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把范小青的作品看作當今中國“世情小說之翹楚”,因其“對社會和人生哲學全無特意的凝眉苦索之狀,而是本然地帶出了對生存境遇的親近關切的體察、對生命本體的多趣而善意的觀照。所有的圖景都是人間味、煙火氣的氤氳,在其創作發生影響的二十余年來,她懷著喜歡地去把捉平民生活的脾性和體溫,耐心專注地呈現生活著的身心的游走和安居?!彼甑亩唐≌f,專注世情的特征很是鮮明,而且在寫作中有所新變。她的作品選材不是那種傾向于生活瑣屑的家長里短,也不是像傳統世情小說那樣專注于飲食男女悲歡離合,而是把在社會各個層面中的人的生存焦慮、受制于今天的時空的各種情態,以文學的方式呈現出來,讓我們看到自己被世情模塑的命運方位、被蕪雜世相所掩蓋的世道走向和人間偶遇下面人心的逡巡。
《尋找衛華姐》既有以往范小青世情小說尊重生活的本來邏輯和平民日常脾性的一般特點,又有它的獨具的新意。
英特網與手機在日常交往中,已經成為普泛的媒介工具,它們為生活所帶來的東西已經超出了過去的服務于使用者的確定性,虛擬空間的信息或者言語符號漸漸反作用于確定性的生活指向———它們不再僅僅是為人做事的客體,而是時常僭越使用者的原初目的,成為生事并制導人的行為的主體。這個事理說起來拗口,小說以故事的方式則讓我們并不困難地感知到其中樸素的奇異。
然而在并非動蕩的年月,有多少奇異值得書寫?張愛玲用作品提示我們,世情小說不外乎日常傳奇?!秾ふ倚l華姐》講給我們的是今天的日常,生活已經因為交往方式和路徑的改變而模糊起來,“老地方”不再容易找到,“暗號”并非僅限彼此所知,老朋友更換了容貌,“始作俑者”不認得自己的當初,電話之約很可能是愚人節的游戲,網上尋人一定會衍生曖昧的猜解,基于對騙局的疑慮讓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分裂成擁有無數網名的鳥人,甚至落在自設的虛擬迷障里,樂此不疲地飛來飛去,貌似自由地恍恍惚惚。人與人互相認出彼此認得,都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這便構成了新的日常傳奇。
隱隱約約的職場背景,似乎將衛華和同事的生活固定在了辦公室的格子里,事實上,辦公桌上的電腦,讓往事與網事虛虛實實,也讓心思和行為溢出了日常工作的范疇?,F代意味的“無聊”主題直通對“存在”的勘察,而故事的走向又顯出了某種后現代錯亂無序的品貌,身份、面容和行蹤以及所要到達的地點都是不確定的、難以辨認的。因此,在極其寫實的故事之外,小說呈顯了后現代哲學的追問路向。
“我是誰”,這一現代主義的深度追尋不再作為唯一的考量,或者被先認定,以便先放下深度敘事的架勢,小說的第一句便是“我就是衛華姐”,就像輕舒了一口氣,帶著坦白率真的神情,讓你神經松弛地期待一個神秘的起始;于是,小說就繞過了身大力沉的整體性質詢,透過細碎,觸摸紋路,進入到對作為蕓蕓眾生的“他者”的觀察、揣摩和揭秘過程。
在這個情節密度不大的小說里,語調是輕逸的,語言也是平白的,場景卻不斷在室內和外界之間來回移動。在衛華姐的視野和心思中,莫名待考的網絡與手機信息導向,和確鑿的城市街道、場所、人名,在努力地互相認證。
與其說,小說的題旨是“尋找衛華姐”,不如說是在尋找一種踏實感。
每當踏實感獲得一點點認證滿足的時候,就會有接下來的事情將踏實撤換成“掉以輕心”的尷尬。作者在小說中間以人物隨口無意說出的對話內容,讓小說悄悄涌動著一股溫度適宜的惆悵,“老地方已經不是老地方了,沒地方可找老地方了”。即便如此,人物一直也沒有被惆悵和“上當”情緒所裹挾,讓自己在網絡的局外,看眾多他者過著號稱“你已經不是你”的虛實莫辨的日子,有所耐煩,有所節制,有所清朗。這何嘗不是一種作為獨特性的“我”的勝利,何嘗不值得格外由衷地慶幸。
小說一旦不再死死抱住“我”不放,“我”與他人共同的世間就幅面寬展起來,故事也就變得輕靈多趣,人物也就不必一味地凝眉苦思,可以沒有負擔地活潑歡實起來。面臨的是很具體也很令人迷惑的“你”的問題:“你是誰”、“你想怎樣”、“你何以如此徒勞”……由此,“你”變成了諸多的“你”,馬甲再繁雜多樣,它們都還是統稱馬甲,在趨同的“你們”為眾數的時代,難得在日常中尚存節制的參與者,“我”依然故我,而不是你我不分的“我們”。
在范小青的小說中,《城鄉簡史》等等,民工與市民日常生活的世界的演進,以賬單、日記、鐘點之類載體賦形,在帶有對比性的設置中,她發現了歷史幽微移動的痕跡,并完型了由她所創造的現實世情小說模式。相形之下,《尋找衛華姐》是具有特別的自我突破意義的作品,它中性地介入城市上班族群體,沒有顯明價值判斷地介入互聯網內外的日常生活,捕捉形跡,描摹情態,真切講述,用心琢磨,竟也在文體上有了的建樹。新的世情呈現在故事之中,新的文學認知更存在于超出故事的部分?,F實的質感與先鋒的質地就這樣了無雕痕地融合成了這篇小說。
作者簡介
施戰軍,男,1966年生,教授,文學博士。魯迅文學院副院長。出版有個人專著《活文學之魅》《愛與痛惜》《碎時光》《世紀末夜晚的手寫》等。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