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的山水以及種子

　　饅頭山
　　
　　 同化村，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不僅小，而且很窮。其小，就連在“西海固”的地形圖上也難以找到其準確的位置；其窮嘛，只要提起“西海固”，人們立刻就會聯想到光禿禿的山梁，風起沙揚的黃土地，一面坡的青瓦房，還有衣衫襤褸的“老莊稼”，除此而外，委實再找不到一些值得在世人面前夸耀的東西來。
　　 今天，我要糾正一下人們在認識上的滯后，這是曾經的苦難景象，是悲苦的歷史。然而，即便是歷史中的景象，在土生土長的山里人的心里，還是有著許許多多頗讓人動情的東西。只要是年紀和我差不多的農村孩子，大都一定有過一段或長或短的放驢的經歷。那時候，家里窮得上不起學，村上的娃娃們只有吆喝著牲口上山。
　　 我喜歡在秋天里放驢，秋天的山坡，頗顯豐腴，牲口常常沉浸在消受嫩嫩的野草的幸福里，不跑不鬧，恰是我們過足玩癮的時候。玩累了，就索性平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看山，一眼望去，山連著山，綿延起伏，一直到很遠處，模糊了，隱隱約約還是山。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同伴中，大一點的，把眼前的山就當成了一個個碩大的蕎麥面饅頭，早已空癟的肚子，被似乎飄著麥香的饅頭撩撥得咕咕直叫。整整一天了，我們的肚子早都空了，牲口也吃飽了，就吆喝上牲口急匆匆地往家里趕。
　　 山大溝就深，我們的村莊，和毗鄰的村莊一樣，都是三面環山，溝口朝北開，莊院大都集中在南山下，人們喜歡叫某某垴，諸如同化垴、馬建垴、屈家垴、梁家垴、白虎垴等等。而且，村與村之間，大山是明朗的交界，以山頂為界，一座山同時屬于兩個村莊。秋日里，草旺驢肥，緩過乏勁的牲口，開始騷情，吃飽了肚子，就相互叫喚著追趕，這些自不用管。可是這些畜生卻偏偏追趕著出了界，這種事情，在放驢的孩子眼里，可是頭等大事，維護交界的權威，口角自是難免。此類種種，現在想來，總歸是有趣的事。
　　 大概是九歲，興許是十歲，村上來了兩位年輕的教師。因了這兩位年輕教師的到來，我才從父親極不情愿的眼神里掙脫出來，放下牲口，走進了村里的學校。
　　 我開始上學的那一年，夏糧破天荒地豐收了，父母心里高興，天天讓我背著雪白的白面饅頭上學，這成了我童年時代最為幸福的事情。
　　 盼望下雪，幾乎成了我心中最大的一個愿望，喜歡和我最要好的同學隔著教室的玻璃窗看山。在馬建中學讀初中的日子里，每逢落雪，他就告訴我，落了雪的山頭，就像堅挺而潔白的乳峰，只要看一眼就會讓人心跳不已。我的心卻遲遲沒有他說的那種感覺，總覺得更像白面饅頭。那些年，莊稼歉收，要是家里的白面饅頭真的如同兒時和鄰村的娃娃爭辯時說的“同化垴，白面饅頭滿山跑”一樣，那該多好啊。
　　 新娘的乳峰也好，白面饅頭也好，哪怕僅僅只是一座座的黃土山也好，它們是忠實的，不管莊稼歉收還是豐收，它們畢竟一輩輩、一年年養活了這一帶靠山吃山的人們。我們還是要感謝這里的每一寸土地。
　　 因了感謝，因了對饅頭的渴望，我私底下就管這里的山叫“饅頭山”。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的仲夏，一紙中專錄取通知書，讓我第一次走出生活了整整17年的大山，而且一去就是4年。那時候，家里還是非常困難，我的學費還是父母東拼西湊借來的。迫于生計，我勤工儉學，一直沒有顧上回家，直到中專畢業的那一年才回家。
　　 我的心情在班車一進村就開始垮塌了。我真的沒有想到，僅僅4年的時間，家鄉的大山一個個就像打滿了補丁的“老莊稼”，佝僂著身子，似乎都在向我訴說著它們的不幸。說實在的，如果是你，無論如何，你也不會把眼前這些千瘡百孔的大山與新娘的乳峰或者是白面饅頭聯系在一起。
　　 回到家里，我的心情非常糟糕。再聽父親說糧食連年減產，只要是人能站住腳的地方，都開了荒種上莊稼了，苦比以前受得多了，糧食卻比以前收得少了。父親每天盯著幾窖抽了芽的土豆，盯得臉就像是干茶葉上落了青霜。我的心就像是讓老叫驢架軟套使勁拉的一樣火辣辣地生疼。
　　 我是并軌后的第二屆畢業生，自主擇業。
　　 可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一直蒙在鼓里。我必須告訴他實情。
　　 父親聽了之后，卻異常平靜。
　　 末了，父親說，出去闖去吧，你看山都墾完了，呆在家里也沒有啥出路。說這話的時候，父親一臉無奈。
　　 家里是呆不下去了，我打點了行裝，就離家了。
　　 背負著父親的厚望，我成了一個顧不上家的人。
　　 去年年底，一個固原區號的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接起來，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父親說，家里剛裝了電話，就先給我打一個試試，看能不能打通，沒想到一打就通了。
　　 不容我說話，父親又禁不住喜悅地告訴我：
　　 “今年咱的土豆一斤都五毛錢了，今年一斤土豆當往年的三斤賣了。再加上咱開的荒地都退了耕，政府還給補貼了糧和錢，我思謀著，別人家都買了摩托車，我也想買一輛……”
　　 放下電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想，過年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回家看看，看看生我養我的那一方熱土，看看苦日子熬出了頭，把雙喜字貼到腦門上的父老鄉親，看看我童年時代那一座座給了我許多美好回憶的饅頭山。
　　
　　鄉 泉
　　
　　 家鄉的山大，溝也很深，唯獨水還是很缺，不過，這水只能供給人畜飲用，田地卻都是正兒八經的旱田。
　　 從我記事起，村口的山崖底下有一眼清水泉，聽老人說，這眼泉是很早以前，在一次地震之后，山體滑坡而形成的，泉水很旺，很甜，也很養人。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什么人給這眼泉安放了一道一米見方的涵管，上面還加了蓋，涵管底下安放著一根爐筒粗細的水管，清澈的泉水從里邊涌出來，一年四季永不停歇。
　　 為了方便牲畜飲水，村里的人打了一道很牢固的壩，并且放養了魚苗。
　　 我是吃著這眼泉的水長大的，也就最能體諒出村里人在困苦的生活之余的那份自豪和幸福了。
　　 方圓四十幾里，人口足有千余，泉僅有這么一眼。
　　 也許是我們村有這眼泉的緣故吧，我們村里邊的人口最多。
　　 其緣故嘛，還得從我們的一些舊鄉俗說起。
　　 這一帶的人，給自家的閨女瞅人家，光景并不是最重要的，就看男方家有沒有水吃。
　　 這里的人啊，讓水給缺怕了。
　　 到時候，嫁個落第的書生也罷，放驢娃也行，只要有水，也就認命了。
　　 我家里很窮，按當地人的說法，日子過得很湊合。孩子中，我最大，又是個男娃，小的時候，常聽父親和別人扯一些我找媳婦不用愁的磨。
　　 說實在的，我從小就特別反感聽到這樣的話，我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總覺得這樣太不公平了。
　　 心里雖然是這樣想的，但是我也不愿意去我的親戚家串門。我的五個姑姑，都嫁在吃窖水的地方，她們那里的人和牲畜吃的都是用水泥打成的水窖里的水。天下雨的時候，把雨水存放在窖里，一年四季就靠窖里的水生活。那水里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我怕吃窖里的水，久而久之，就害怕去我的這些親戚家串門。
　　 常常聽吃窖水的人扯磨，某家的水窖里撈出了死貓，死耗子之類，弄得我打心眼兒里對水窖里的水產生了一種恐懼。
　　 然而，吃窖水的人們，一年到頭，有窖水吃，都算是燒高香了，我們這里，幾乎是十年九旱，往往連窖水也沒得吃了。在我知道的地方中，我二姑家是吃水最困難的地方，她們村常年吃窖水，村上有一眼泉，是一眼苦水，連牲口都嫌苦，除非是五六天沒有水喝，才勉強喝一點點，更別說人喝了。前幾年，遇到天旱的時候，村上的人就人擔驢馱地到我們的泉上取水，把水運回家。為了節省，就三桶好水摻上他們泉里的一桶苦水飲牲口。在他們村上，只有年輕人才每天洗一次臉，而且是把第一次洗過臉的水放到第二天澄清了，再洗。年齡長一點的人平時是不洗臉的。煮過面的水，也是放到下一頓煮完了面才用于別處。他們的每一滴水，比油還金貴。常聽人說，到了那個地方，你若要討吃的，肯定管你飽，可是要討一口水，不沾親帶故的，連門兒也沒有。
　　
　　 到我們泉上來取水的人，來了就不愿走了。
　　 恨不得把這眼泉連根搬走似的。
　　 吃窖水的人，逢人便說，我們的人太浪費了，那么好的水，一年四季就那么白白地流在壩里，蒸發了，怪可惜的。
　　 吃著這眼泉水的人，真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樣讓泉水一年四季流淌是一種浪費。
　　 縣水利局規劃從我村向鄰村引水方案的那一年，我正好中專畢業，到省城的郊區去務農了。
　　 這一方案剛開始落實，村上便有人站出來阻攔。盡管理由種種，但是最終還是以大局為重。工程正式開工不久，我趕農閑時節，回了一趟家。
　　 我前腳進門，父親后腳就攆著我問我的事怎么樣了。
　　 我說再等等。
　　 父親見我的話說得沒底，就有點急了，要是外面的女孩子眼高，就在我們這里找一個。
　　 我說，我在外面相中了一個，正等著回話呢。
　　 父親一聽，茶色的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容，那一笑，連多年來的駝背也直了許多。
　　 飽受缺水之苦的人們，終于有了充足的水可以自由支配了。
　　 后來，二姑來我家串門說，以前吃慣了窖水真沒覺得窖水難吃，現在吃上泉水，窖水真的太難吃了，人啊，太不經慣了。
　　 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想通的，我走了不久，父親給我寫了一封信。
　　 父親在信中說，他想通了，找個投脾氣的是最重要的，人一輩子為了有水吃而結婚，太沒有意思了。
　　 熱淚奔涌而下，到底是血濃于水啊。
　　 關于家鄉的這眼泉，關于父親，還有曾經缺水的人們，給我太多太多的感動。
　　
　　旱地里長成的麥穗
　　
　　 度過了休眠期的小麥種子，安靜地躺在溫潤的陽光底下，周身煥發著淡淡的紅潤。
　　 父親收起斜搭在嘴邊的煙斗，從我回家時唯一的行囊里抓出一把小麥種子，把雙手并攏在一起，擎在太陽底下，端詳一件寶貝一樣端詳良久。
　　 我站在父親的身邊，父親臉上的表情在瞬息間豐富得讓我無從揣測。
　　 我說，咱今年就種這個吧。
　　 父親的嘴唇好像是微微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將小麥種子重又放進行囊里，用左手的食指輕輕抖落沾在右手掌里的最后兩顆麥粒，抬起頭，看了看一絲不掛的天空，只是默默地嘆了一口氣，算是默許。
　　 四年了，我同父親之間的溝通和交流在每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就格外地融洽。然而，我心中的愧疚卻在一個又一個歉收的秋天里日趨加重。
　　 回到家中的第一個夜里，我久久無法入睡。思想起我從省城背著一包小麥種子，沿途走訪過的親朋，他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的神情，讓我的心里感到非常難受，但是我委實沒有丁點理由生他們的氣。農村里的人，一年到頭就靠家里的那幾畝瘠薄的田地過日子，地里有收成了，肚子就填飽了，心情也就舒暢了。從古至今，吃飯向來是一個敏感的話題，特別是對于僅僅為了填飽肚子的人們，我還能有什么委屈比吃飯問題更嚴重的呢。誠然，我是好心為他們找到一個真正耐旱、耐瘠薄的小麥新品種，迫不得已才讓他們免費試種的，我的一番好意還得靠他們來付諸實施。話又說回來，四年來，他們至少都冒著餓肚子的風險作過一茬小麥新品種試驗。在一個又一個歉收的秋天，他們也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對我。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根本不敢相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竟然是真實的。
　　 一粒飽滿的小麥種子，播種在這方“種在人，收在天”的土壤里，至少需要半個月才能頂出地面。在正常情況下，種子播種到土壤里，兩天就開始吸脹，三天開始露白，七天就可以拱出地面。而在這里，半個月拱出地面的芽竟面黃肌瘦，弱不禁風，仿佛一陣輕微的風就可以把它連根拔起。這里的天，在小麥拱出地面時幾乎見不到一滴雨，小麥全靠土壤里僅有的墑氣維系，干旱在這方土地上總是擺出一副善者不來的臭架子。小麥自出苗后就不得不加緊了分蘗、拔節、抽穗、灌漿、成熟的步伐，每一個環節，就像窮苦人家的閨女出嫁一樣，為了節省，不得不把一生中關鍵的環節簡單化。缺水是印在農人和這片土地上永恒的標記，連年來，小麥成熟的時候，從麥芒到根莖部最長僅僅10厘米，10厘米啊!我的朋友們。我的父老鄉親沒法下鐮刀，就索性赤裸著雙手從僵硬的土地里一株株地連根往外揪。人過處，零零散散的麥把中間，黃土地上一片又一片的殷紅連接在一起，讓我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眩暈，一陣緊似一陣。
　　 眩暈過后，我猛地清醒，這似乎就像是一場噩夢，誠然，對于靠天吃飯的人們來說，這是噩夢一樣的現實啊。
　　 幫父親把小麥收到場上，父親和母親仔細地把亂了的麥子整理好，仔細得就像是在整理壓箱的新衣服一樣。然后將麥穗朝里，麥根向外，堆碼成瓷實的錐形垛，把上面收拾得尖尖的。母親從田埂上割回來一抱蒿草，父親把蒿草一根一根地整理在一起，用手提著蒿草的根，母親找來另外一根蒿草系住，父親順著搭在垛上的梯子爬上去，將蒿草披在垛尖上，用雙手拍打均勻，生怕留下一點空隙。
　　 我突然意識到，我從頭至尾犯了一個絕對不可饒恕的錯誤，麥種子再耐旱，再耐瘠薄，也抵不住日頭鐵了心的曬啊。
　　 父親在收拾落場的時候，撿起一株還不到5厘米的麥子，頂著蒼蠅頭一般大小的麥穗。
　　 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株麥子了。父親的嘴角一絲無奈的笑悄然升起，爬滿皺紋的臉看起來像是在哭。
　　 我欲開口，卻無言。
　　 心里突然一個念頭閃過。
　　 假如這不是一件讓人感到恥辱的事情，我們就可以用這一株麥子申請三項吉尼斯紀錄。
　　 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世界上最小的小麥植株，世界上最小的麥穗，世界上最小的麥粒。
　　
　　換 種
　　
　　 換種，是一個古老而又年輕的習俗。
　　 源于何時，已無從考證，但是至今仍然在以土地為生的人們之間留存著。
　　 它是一種被潮流遺忘，卻被邊遠的生活銘記著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大地上遠離混凝土時代而先于這個時代產生的一孔窯洞，如今依然堅守著骨子里的那一份硬朗，為還需要它們的人遮擋人生中的風雨。
　　 我從小在偏遠的農村里生活，所以比在混凝土上出生并成長起來的人更多地感知了生活在邊遠土地上的人們的生活境況。
　　 偏遠農村的孩子，從父親手里接過一茬作物新生的種子，就算是成人了。
　　 一種作物的種子在自家的土地里究竟種了有多久，沒有人知道；一種作物的原種從何時被何人引進來，也無人知曉。若不翻開家譜，幾乎沒有人能記得住五代之外的先祖。記得小時候聽老人講過，人過了五代就不再親了，因為過了五代就不知道叫啥好，于是，過了五代的人就開始另分家譜，另立先族，并且成了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又一習俗。
　　 農村的孩子，在父親訇然去世之后，就開始在心里惦記著為屯在自家窯洞里的種子尋找可以兌換的下家，因為父親每年在種子下地之前必須將屯在自家窯洞里的種子拿出去和屯在別人家窯洞里的種子兌換。但是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去做，他們從來沒有多想過，只覺得，先人是這樣做的，就一定是對的，自己必須這樣做，以對得起先人。他們常常用父親從爺爺，爺爺從曾祖父那里繼承下來的一句話教育自己的孩子：人唯有對得起先人，才能對得起自己。
　　 在這片土地上，一種作物的種子從一孔窯洞到另外一孔窯洞的對等兌換，對倉儲的種子而言，只是對等棲息生活的一個移動，種子真正的生活屬于土壤。而對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來說，這種對等的交換，是他們循規蹈矩、本分守己地生活過程中所顯現出來的大智慧。
　　 祖祖輩輩地傳遞下來的是一個充滿人類大智慧的科學信仰：植物種子都有異地優勢，并將它傳遞成這片大地上的一個習俗。
　　 作物種子基因性狀的不斷改變，逐年加大了作物種子從一孔窯洞到另外一孔窯洞的距離。每逢春耕，驢馱人扛的種子就像梭子一樣在大山的脊梁上穿行。隨意站在某座山的頂端，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人吃土地一輩子有多么地不容易。再看看那些正在遠處的山梁上移動著的黑點，如果突然在前行的路上拐一道彎，一定是遇到了在大地上安息了的先祖。拐彎，是為了盡量不去打擾他們，不管是誰的祖先。
　　 不管是誰，都有自己的祖先；不管是誰，都不愿意讓自己的祖先受到驚擾。
　　 人們都知道的，入土為安即是孝，畢竟人吃土地一輩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大地上以土地為生的人們，換種是他們最初的生活，也是他們生活中主要的一件事情，所以誰都避免不了一輩子依靠著土地，吃土地一輩子，誰也最終逃不脫土地的那一張大口。這片土地上的陰陽先生告訴人們，這是命，誰的生辰八字里都包羅著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
　　 “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吃人只一口。”
　　 每當這片大地上有一個人逝去，父親就忍不住這樣念叨。
　　 于是，這句話就如同一枚作物的種子，被父親種進了我的心里，在父親一次又一次地念叨中，這枚種子在我的心里日趨膨大，并發出了芽，尖銳的芽尖被父親在日子里念成一句隱于意識里的咒語，每一次都將我的心念疼，并且日趨加重。
　　 我喜歡坐在自家窯洞的門檻上看大山的脊梁，大山的脊梁上正在生長著的莊稼，或者是一片在空中飄游的云。有時候我坐在上窯的門檻上，面朝西邊，西山坡地里的小麥頂著滿坡地的焦黃，追趕一片從山頂上飄過的白云。云在天空中飄，影子在大地上跑，掠過窯洞，穿越墓地，向山的另一邊奔去。這片大地上空的云朵，在很多時候都是以這種姿態給大地上渴望一場雨的莊稼和人們顯擺。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它們究竟在顯擺什么，這種顯擺仿佛有些要挾的意思。可是，這片土地究竟怎么了，有什么值得一片云以一場雨來要挾呢？
　　 有時候我斜倚在下窯的門框上，面朝東山，東山頂上的胡麻將枝端一朵孱弱的花蕾，綻成了一山的蔚藍，與一絲不掛的天空長成一片，一茬胡麻就這樣被天空以蔚藍的名義提在手里。
　　 大地在烈日底下沉默了，一茬莊稼的收成，攥在天的手心里，天在這個時候就是這片土地的爺。
　　 人們在烈日底下沉默了，一家人的口糧，全都放在天的懷里，他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將天叫成老天爺。
　　 窯洞在烈日底下沉默了，這片土地本來就是十年九旱，輪到這遭，祈禱都是蒼白的，畢竟老天就是老天，它不是爺。
　　 作物的種子在烈日底下沉默了，雖然在每次落入土壤之前，都要歷經一段從一孔窯洞到另外一孔窯洞的遷徙，但是這片土地向來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已盡心，大地已盡力，剩下的都是老天的事情了，誰都無能為力。
　　 一聲長嘆，穿透濃密的夜色，在山梁上縈繞，似呻吟一般沉痛，似哭泣一般凄切，似苦音慢板一般憂愁，將夜色里洞開的窯門塞滿。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