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葦岸

　　2007年春天，我應某電臺之邀作了一期節目，主題是推薦一本好書。當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葦岸的《太陽升起以后》。因為對這位英年早逝的散文家敬慕已久，在談到他澄澈而溫暖的文字時，我顯然有些激動。每次看到葦岸和顧城、海子的那些合影，內心便涌滿無以言說的酸楚與痛惜。這是一位堅定的素食主義者，只在癌癥晚期住院時，才在親友和醫生的勸說下稍作妥協，并為自己這種保命大于信念的“墮落”羞愧不已。這是一位大地的歌者，他在每一節氣的同一時間、地點，對自己家附近一塊農地進行觀察、拍照、記錄……這是一位對大地上的事物充滿了真愛的人，他的靈魂是柔軟的、濕潤的，圣潔的。屠格涅夫病逝前留下一句話：“只有在俄羅斯鄉村中才能寫得好。”葦岸也是。他的絕大部分作品與鄉村有關，與大自然有關。他深情地書寫他所深愛的麥子、草地、胡蜂、河流、螞蟻、麻雀、野兔、天空、陽光、雪……被他寫過的事物有福了，被他感動過的人是幸運的。
　　 《大地上的事情》是葦岸的代表作，其中有這么幾句：“麥子是大地上最優秀、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地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子像黃金，這個比喻太珍貴了，珍貴得像黃金。葦岸為那些近乎麻木的心靈指明了“麥子”這兩個字所具有的重量與閃現的光輝。更能打動我的是，葦岸觀察世間萬物的姿態很低，從不居高臨下。他和他所關愛的動物、植物是平等的。讀他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他就蹲在這些動物、植物的身邊，甚至俯下身來和它們靜靜交流。他有一顆與大地榮辱與共的心。因了葦岸的感染，當我走在軟軟的田埂上，我會把即將長歪的禾苗往左扶正一點；前面有條要去松土的蚯蚓，我會側著身過去，把腳往右偏移半厘米。我感覺自己的體內吊著鐘擺，它平衡著我對大地搖擺不定的愛，向左一點或向右一點，都是精確的牽掛或善意的表達。在我出生的地方，任何一只益蟲需要幫助，我都愿放低身子，該蹲的時候就蹲，該跪的時候就跪。
　　 人類自工業文明興盛以來，在物質豐裕的同時，由大地失守、家園淪陷所導致的道德退化與精神失衡，無時不警醒我們：重讀綠色經典，重讀《瓦爾登湖》《沙郡歲月》《林中水滴》這樣的經典。每每打開這些暗含芬芳的書籍，那些洗盡纖塵和貪欲的沉思，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詩意棲居方式，讓我們反觀自身的同時感到了羞恥。梭羅自然簡樸的生活觀，影響著許多人看待人生的態度；李奧帕德將人與人的倫理關系延伸到了人與自然，他提出的“大地倫理”觀念，無疑與中國佛教“眾生平等、萬物一體”的信念遙相呼應；而寫出《林中水滴》的俄國散文大師普里什文，則在自己的創作中踐行這樣的文學命題：親人般的關注。他認為人類應該像關注自己的親人那樣關注大自然。同為高級動物的我們，自問一下，曾經、正在、還要扼殺多少弱小無助的小生靈呢？我們可以用獵槍打死一只百靈鳥或藏羚羊而面無愧色，這是不是太冷酷、太殘忍？獸性讓我們變得野蠻、麻木、無知，忘記了人子的悲憫與同情，善良與關愛。我們何曾想過，當我們在園林中收獲果實的時候，說不定，腳底下正踩著一只漂亮的小瓢蟲———那也是一條命啊！人是生命的持有者和體驗者，動物、植物又何嘗沒有被打殺或連根拔起的疼痛？敬畏生命不單單是敬畏大寫的人的生命，還要敬畏被我們忽略甚至拆解的更幼弱更本真的小寫的生命。人與人的和諧固然重要，人與生存環境的和諧更不可等閑視之。是時候了———人類應該回到最初的童年，最起碼應該從觀念上回到那個清澈的、詩意的小學生時代。隨意攀折花枝的人，故意毒死一池塘金魚的人，拿著刀子剝羊皮的人，眼露兇光的人，自私的人，鐵石心腸的人，不珍惜淚水的人，不為世界的太平與人類的幸福祈禱的人，應該罰他重新回到母親腹內，從一個嬰兒做起，說最天真的話，唱最悅耳的歌，做最善良的事。是時候了———人類應該重建自己的道德秩序。在機器轟隆的時代，每天早晨，在鳥語花香中起床，只朗誦唐詩宋詞是不夠的，還要朗誦詩歌版的《小學生守則》。
　　
　　從熱愛大地一直熱愛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蝌蚪 見了耕牛要敬禮 不鄙視下崗蜜蜂
　　要給捕食的螞蟻讓路 兔子休息時別喧囂
　　要勤快 及時給小草喝水 理發
　　用雪和月光洗凈雙眼才能看丹頂鶴跳舞
　　天亮前給公雞醫好嗓子
　　厚葬益蟲 多領養動物孤兒
　　通知蝴蝶把“樸素即美”抄寫一百遍
　　勸說梅花鹿把頭上的骨骼移回體內
　　鼓勵螢火蟲 燈油不多更要挺住
　　樂善好施 關心卑微生靈
　　擦掉風雨雷電 珍惜花蕾和來之不易的幸福
　　讓眼淚砸痛麻木 讓祈禱穿透噩夢
　　讓貓和老鼠結親 和平共處
　　讓啄木鳥懲治腐敗的力量和信心更加銳利
　　玫瑰要去刺 罌粟花要標上骷髏頭
　　烏鴉的喉嚨 大灰狼的牙齒和蛇的毒芯都要
　　 上鎖
　　提防狐貍私刻公章 發現黃鼠狼及時報告
　　形式太多 刮掉地衣 陰影太悶 點筆陽光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尤其要學會不殘忍
　　 不無知
　　
　　 葉賽寧寫道：“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艾青唱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些詩句，讓我一次次想起葦岸、梭羅、李奧帕德、普里什文，想起那些對大地懷有慈悲心的人。大地無言而博大，它養育我們，讓我們得以安身立命，大地是永恒的。而我們終將腐朽，離開這人間，變成灰，回到大地的懷抱。我們活著時，大地承載我們；死后，大地覆蓋我們。大地擁有最廣闊的母性，它無聲地容忍我們曇花一現的一生，從不拒絕，更不嫌棄。大地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但大地與你我都息息相關。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知恩，最起碼，不應該繼續在大地身上制造各種各樣的傷口。善待大地，善待大地上的每一朵小花，即使它正在露水中含苞待放，即使它正要凋敝或已經枯萎。
　　 葦岸喜歡法國的鄉村詩人雅姆，我也喜歡葦岸所喜歡的雅姆。雅姆生于法國南方比利牛斯山下的杜爾奈，在遠離巴黎的省份過著寧靜自足的鄉居生活。他用宗教的虔誠，記錄與描述大自然中的鄉村和鄉村中的大自然。他穿著乳酪味的衣服，頭戴草帽，銜著煙斗在月光或晨霧中漫步。他愛著潔白的天鵝，愛著晚歸的牲畜，愛著被劃破肚皮的小松鼠。他為別人得到幸福祈禱，為孩子得到純真祈禱，為請求一顆星祈禱，為帶著驢子上天堂祈禱，為贊美上帝祈禱，為愛上痛苦祈禱……葦岸被雅姆感動，我被葦岸感動。葦岸要求親友在他去世以后，舉行葬禮時不要放哀樂，要放貝多芬的《命運》，要將骨灰撒在他所熱愛的麥田里，讓朋友朗誦雅姆那首催人淚下的詩歌：《為他人得到幸福祈禱》。我想，再過若干年，我去世時，我會讓愛人朗誦葦岸《美麗的嘉蔭》中的一段文字：“我常常想，無論什么時候來到河流旁，即使我此刻滿懷苦楚，我也應當微笑，讓他把一個陌生人的善意與祝福帶到遠方。”
　　 我相信人世應該有那么一個早晨，沒有四起的狼煙，沒有血腥，沒有不公，沒有仇恨。天還沒有徹底放亮，只有鴿子在睡，流星在飛，蝴蝶在花蕊中安歇，螞蟻悄悄給同伴馱來干凈的食糧……那樣的早晨，空氣像被圣母的乳汁浸過，好像能洗凈人類血液中所有的污濁，祛掉靈魂中所有大大小小的斑點。那樣的早晨最適合唱歌，先咳出肺腑中所有的雜物，然后用蜂蜜漱口，清掃腦海中所有不祥的云朵，同時面向東方，閉上眼，堅信太陽正從自己身體里冉冉上升……
　　 葦岸已經謝世，但他的文字還綠著，還一歲一枯榮地生動著春暖花開的大地。詩人在風中吟詩，兒童在湖邊學著鳥兒練嗓子。詩人用詩歌向葦岸致敬，兒童用歌聲向葦岸獻禮：敬畏大地，熱愛自然，關心卑微生靈。面對漫漫人類歷史，面對滔滔歲月長河，我，大地最真誠的子民，唯一能做的是，替犯過錯誤的少數人感到臉紅，替干過好事的多數人感到榮光。
　　 內心疼痛，我越發想念葦岸。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