了她跟林立,再就是無言的墓碑了。而林立,似乎是對那支梅花毫不在意,但他瞬間的表情沒有逃過冷靜的眼睛。他好像在壓抑著滿腔的憤怒,冷靜有理由相信,如果自己不在場,他會把那支梅花撕得粉碎。
陽光很好,卻無法曬暖冰冷的墓碑,還有墓碑上心梅那冰冷的笑容。冷靜半跪在墓前,顫抖的手觸摸過那張熟悉的面龐,一句話沒說,淚先下來了。林立安靜地從她手里接過菊花,借著擺放的機會,不動聲色地把那支梅花移到了一邊。趁著冷靜只顧落淚的機會,他也環顧了一下四周,但是很顯然,他沒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一瞬間他的表情很讓人奇怪:似乎松了口氣,卻又透著不甘。回過頭來他再次對那梅花動了手腳,這一次,梅花徹底消失在墓碑的后面,至少站在他的角度,看不到了。
再看冷靜。他很奇怪她的舉動。他原以為她會大聲地哭訴,至少能說一些想念的甚至是責怪的話語。可是沒有。她只是半跪在那里,一邊無聲地哭著,一邊不停地用手撫摩著心梅的照片,那動作已經有些癲狂了。
他沒有試圖安慰她。他知道,有些時候安慰只能起反作用。望著山坡下孤零零地停放在那里的他的車,他告訴自己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她哭夠。
十一
柳楊最近一直在忙著林雪兒美容院分店的裝修工程,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冷靜了。這天他的一位同事過生日,聚會過后,又乘著酒興去歌廳唱歌。經過冷梅書屋的時候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注意到二樓窗戶的燈亮著,也就是說冷靜還沒走。就有了一種去拜訪她的沖動。于是他借著酒意離開了那些哥們兒的視野,過了馬路直接到了冷梅書屋。
書屋已經打烊了,門似乎從里面別著。他試著敲了敲玻璃,冷靜沒有像第一個晚上那樣應聲而出。他稍稍站了一會兒,如此離去似乎有些不甘,然后就聽見身后有人在輕聲地問:“您在干嗎?”
柳楊嚇了一跳,他猛地回身倒也嚇著了探詢著他的冷靜。
“您在干嗎?”冷靜再問,語氣里就有了一些調侃,柳楊開始感到尷尬,是呀,自己在干嗎?他轉頭向旁邊吐一口酒氣,有些辯解地說:“我路過,看你亮著燈,就過來看看你在不在……”
冷靜的眼神明顯地透著不信任:“是嗎?那您干嗎不進去?卻在這兒探頭探腦的,像個偷窺狂?”
“進去?我怎么進去,你的門別住了……”
冷靜并不說話,只抬手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那門就無聲地向里打開了。“我別住了嗎?”她的眼里盛滿了笑意,嘴角卻故意下拉著,似乎在責怪他連謊都不會撒。柳楊就感覺自己的臉刷的一下發起了燒,比第一杯啤酒下肚后的感覺還要強烈。
冷靜此刻的心態頗有些像一只剛逮住了老鼠的貓,她毫不躲閃自己的眼光,直把柳楊的難堪當做了享受。柳楊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轉移了話題:“這么晚了,你敞開著個門干嗎去了?不是猜到了我要來在路邊等我了吧?”
這招還真管用,冷靜立馬兒收斂了好多:“我干什么了不重要,問題是你,肯不肯幫我個忙?”
“幫忙?那要看什么忙。”
“一會兒我跟那邊車上的人說話的時候,請你一直注視著我,我跟你招手的時候,請你也揮一下手好嗎?要能顯出點不耐煩來更好。你會嗎?”
柳楊并沒在意她的語氣,只顧朝她剛才眼神所向的方向望去,這才注意到就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停車場,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敞開的車窗里露著一個男人模糊不清的臉。他有些狐疑地望著冷靜,不答應也不發問,似乎在等她的解釋。冷靜讀懂了他的眼神:“回頭我跟你解釋,現在請你配合一下,好嗎?”
她聽起來至少很誠懇,柳楊就有些不可抗拒地點了點頭。于是冷靜就離開了他,徑直回到那車邊去了。
柳楊從來沒想到自己的演技那么高,他居然能把冷靜的要求做得很是逼真。很快,冷靜就從那車前讓開了身,那車無聲地發動了,從柳楊身邊開過。那男人沒有關上車窗,經過的時候,他還很有禮貌地沖柳楊揚了一下手。
此時冷靜已經走回來了,她拍拍柳楊的肩膀:“謝謝了!”
“客氣啥!不過我怎么覺得被你利用了?追求者?”
冷靜淡淡地一笑:“是被我利用了。我告訴他我們有約了。”
“不好吧?別弄巧成拙,傷了人家的心呀。”
“什么呀。他是我好朋友的前夫,想跟前妻復婚,找我幫忙呢。”
“那干嗎不請他屋里坐?大街之上,馬路天使呀。”柳楊似乎要抹去先前被冷靜愚弄所留下的尷尬。
“他想進去來著,我沒讓。他比你聰明,我那會兒的確別著門來著,他居然打我的電話。”
“這就叫比我聰明?哼,看來你也就這智商了。如此說來我也不能進去坐了?”
“你?另當別論。書屋的門隨時向你敞開。”
柳楊忽然有些欣慰地感到不好意思。“我開玩笑呢。太晚了,改天吧,你請我,今天的事你欠我一個情兒!你不走嗎?我送你。”
冷靜沒有半點的客氣:“那你等我一下,我上去關燈拿包。”
柳楊在等待中半仰著腦袋很有些愜意地望著星空,他被酒精麻醉過的腦細胞忽略了一個很久以后他才注意到的細節,那就是冷靜一個人從外地而來,哪里來的好朋友和她的前夫?
十二
林立駕車離開的時候,很仔細地看了看站在書屋門前的那個年輕人。他個子很高,體形有些偏瘦,架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的確很年輕。“小白臉兒!”他在心底嘀咕了一聲,很快就把他們甩在了身后。
林立本來也是路過書屋看亮著燈才跟冷靜聯系的,遺憾的是,冷靜沒有一點邀請他進屋坐會兒的意思。她在電話里很冷淡地說:“你在車里等我吧,我馬上下來。”
林立心中并不十分明確他刻意地接觸冷靜到底是為什么。杜心梅死了已經三年了。三年來,他在別人的眼里過著清教徒一般的生活,似乎想以這種方式向所有認識他的人延伸他的哀傷。很多人都善意地給他介紹女人,可他一概不見。于是人人都在為杜心梅感到惋惜,這男人如此愛她,她居然舍得放棄。冷靜的出現開始讓他朦朧地意識到這對他也許是一種機會。從他跟杜心梅的婚禮上她對自己就不冷不熱他是知道的,但他覺得這不是障礙。對于他跟杜心梅的事她似乎知道的不多。而且據他的旁敲側擊,似乎她也不知道杜心梅為什么要忽然自殺。既然他揣摩不出她為什么要千里迢迢來到這里,那么就寧愿相信一切都是天意。也就是說她冷靜是老天爺專門為他準備的。于是他對于跟冷靜的接觸就帶上了主觀的意識,認為是應該的,是天經地義的。所以他根本就不相信冷靜所說約了人的托詞。當那個小伙子從路燈的暗影里晃晃悠悠轉到書屋門前的時候,他曾想象他是個歹徒而自己很勇猛,可以當街對冷靜來一場英雄救美。但冷靜很專注地看了那人一會兒,忽然有些如釋重負地說:“是我朋友。你看我沒有騙你。我先去打聲招呼。”他仍然不相信,但卻不得不離開。他開始以自己的思維方式揣度冷靜的心態,覺得她其實也不是什么好鳥,這下更好了,說明他們很般配。
林立開著車直接去了“享受”浴室。
這浴室遠離他生活及工作的社區,他在這里很少見到熟人,除了吧臺的小姐。而這里的工作人員有著良好的職業道德,她們從不打聽客人的身份,走出浴室的大門即便迎面走過,她們也絕對認不出你來。因了這些原因,林立是她們多年的貴賓會員了。也因了這個會員的身份,他得以在熟人的視野之外,過著完全是另外一種方式的隱秘生活。這種生活甚至在心梅還沒死去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半個小時后,他走向自己常用的包廂。門在他的身后半敞著,他聽見吧臺的小姐在對著呼叫機說:“叫新來的那個上來,她的奶子大!”林立很舒服地微笑了,然后仰面摔倒在房間里那唯一的家具,一張大大的雙人床上。
十三
孟泛舟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把自己變成了冷梅書屋的老顧客。剛開始的時候,他有意點過竹籬后的那個座位,也就是他跟林雪兒第一次光臨被冷靜接待過的位置,但每次服務生都說有人預約了。他注意觀察了幾次,卻從來沒見過任何人,于是他就明白了,那個座位其實是不接待一般客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用“一般”這個字眼。自己在那里被接待過,難道能說自己就是特殊的嗎?
否。
特殊的也許是那個設計師,別忘了,自己能在這里見到冷靜完全是拜他所賜。于是這樣想著,他對這個問題也就慢慢釋然了,直到不再提起。但他會有意無意,總坐在那個座位的視野里。換言之,那個座位一直也在他的視野里,盡管它一直空著,卻讓他覺得很踏實。
心梅忌日的那天,他早早地就去了公墓。他知道林立會去,所以刻意跟他錯開了。到目前為止,他還從來沒有跟林立正面接觸過,盡管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
他給心梅帶去了她喜歡的梅花兒,站在她的墓碑前卻不知該跟她說些什么。清晨的山坡上泛著朦朧的霧靄,遠處有鳥兒清脆的鳴叫。他四周望望,除了靜穆,還是靜穆。于是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我已飛過,而空中沒有痕跡。再把視線轉回墓碑,他感覺到自己的眼里凝滿了淚水。這也許是心梅在告慰他的話吧?他問了千百次為什么,可是她從來都不回答。甚至連一個暗示都沒有。他的悲苦就在她絕塵離去的那一瞬間,滲透了余生。
離開墓地他任由自己隨處飄蕩。等他意識到自己站在了冷梅書屋的門前時,一點兒都沒覺得吃驚。看來店主人是個很細致的人,大概也愛梅至深吧,居然連書簽都是梅花。心梅也是一個很細致的人,在孟泛舟的心目中,唯有她可以解釋那句紅樓諺語:女兒是水做的。
他點了一壺鐵觀音。其實對于茶他向來是不講究的,直到認識了心梅。最初是喜歡上她沏茶的姿態,后來喜歡上她沏的茶水,最后喜歡上沏茶的這個人。他把玩著那只書簽,把自己沉在了那永遠也回不去了的過去。
從那以后,他愛上了冷梅書屋。潛意識里,冷梅書屋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召力。但他從來沒有跟林雪兒說過。他知道林雪兒忌諱心梅,而且似乎,也忌諱冷靜。女人的直覺都很厲害吧?也許她能看穿自己的心臟曾因為冷靜的出現而早搏?他不知道。但他很確定,第二次見到冷靜,他忽然間想到的,是心梅。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并不希望再次見到冷靜,而且似乎是順應了他的意愿,一個多月來,他已經跟前臺服務生混得很熟了,卻從來沒有見過冷靜一次。只是,他的目光總會若有若無地落在那掩映在竹籬后面的空座位上,悲涼之外,多了悵然。
十四
在玫瑰香葡萄開始飄香的季節里,林雪兒美容院的分店開張了。說是分店,其實只是與她的第一個店相比較而言。開第一個店的時候,因為資金與經驗的不足,她把店面做得很小,幾年下來,她已經很順利地完成了這兩方面的原始積累,因此分店實際上是個總店了。林雪兒很有經營頭腦,她沒有趕著撤老店,這樣至少幫她穩定了一部分客源,市場這塊蛋糕她就先占了兩塊兒。
柳楊的設計讓她非常滿意,只是有一件事,讓她如鯁在喉。那就是冷靜跟她的書屋。她有時會很后悔那天拖了孟泛舟一起去看書屋的裝修風格。盡管她相信他與冷靜并不認識,而且她更相信他們之間沒有往來,但她知道,孟泛舟從那以后開始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變化。很細微,不過對于一個深愛著他的朝夕相處的女人而言,她嗅得出空氣里漫漫散開的冷淡。但她什么都沒有說。所幸分店的事情很夠她操心,所幸孟泛舟還能夠在她的疲勞之余給一點兒溫存。她就欣欣然地忙碌著,操勞著,偶爾再像這樣后悔著。
林雪兒給美容院起了個很環保的名字:綠世界。她在傾心傾力打造一個屬于女人的綠色王國。在她的店里,男士止步。這對誰都沒有豁免權,包括孟泛舟在內。不過在她看來,稍稍有些遺憾的是,孟泛舟似乎從來就沒有來過她的店,甚至開業這天,他都沒有到場,只是電話問了一下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九點十八分,禮炮響了。林雪兒也想討個好彩頭,就要發嘛。
面對著店里小妹們興高采烈的面龐,她終于開始直面自己的內心。她還記得她搬到孟泛舟那里住那天他們的對話。當時她以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現在她知道,時間對于孟泛舟而言,早已靜止。靜止在杜心梅的葬禮上嗎?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孟泛舟從來沒把她當做自己的摯愛,她不過是晚上會睡在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而已。否則,他不會不關心她的事業,更不會在這樣的日子里缺席。
禮炮的硝煙沖進了她的眼眶,她感覺到自己流了淚。她很開心地對店里的小妹說:“快給我紙巾,我迷眼了。”于是她可以在大家的歡笑里,堂而皇之地流自己的淚了。那會兒她不會想到,就在兩條街以外的冷梅書屋,孟泛舟正與冷靜分享著同一壺鐵觀音。
十五
其實今天孟泛舟會和冷靜坐在一起完全是一個巧合。當時冷靜正在悄悄地巡視客人的情況,看看是不是所有的服務都已到位。看見孟泛舟的那一瞬間,她似乎有過短暫的一愣,孟泛舟一相情愿地把它理解成她只是覺得自己眼熟罷了。
不錯,他們正式的交往只有一次,而她每天要接待那么多人,想讓她一下子記起自己來根本就不可能。于是他很主動地打了招呼,并提醒她自己曾為裝修的事情前來打擾過。于是冷靜就很恍然地請他就座。于是他們就順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
有那么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然后冷靜輕輕地抬了抬手。服務生的眼神一直在緊張地隨著她轉,因此看見她的手勢馬上就過來了。
“鐵觀音!”
她輕輕地吐在服務生耳邊的三個字在孟泛舟聽來不亞于一聲炸雷。如果說愛梅只是一種巧合,那么,喝茶也是同樣的喜好,就讓他覺得這巧合其實很宿命了。他的反應似乎沒有逃離冷靜的視野,她有些探詢地問:“你不喜歡嗎?要不換一種。”“不,很好。”他趕緊表態,同時有些抱歉地說,“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什么,我今天其實很閑。”冷靜沒有撒謊,不過今天與孟泛舟的相遇倒不在她的計劃之內。如果她早知道他是這里的常客,那么,她會盡量避免這次會面。不知為什么,自從在心梅的墓前看見了那枝梅花,她就忽然地對自己與孟泛舟的直接接觸沒有了把握。所以此刻她盡量藏起自己的鋒芒,很友好而且是很自然的,把自己呈現在孟泛舟的眼前。
靜默,隨著鐵觀音的端來而打破,孟泛舟終于找到一個話題來打破他們彼此的尷尬:“冷小姐喜歡喝鐵觀音?我一直覺得女士都喜歡普洱呢。”
“女士!”冷靜一邊熟練地給他沏茶一邊微笑著糾正,“我已經結過婚了!”她把水重新注滿,“其實我也喝普洱,偶爾吧。而且喝的成分沒有看的成分多。我喜歡普洱的顏色,尤其在陽光下,那紅透著一種醉人的醇。”林雪兒一直喝普洱茶,據她說普洱茶既養顏又減肥,但她從來沒提及過它的顏色,僅此一點,就在向孟泛舟表明,這兩個女人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處世心態。
“我有個朋友也很喜歡鐵觀音。女性朋友。”他像是自言自語,而實際上,他的確只想說給自己聽。
冷靜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是嗎?那改天你帶她來,我請你們喝上好的鐵觀音,市面上絕對難覓。”
“謝謝。只是……”孟泛舟把那茶杯在手里轉了幾圈,“她去了外地了,來不了。”他說的很艱難,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干嗎要說這些。也許他已經壓抑得太久了,只是想在這樣一個適合表露心態的地方找人說說話?話已出口,他忽然有些擔心冷靜的反應,不知她會怎么想?似乎只是為了消除她的顧慮,冷靜幾乎沒什么反應。她只是在順著他的話題說:“那太遺憾了!等她回來再說吧。只要我的書屋不倒閉,這個約定永遠有效。”
她的眼角很微妙地捕捉到了孟泛舟嘴角一點兒痛苦的痙攣,耳邊就響起了心梅從千里之外通過話筒傳遞過來的積壓著幸福的聲音:“他叫孟泛舟,冷靜。我愛他。如果他愿意,我寧愿為他而死!”
十六
這一天的晚些時候,林雪兒才回到家,沒忘記到市場上買了新上市的玫瑰香葡萄。
孟泛舟以他慣常的姿勢斜倚在沙發上看新聞聯播,看見她把葡萄擺上茶幾,心底里不動聲色地熱了一下。
他差點忘記了,林雪兒知道葡萄里面他只吃玫瑰香。其實私下里,有時他倒是很希望她不要對自己這么好。抱了這種心態,他的話就有些搭訕的意味兒了:“今天開業的情況好嗎?很抱歉,今天上午真的很忙……”
“沒看是誰開的店!行了,吃葡萄吧,知道你忙,沒人怪你!”
林雪兒一邊擺著手一邊進了臥室。她一把扯過睡衣,心下說,我暫不跟你計較。
沐浴時林雪兒用了比平時要長一點的時間。她在滾燙的淋浴里消化著這一天來的勞累以及失意。在想到店里的生意時,她忽然想到了冷靜。于是在這天晚上孟泛舟半擁著自己將睡未睡的時候,林雪兒忽然問道:“你覺得冷靜這人怎么樣?”
“冷靜?”孟泛舟的反應并不強烈,“怎么忽然問這個?”
“也沒什么,我在想要不要給她送張美容卡。你覺得她能成為我的客人嗎?”“夠戧。”孟泛舟咕噥了一句,“她好像從來不化妝。”他想起了那個午后,在肯德基,第一次見到冷靜的時候,她正俯身在水盆上洗臉。這樣的女人你怎么能指望她進美容院?
“從來不化妝?你好像跟她很熟呀……”
也許是聽出了林雪兒話中的探究,孟泛舟有些不耐煩地翻過身去:“倒不是很熟,不過今天下午我去書屋的時候遇到她了,她請我喝茶了,簡短地聊了一會兒罷了。”
林雪兒沒有想到孟泛舟會這么直白地說出他跟冷靜的交往,同時心底里也覺得寬慰。至少他對自己非常坦誠,也許這就是值得堅持的理由吧。她輕輕地轉過身來,從背后輕輕抱住熟睡中的男人。她很想說我們結婚吧,我想要點安全感。她也的確這樣說了,當然,只是在心里。她不明白的只是,她想要的安全感不在婚姻里,也不在孟泛舟那里,恰恰只是把握在她自己手里。
十七
孟泛舟沒有撒謊,他的確只跟冷靜聊了一小會兒。但他也沒有完全說實話,真實的情況是,他跟冷靜幾乎在一起待了一個下午。他們就那么坐在那里,像兩個相熟的老朋友,喝著同一壺茶,看著不同的書,想著各自的心事,在靜默中任時間一點點溜走。偶爾的,他會對給自己添茶的冷靜說聲謝謝。她的淺淺的笑看起來很溫婉,他便會恍惚地看到杜心梅的影子,像他們最后一次見面那樣坐在自己面前。
心梅留一頭飄逸的長發,直直的,泛著黑亮的光澤。她看起來沒有任何的異樣,這也是第二天早上孟泛舟聽到她自殺的消息時最為想不通的地方。
她神采飛揚,細長的眼睛放著光:“我們已經簽離婚協議了。泛舟,其實我們倆心里都清楚,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她用手輕輕摸著自己的小腹:“我們三個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泛舟。”
她有些可愛地皺起自己的鼻子:“但是我真的很緊張呢,我怕我做不了一個好母親。”
孟泛舟覺得自己當時的表現一定很寬厚,大概更像個慈祥的父親吧,他把心梅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放心吧,你會是個好母親的,因為你首先是個好女人。”
好女人?心梅的臉忽然暗淡了下來:“錯了泛舟,我不是個好女人,從來都不是。”
孟泛舟拂去她低垂在額前的長發,他能看到她眼里的淚光。“心梅,看著我!婚姻是兩個人的組合,出了過錯不該由一個人來承擔,明白嗎?”心梅含淚望著他,輕輕地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很像冷靜此刻的笑,含蓄,而又溫婉。
“我不是對他有什么歉意的,不是的。不管怎么說,是他傷害我在先。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早就死了,真的。其實我很高興終于可以離開他了,但我一直很愧疚的是,我沒有信守一個女人的婦道。這么說也許對你不公平,但我的確以此自責。”
孟泛舟把她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他明白這是心梅的一個心結,這個結是由他系的,那么也只能由他來解開。他當時想等他們結了婚他就會幫她解開的,但心梅卻沒有給他機會。
心梅走前又給了他一個笑容: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以后我會爭取做個好女人。那時侯,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居然會沒有了以后。
三年來孟泛舟一直在問自己同一個問題:她究竟為什么要自殺?他把那天會面的前前后后都想過了,卻始終沒有答案。此刻,他有些恍惚地看著對面的冷靜,那個他一直不愿面對的疑問又在心底泛起。他懷疑杜心梅不是自殺。只是懷疑,因為在他看來,心梅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但她大清早在眾目睽睽之下飄下十五層樓的高度,甚至能夠看見樓里有人試圖救她,這事實本身讓他的懷疑顯得那么蒼白。不用想他也知道,那個試圖救她的人肯定是林立。這是讓他心疼的另一個原因,要是自己當時在場,是拼了死也不會看著她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的。
這個下午時間在茶與書的清芬里悄悄地溜走。孟泛舟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份安適的靜默中,對面的冷靜會跟她想的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他們本該是盟友的關系,但此刻,冷靜卻把自己隱在心梅的背后,悄悄地,在觀察中確定對面這個男人到底是敵還是友。她把茶再次斟滿,孟泛舟仍舊很有禮貌地說謝謝。她溫婉地笑著,陽光映在窗上,再反射到她的臉上,看起來很朦朧。那笑容便有些寂寥,而且感傷。
十八
在那次喝茶之后,冷靜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孟泛舟。不知為什么,最初對他的敵對正在慢慢地消除。她有一種感覺,對于心梅的死孟泛舟是有責任的,但卻不像她原來想象的那樣,負有直接責任。因為很顯然,他沒有拋棄過心梅。對于心梅的死,他有著與自己一樣的傷痛,甚至是懷疑。是的,懷疑。盡管他沒有說出來,但冷靜能夠感覺到。這大概就是女人所謂的第六感覺吧。于是她決定暫時撇開孟泛舟轉而接觸林立。畢竟對于心梅而言,作為她的丈夫,他實際了解的情況,也許比他所表現出來的,要多得多。
冷靜用了很長的時間來做準備。最初她也還想找私家偵探的,但后來又放棄了。林立不是孟泛舟,他在當地的關系網似乎很了得,冷靜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被出賣,那么一切就被動了。說到底那私家偵探是為了錢,而能付得起錢的,絕不僅僅是她冷靜。于是她決定不被發現地接近林立。她想起了她看過的那本《假如明天來臨》,惠特妮出獄后,為了不被認出地接近原來的同事,所做的喬裝打扮的情節。當然了,書上寫寫都是很簡單的,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沒那么容易。首先為買假發她就頗費了一番心思。要想不被認出就得徹底改變形象,有時甚至得自毀形象。這些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打扮能夠不礙眼地走近林立還不引起他的注意。兩個小時以后,她自己開始感到那鏡子里的女人不是自己了,于是她很滿意地把那些裝備收進她剛買的大大的手提袋里,懷著那頗有些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心態走出了家門。
十九
柳楊最近過得有些郁悶。近來公司的業務沒有多大的起色,一個月之內他只接了兩單生意,而且規模都不大,經理的臉色已經開始變得不好看了,他處處賠了小心,生怕惹了他引火燒身。而更讓他郁悶的則是,他的女友秦小慧居然應聘了鴻達裝飾公司辦公室主任助理,而那個叫林立的主任在他們行業內口碑并不好。
這個有著與她名字一樣聰慧的女孩,同時也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世故。這大概與她小時候的經歷有關。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是父親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離開了家。那時她的父親很有錢,離婚時卻沒有給她們娘倆留一分。親戚們氣不過,小慧的媽媽卻說,人都走了,我還要錢干嗎?
離婚后的媽媽過得很苦,除了正常上班,按著季節變化給人家做各種幫工。秦小慧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每到秋天媽媽就利用晚上幫人往機織的毛衫上繡花,能一直繡到過年,幾個月下來,手上被線拉得口子不用碰也往外滲血。那時的小慧經常懷疑毛衫上那些紅色的花朵都是媽媽的血染的。從那時起她就告訴自己,將來自己一定要賺很多的錢存起來,她絕不靠任何男人養,以免哪一天男人變心了,自己也落得媽媽一樣的下場。
其實她從上大學時就開始賺錢了。她很留心那些備受學生關注的節日,提前去批發市場采購回各種新穎的小禮品在同學中兜售,然后把賺的錢一分一分地存入銀行。但對外,她永遠都說自己很窮,不會過日子,錢都糟踐了,等等。直到她遇到柳楊。
這個比她大了三歲的男人第一次讓她體會到來自異性的安慰和依靠。她跟自己較了三天的勁兒,最后達成共識,即在感情上全部投入,其他方面有所保留。尤其財力方面,可能的話,全部保留。因此她便時常生活在一種扭曲的狀態里。一方面,她全身心地愛著柳楊,另一方面,卻千方百計地在柳楊面前偽裝自己。
可能為了尋求一種對于柳楊的彌補,有一段時間她特別想嫁給這個男人。她也的確提起過這個話題,柳楊卻拒絕了,不是因為不想娶她,而是覺得自己財力不夠,怕不能給她幸福。
當時秦小慧只能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一個“錢”字。柳楊想把他們的幸福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上,恰恰是這一點,讓秦小慧失去了安全感。從此他們再也沒談論過婚姻的問題。
對于到鴻達公司上班,秦小慧只是以通知的方式告知了柳楊,語氣里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柳楊便也只能妥協,一面安慰自己,盡管瞧不起林立,但至少他還信得過秦小慧。
二十
隨著新店的開張,林雪兒的客戶群越來越廣,層次也越來越高。她一直避免跟客戶交上朋友,但該有的應酬仍舊免不了,因此在接觸的過程中,她越來越意識到,對于孟泛舟,自己不能僅限于做那個睡在他身邊的女人。她開始信奉一句話:當你不能改變對方的時候,就改變自己。盡管這話更適用于婚內,但對于一心想嫁給孟泛舟的林雪兒來說,三年的同居生活,已比婚姻還婚姻了。于是,她開始試著像別的女人那樣疼自己的男人。從哪做起?先從疼他的胃開始吧!
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只在形式上對孟泛舟死纏硬磨了。她開始學著做飯,翻著花樣給孟泛舟驚喜。孟泛舟嘴里不說什么,但看她的眼神明顯有了變化。那叫什么?柔情?
她刻意忽略掉自己看到的,在孟泛舟面前保留著那份矜持。她在等待,等待孟泛舟自己來打破她最后的驕傲。
這天店里預約的客人較少,林雪兒去店里打了個照面就離開了。早上在洗手間,林雪兒發現了一只蟑螂。盡管當時她也大呼小叫地遍地巡視了,沒再看到,但總覺得它繁殖得太快,想起來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因此便去超市買了殺蟑螂的藥盒,急急地回家投放。
孟泛舟去外地開會了,第二天才能回來。投藥之前,林雪兒決定趁他不在家來個徹底大掃除。于是忙亂了幾乎一天,連中午飯都翹掉了。一直折騰到下午五點多,總算有些眉目了,她便坐在溫柔的斜陽里,整理最后一只小箱子。
那箱子是在另一間臥室的床底下翻出來的。因為一直沒人住,這么多年也沒打掃過,上面已經蒙了一層灰塵。擦拭完了,林雪兒發現那是一個漆著棗紅色油漆的小木箱,在斜陽下泛著油烏烏的亮光。她很好奇,不知孟泛舟存著這個小箱子干什么,就隨手打開了。
箱子內的空間很小,林雪兒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東西倒騰了出來:幾本很早以前的畫報,插頁都是山口百惠的生活照;一個摘抄本,上面寫滿了席慕容的詩作;一沓整整齊齊的宣紙,畫著各式梅花兒;另外一沓則是練字的,反反復復,內容都是柳永的《卜算子·詠梅》。最后,林雪兒拿出了一個精細的小鐵盒以及另外一個摘抄本。她粗粗地翻了一下,里面寫的滿滿的,竟然都是韓文,她一個字也不認識。林雪兒盯著那個精細的小鐵盒越來越奇怪:這些東西不像是一個大男人該保存的呀,到底咋回事?
仍舊是好奇心驅使,林雪兒已不去顧忌自己是不是有權利翻看這些東西。她打開了那個盒子,就見里面包裹著很漂亮的絨布,淺藍的底色,點綴著各色細小的花朵。打開絨布,林雪兒看見一只細小的干枯的梅花,幾個干枯的玫瑰花的花瓣,兩枚鵝卵石,一串細細的水晶項鏈,還有一枚胸針,胸針上是一朵做工精細的小巧的玫瑰,似乎還帶著露珠。
林雪兒跌坐在一地夕陽里,守著這些按理說是小女孩才會收藏的東西,一頭霧水。終于,她決定放棄再想,開始重新整理那些東西,想按原樣裝回箱子里。這一次,她開始注意那兩個本子,并作了比較。很顯然,這兩個本子出自一人之手,字體很娟秀,書寫得也很細膩,至少那本詩集上的字體與內容很吻合。
在詩集的最后一頁,林雪兒看到了她第一次看時忽略的東西,兩個簽名:冷靜與心梅。這兩個簽名,就像一個響雷忽然在她的心頭炸開,一時間,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忘記了如何跳動。
冷靜與心梅。冷靜兩個字很秀美,一看就是本子的主人所寫,但心梅兩個字卻很飄逸,與整個本子里的內容比起來,多了一些俊朗。冷靜與心梅。這分明是杜心梅的東西。它居然就放在孟泛舟家的床底下,孟泛舟到底知不知道呢?
林雪兒癱坐在地板上。比心梅兩個字更為打擊她的,是冷靜這兩個字。恍惚間,她看見冷梅書屋的門頭,在夜色中冷艷地閃爍著。良久,她才轉而去看那本寫滿韓文的本子。很顯然,這個本子的書寫格式與上本不同。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林雪兒腦子里忽然蹦出了兩個字:日記。她不知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她也d0JJ9MqAW4c/nn2yHTjj9Q==從來沒聽孟泛舟說過杜心梅會韓語,但那書寫的格式讓她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那就是日記。她感到自己的心再次停止了跳動。這一次,她把兩個本子緊緊地抓在了手里,心底開始認同那個可怕的想法:冷靜,其實是杜心梅的朋友!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那么迫切地希望自己懂一點韓語。
二十一
秦小慧上班兩周后,就徹底明白柳楊為何曾說林立不是個正人君子了。
現在的林立已經是公司的副總了,但還兼任著辦公室主任一職。之所以要招聘一個助理,其實就是要給他培養一個接班人。
看見秦小慧的第一眼,林立好容易才維持住自己那偽裝出來的一臉的莊嚴。他先是用了一周的時間端著副總兼主任的架子,讓秦小慧時時賠著小心,生怕一個差池就會丟掉手里的飯碗。然后他又用了一周的時間來告訴秦小慧他是個有權有錢的男人,他可以為他所喜歡的女人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但前提是,那女人愿意讓他喜歡。
秦小慧像坐過山車似的體驗著林立的一冷一熱,心里把他跟柳楊作了一千遍的比較。
第二周的最后一天,他帶秦小慧外出辦理業務。盡管不過夜,但接待方為了討好他,還是安排了房間供他們午休。進了房間,他告訴陪同的小伙子他跟秦助理還有點問題需要討論,于是那小伙子便惴惴地退出了。
關了房門林立說,小慧你知道我想跟你說什么。他的近乎禿頂的腦袋讓她覺得反胃,但卻明晃晃地頂著官印;他的滿是淫穢的笑讓她覺得惡心,但笑意里卻滿是鈔票在飛;他的圓圓的啤酒肚讓她難耐,但卻擋不住一枚鉆戒的光輝。林立把那枚鉆戒套在小指尖上晃了兩晃,用一種卑微的口氣說,小慧,喜歡嗎?這是給我前妻買的,但她沒福消受,還沒等我給她就死了。這不算死人的東西。你喜歡嗎?我沒人送,但想給你,你要嗎?
秦小慧望著那枚鉆戒想起柳楊說過的話,他讓自己離這個男人遠點,是不是柳楊有什么超能力,知道她秦小慧過不了林立這一關?
秦小慧盡量只看著鉆戒,然后不置可否地說,也許不適合我戴。林立一把扯過她的左手說我來幫你試試吧。
他把那鉆戒戴在秦小慧的無名指上,頓時,秦小慧覺得自己的整只左手都璀璨耀眼。就在她變得欣喜的那一瞬間,林立一把把她摟在了懷里,嘴里一邊說著,我的要求不高,寶貝兒,我只要你!就這樣,當柳楊還在為秦小慧的工作而郁悶的時候,秦小慧卻已經把他這種郁悶狠狠地嘲笑了一把。但她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林立是個鰥夫,不會有女人找她麻煩,而只要自己小心一些,柳楊就不會知道。所以她比林立要貪心得多,她既想要林立的錢還想要柳楊的人,左右逢源在這完全不同的兩個男人中間,她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活,全然不想這個世界上還有道德兩個字。可是即便想了又能怎樣?道德能讓她三贏嗎?不能,當年,她的爸爸要是能做到這一點,她就不會有這一天了。她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居然有了一些報復后的快意,只是她從沒細想,她其實沒有報復的對象。或者即便有,也只能是她自己。
最近秦小慧被公司外派了學習,時間是兩周。
林立原打算給自己也放兩周假的,便在秦小慧離開后的第二天去了“享受”浴池。吧臺的小姐看見他高興得不得了,不管怎么說,盡管人難伺候了一些,但他出手還是很大方的。這樣的貴客竟然連著兩三個月沒露面,小姐們還以為從此失了這個財神爺了呢。她們當然不會想到林立最近一直在享受“御用”的待遇,自然不會出來打野食了。
接待他的姑娘用盡了渾身的解數,可不知為什么,這時的林立不是像以往那樣只管盡情消費了。是的,那些姑娘在他眼里說白了就是商品,他付了錢,想怎么消費都成。但現在他多了層心事。他發現自己無法徹底放松,而是老在心底把這姑娘跟秦小慧作比較,包括她們在他的強有力的沖擊下所發出的呻吟聲。
他不知道這屬不屬于性幻覺。冷靜出現了以后,他曾經有過一兩次這樣的比較,但感覺很別扭,后來細想了一下,大概他覺得要讓冷靜發出那樣的聲音似乎很難,于是便不再做那樣的假想了。但秦小慧不同。首先他已經有了占有秦小慧的體驗,再跟這些風塵女一比,忽然覺得女人在床上還是像秦小慧那樣的好,盡管被動,卻從頭到腳都透著誘惑,讓他覺得火燒火燎的。所以在勉強去過“享受”兩次以后,他決定收山,寧愿那么火燒火燎地想念秦小慧。當然,秦小慧目前是他的御用不假,卻不是專用。這一點最初就被秦小慧作為條件提出來了。她說不會跟林立結婚,因為她最終要嫁的是柳楊,所以林立不得干涉她跟他之外的私生活,不能把他們的關系宣揚出去,將來無論誰厭煩誰了,對方都必須無條件放手,等等。林立當時想法跟她一樣,甚至還很高興,至少這樣自己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外出享受,但經過這次小小的別離,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秦小慧動了真心,再想到秦小慧的床上還有別的男人,他便耿耿于懷,好像別人霸占了自己的老婆一般。于是在秦小慧結束學習準備返回的前一天,他連夜奔波一百多公里去了她所在的城市,叮囑秦小慧提前在一個四星級賓館開好了房,只等他來過回家前的最后一夜。林立的想法既簡單又貪婪。秦小慧兩周沒沾著男人了,這么干凈的身子不能便宜了那小子,他必須在他之前享用了。
他將近十點才趕到賓館,秦小慧已經在床上等他了,一張卸妝后的臉在散開的長發后若隱若現,被子搭在胸前,袒露著臂膀,肌膚在床頭燈的照射下泛著釉光。林立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一邊解著衣扣一邊往床上撲去……
二十二
當天晚上林雪兒幾乎徹夜未眠。她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冷靜是杜心梅的朋友,孟泛舟知不知道?
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所以等孟泛舟回來的時候,她還在睡著。看到她大白天還躺在床上睡覺,孟泛舟當場就急了:“怎么回事?病了?要不要去醫院?”
看著他一臉的關切,林雪兒把自己掩在涼被的后面,盡管頭在嗡嗡地響著,像有馬達在轉,心底里卻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悅開始彌漫,一時間居然讓她忘記了冷靜與杜心梅。直到她起床經過那個放箱子的臥室,才有想起那兩個并列的簽名。看著孟泛舟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問他有關冷靜的問題。直到現在她仍舊愿意相信孟泛舟什么也不知道。她把這看做自己可以繼續抓住這個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雪兒在早餐桌上出其不意地問道:“最近沒去冷梅書屋嗎?”
孟泛舟正往嘴里扒著蛋炒飯,很含糊地說了句:“去了。”
“冷靜最近還好吧?”她問得漫不經心,而她此刻對于這個問題,也的確有些漫不經心。
孟泛舟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很久沒看見她了。人家是老板,誰知道有啥忙的。干嗎問她?”
“沒什么,我就是不死心,老想發展她做我的客戶。你有她的電話嗎?要不你幫我約她一下?”
“我才不管你們女人間的事呢,再說我也不知道她的電話,你直接去她店里找她不就得了。”
“哼,我的事你就是一點也不上心!”林雪兒故意憤憤然,一邊忽然轉換了話題,“對了,還有件事不知你注沒注意,就是冷梅書屋這個名字。”
“名字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看你這人,聽我說完嘛。冷梅,正是冷靜與杜心梅的名字各取一字呀。她們是不是朋友呀?要不你怎么跟冷靜一見如故的樣子?”
孟泛舟含著一口豆漿差點沒噎著:“什么?冷靜跟心梅是朋友?你沒發燒吧?大清早發什么神經。我告訴你啊,我就是喜歡那書屋的環境偶爾過去看看書放松一下,你就別胡思亂想了,還扯上杜心梅,這哪跟哪呀!”
林雪兒看著他急眼的樣子心里樂開了花。這個笨男人還真是遲鈍呀,都告訴他了也不往那上面想:“你急什么眼呀,我也就是覺得巧合,那么一說罷了。嗯,你今天炒的飯真好吃,以后繼續發揚!”她就勢放下碗離開了飯桌,不過最后一句炒飯好吃是發自內心的。她已經注意到孟泛舟開始為她做飯了,這是一個很好的信號吧。等她蹬上那雙鞋跟有八分高的高跟鞋走出家門的時候,她覺得這是自己學會戀愛以來最幸福的一天。
聽到林雪兒關上房門的聲音,孟泛舟愣愣地離開了餐桌。他用點了一支煙的工夫走到陽臺上,正好看到林雪兒走出樓洞的背影。她自顧自地走著,那身姿看起來很妖嬈,卻不知道在她身后,無異于扔了一顆炸彈給孟泛舟。
孟泛舟不能否認,當初吸引自己走進冷梅書屋的,就是門頭上的那個梅字,以及店里無處不在的梅花。但他從來沒有把冷靜跟心梅聯系在一起過。心梅是他心底一道不可愈合的傷疤,他不愿意提及,卻能時時感到隱痛。依他三年來與林雪兒共同的生活經歷,她昨天的無病臥床以及今早的談話內容,無一不在顯示著一種反常。下意識里孟泛舟不想關注林雪兒的私生活,但她忽然扯上了杜心梅卻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冷梅書屋。那株用作門頭的墨梅。冷靜與杜心梅。梅花。鐵觀音。他站在那里目送著林雪兒一點點走遠,忽然想起自己邂逅冷靜的那個炎熱的午后。在肯德基。她不施粉黛掛滿水珠的臉。她吃土豆泥的樣子。已經是九月底了,風從海上來,早晚都有了涼意,孟泛舟此刻卻莫名地覺得燥熱。他忽然意識到林雪兒也許知道些什么。難道,冷靜真的是心梅的朋友?
二十三
柳楊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來到長途車站接秦小慧。半個月沒見面了,不知她是胖了還是瘦了?
自秦小慧去了鴻達公司上班,柳楊的心就經常莫名地翻騰。但他知道情侶間相處最重要的莫過于信任二字,因此,他從不在秦小慧的面前表現出過多的關心,但也從沒放過她嘴里吐出的關于公司與工作情況的任何一個字眼。
他知道那個讓自己覺得惡心的林立已經高升了,心底里不覺松了口氣。不過只那一次,秦小慧好像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好像公司里從來就沒有這么個人。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秦小慧說她被外派出去學習兩周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問了去幾個人。秦小慧斜著眼睛說我自己呀,怎么,你要去伴讀?
其實私下里他倒希望能再去個女伴,至少彼此是個照應,但秦小慧獨立慣了,他便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打著哈哈說,行啊,中間我會去打個小穿插的,只當探親了。秦小慧皺著鼻頭說看你那點出息吧,兩個星期就挨不住了?
柳楊把她鼻頭上的細紋兒刮平了,然后咬著她的耳朵說難道你不知道你還沒走我的思念已經開始了嗎?
他嘴里噴出的氣息在秦小慧的耳輪間環繞,弄得她癢癢的,便就勢笑著躺進他懷里。那一刻充溢在兩人之間的幸福沒有任何的雜質:柳楊愿意相信他們只是彼此的唯一,而秦小慧更愿意相信自己偶爾出走的只是身體,她的心卻始終留在原地。
而今秦小慧就要回來了。
柳楊用了一個小時的獨自等待來宣告自己迫切要見到她的心情,而秦小慧則利用這段時間在長途車上醞釀自己的情感定位。她必須小心翼翼,她必須在適當的時機表現出自己對他的渴望。她借著林立還殘留在她體內的東西來激發自己的欲望。她忽然發現柳楊的面孔很模糊,她眼底所見的,都是林立那張充滿淫欲的臉。她甩了甩頭。車馬上就要進站了,她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就在她甩頭的間隙里,她的眼睛捕捉到另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似乎正在研究她,整個眼眶都寫滿了探究。
她漫不經心地扭頭看了看。似曾相識。好像早上在酒店的大堂退房時見過吧?很清爽的一個女人,看起來干脆利落。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她這樣想著,回過身來。車已經進站了,遠遠的,她看見出站口有個熟悉的身影正伸著脖子向車上張望。她的心底熱了一下。那一刻,林立很神奇地消失了。她是真的渴望,趕緊撲進這個等候著她的男人的懷中。
柳楊迎著秦小慧的笑臉正是燦爛的時候,忽然錯愕了一下。他分明看見緊隨著秦小慧下車的人群里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冷靜最近的行蹤有些神秘,店里的職員也不太能見到她,柳楊到店里去過幾次都碰了壁。因此忽然在這里看見她讓柳楊覺得很意外。但他也只是瞥見了她一眼。下車的人很多,撲將過來的秦小慧擋了一下他的視線,加上擁擠的人群,等他再尋找冷靜的時候,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不過是個幻覺。
冷靜隱身在洗手間的門口,從窗縫里觀察著柳楊的舉動。柳楊半擁著秦小慧,在離開出站口的最后一刻還在不甘心地回望著。冷靜拿不準他是不是在找自己。至少眼下她還不想跟他碰面,何況還有那個秦小慧。
想到秦小慧,冷靜在心底嗤笑了一下。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傻瓜,其實說白了,男人更傻。看柳楊剛才那一臉幸福的笑容,假如他知道了昨晚秦小慧跟誰在一起,不知他是否還笑得出來?
終于,柳楊跟秦小慧消失在了出站口匆忙的人流里。冷靜回到洗手盆前,一邊洗手一邊抬頭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有多久她沒有看到過自己的真面目了?她從沒有想過,當一個人從鏡子里看不到真實的自我的時候,是不是一種悲哀。
二十四
林雪兒在去店里的途中,給林立打了一個電話。看來孟泛舟真的不知道杜心梅與冷靜的關系,但她也不能確定簽名的冷靜與書屋的冷靜是不是同一個人。而在這個問題上能幫她的,似乎只有林立了。于是她忍著惡心,撥通了林立的手機。
林立發著顫音,沒睡醒的樣子,林雪兒差點把電話掛斷。她穩了穩神,才故作輕松地問道:“不好意思林主任,打擾您了吧?我是林雪兒,有件事想請教您一下。”
“雪兒?天呀,這是啥風兒把你吹到了我的耳邊了?不是想了我吧?怎么,跟你那個姓孟的掰了?”
為了止住對方邪惡的笑,林雪兒開門見山:“您真會開玩笑,我們好著呢。我今天是想問問您,您的夫人是不是有個朋友叫冷靜?”
電話那端的笑音忽然斷了,就像一個休止符,咯噔一聲沉在林雪兒的心底。
“冷靜?”電話那端的聲音顯得很遙遠,“你怎么會問這個問題?”
“原因回頭再說,您只要回答有還是沒有。”
“有!”林立被催眠了一般,立刻回答到。
這回的休止符由林雪兒彈奏了。她停頓了好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地道:“那么就是冷梅書屋的老板了?”
林立卻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語的,只在電話那端接口道:“是的,就是冷梅書屋的老板。你怎么知道的?”
“也就是猜的吧。那沒事了,林主任,您忙!”
“等等雪兒!這事兒沒那么好猜吧?冷靜在當地可是一個人也不認識的,除了我。你怎么會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與杜心梅有關嗎?”
看來林立對牽涉杜心梅的事特別敏感。林雪兒腦子飛快地轉了兩圈兒。她手里有杜心梅用韓文寫的日記(不知為什么,她就是認定那是日記),但卻不知道內容是什么。也許可以趁機了解一下杜心梅的私生活?自己去問肯定很貿然,他要說就不一樣了。于是她也頓了頓,給了林立好大的人情似的說:“這事幾句話說不完。要不這樣吧,林主任,您去哪里方便,我去找您。”
林立沒想到她答應的這么干脆,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好地方,居然脫口而出說冷梅書屋怎么樣。林雪兒的腦子再次快速地轉了兩個圈兒:冷梅書屋?碰到冷靜怎么辦?其實就是碰上她又怎么樣?她在暗處,現在我也在暗處呀。這樣想著,她就痛快地答應道:好吧,我一個小時后到。
二十五
林立坐在書屋里僅有的掩映在竹林后面的座位上,頗不耐煩地等待著林雪兒的到來。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女人,已經遲到快半個小時了。難道她敢放自己的鴿子?她到底知道些什么?難道真的與杜心梅有關?
其實他久已不想杜心梅了。這個女人在活著的時候就當他不存在,那么在她死后,當然沒理由還要惦記著她了。只是身在江湖,林立不得不維護一下自己作為一個好男人的形象,而死了老婆這種悲情的故事又為他賺取了不少的同情分,他便也樂得做做表面文章,該祭奠就祭奠,該悲戚就悲戚,跟所有痛失愛妻的男人一樣。但在骨子里,杜心梅消失得比死還徹底。但她到底為什么要死而且就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眼前,倒的確讓他耿耿于懷。所以對于杜心梅死因的探求,他多半是抱了好奇與解恨的心態,便少了孟泛舟那種凝重與疑慮。
孟泛舟坐在書屋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看著林立走進來,看著他遇到正打算外出的冷靜,看著他們打過招呼,然后看著他被引到竹林后的座位上。那個座位他第一次光臨書屋時也坐過,當時是冷靜接待的,他便也以為林立是冷靜的座上客。但冷靜并沒有改變外出的打算,并很快離去,孟泛舟便開始好奇,到底他在等誰?
早上林雪兒的一席沒頭沒腦的話讓孟泛舟很是傷透了腦筋。他把認識冷靜以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越來越懷疑林雪兒實有所指。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來到冷梅書屋,來尋找那種感覺,到底是什么會讓他在這里覺得離心梅很近?潛意識里他也希望有機會遇到冷靜,能再次跟她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那么,他不會再放過任何可以探究她的機會。但他卻意外發現原來冷靜與林立居然是故交。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圍著心梅轉,等他看到林立等待的人竟然是林雪兒時,他終于很不情愿地開始相信,對于杜心梅,原來他知道的并不是最多。
林雪兒剛在門口一冒頭就被林立捕捉到了,他迫不及待地向她招了招手,于是林雪兒便徑直走了過去,壓根兒沒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孟泛舟。
林立已經叫了綠茶,還有幾碟堅果,看起來很小資的樣子。林雪兒剛要道歉說自己來晚了,卻已經被林立攔住了沒說出來的話,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到底怎么知道的她們倆是朋友?”
林雪兒抿了一口茶,往周圍環視了一下。這是冷靜的地盤,不知為什么,林雪兒覺得在這里自己說話辦事得小心一些。
書屋很安靜,客人們多在埋頭看書,沒有看見冷靜的身影。她在斟酌該怎么開口。那本韓文日記就放在她隨身攜帶的提包里,她不知道該不該給林立看看。
林雪兒又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探究地看著林立,開口時頗有些輕描淡寫:“其實也沒什么玄乎的林主任,哦,不對,是林總。”她故意提及林立的新職位,她太了解自己的前任主管了,滿足一下他的虛榮心,可以為自己爭取到主動權。果然,林立跟著她的話頭轉換了語氣:“什么總不總的,你還不知道?跑腿的罷了。沒那么玄乎?我可是覺得很蹊蹺呀雪兒。”
林雪兒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很嫵媚:“可能是我表達得不對,我只是想確定一下她們是不是朋友。”林雪兒盡量不提冷靜的名字,似乎在提防著有人偷聽。
“怎么忽然想起要確定她們是不是朋友了?”林雪兒注意到林立也沒有提過冷靜這兩個字,好像他們之間有默契似的。“就是一種下意識,你相信嗎?”林雪兒喝著茶,表情看起來很迷惑,“就像這種環境,有時很讓人有感覺的。尤其那門頭。”她把頭歪向書屋的門口,示意他冷梅兩個字的確切含義。這是一個很好的托詞,至少在了解內幕的林立看來,她的聯想是有據可查的。“你的聯想真夠豐富的。”林立的話有些言不由衷。林雪兒不想讓他覺得話題索然無味,冷不丁地問道: “杜心梅懂韓語嗎?”
“你為什么這么問?”
“你先別管,只要回答我她懂還是不懂。”
“應該懂,我偶爾聽見她用我聽不懂的話打電話,似乎有個后綴思密達什么的。”
“跟她?”林雪兒用手指了指書屋二樓樓梯的方向。
“是。”
“那你是否見她用韓文寫過什么東西,比如日記之類的?”
“沒有。怎么了,她有這個東西嗎?”
林雪兒幾乎要把那個小本子拿出來了,但是林立狡黠的眼神提醒她,他們還不是盟友關系。至少眼下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林雪兒盡量讓自己的口吻顯得很平淡,“有一次我整理泛舟的東西,發現了一些復印件,是韓語寫的,但有一頁上寫有杜心梅和冷靜的名字。”
“那你看明白了上面寫的什么嗎?”林立急切地問道。孟泛舟手里會有杜心梅的東西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這東西若真的與杜心梅的死有關,三年來他何以沒有任何反應?
“我哪看得懂呀。再說了,我并不確定那是不是杜心梅的,我只是懷疑。那上面寫了她們兩個人的名字,所以我懷疑冷靜也許知道些什么。因為那東西看起來像日記。”
“你帶來了嗎?給我看看!”
“沒,我放在美容院了。”林雪兒差點兒說還在家放著呢,但不知為何,在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她改了口。也許潛意識里,她并不想把家拖進來。
“美容院。”林立沉吟了一下,“要不我們現在去拿吧,我認識一個從朝鮮回來的華僑,會說朝鮮語,讓她幫忙翻譯一下。”這是一個不錯的建議,但林雪兒并不想跟他分享那日記本上的內容。至少在她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么之前,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不行!”她很堅決地拒絕了,“那是泛舟的東西,而且我不確定到底是不是杜心梅的。我只是把它偷偷拿了出來,總得還回去。我已經給您提醒了,您如果真想知道內情的話,應該從別的渠道去了解。我不會把泛舟的東西給您的,不會,請您諒解!”
林立并不想放棄,他試圖說服林雪兒:“那個問題是我們共同關心的不是嗎?于我而言,解開一個一直懸在我心頭的不解之謎;于你,多一個了解你男人的機會。看后你再還回去,沒有人知道的。這樣不更好嗎?”
“不!”林雪兒忽然很不確定自己到底是故意說給林立聽的還是她真實的想法,她抿了一口茶,表情在那一瞬間變得很迷茫,“杜心梅已經死了不是嗎?也許我并不想知道她到底為什么要死。與我有何關系?如果泛舟都不再在意,我干嗎還要去揭開那道傷疤呢?”
這段話讓林立失了繼續說服她的方向。書屋里很安靜,安靜得讓人覺得壓抑。林雪兒知道她沒有繼續坐下去的理由了,于是禮貌地告辭。林立目送她離開,心情很復雜。其實他也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知道杜心梅的死因。有些事情也許就該讓它永無答案,不是嗎?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