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在我們那疙瘩,去趟北京可了不得,特別到了國慶節(jié),更是難上加難,跟現(xiàn)在出國差不多。需要拿到縣團級以上的介紹信,方可購買火車票。要想拿到縣團級單位的介紹信,就得有一個去北京的理由。
去北京的理由差不多只有一個
那些能夠去北京的人差不多就一個理由:開會。那是些大人物啊。在我仰視的目光中,他們個個放光,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清一色分頭,弄點發(fā)亮的東西抹上,發(fā)絲油光锃亮,我們管那東西叫發(fā)蠟。一套中山裝,灰色的,行走在小鎮(zhèn)的街頭,锃亮的三接頭皮鞋釘踩得路面“咔咔”作響,令我們這些孩子跟屁蟲般圍隨。有熟人會問:打扮這么新锃锃的,去哪里啊?
不說去北京,只道“進京”,還加上個“開會”,這理由,抖抖的,可以響徹云天了!
我們那個小鎮(zhèn)是縣城,當(dāng)年在籍人口不足兩萬。后來漲至六萬,八萬乃至十萬。城市人口的膨脹,像刊物發(fā)行量,不覺間就會躥升到幾十萬,而不同的是,刊物上漲得快,也下跌得快,可城市人口漲上去就再也不見跌下來。那個我從小就熟稔的小鎮(zhèn),軀體因膨脹將那些舊街巷統(tǒng)統(tǒng)脹碎,那些門前有著大楊樹的瓦房也片甲不留紛紛拆毀,代之而來的是滿街高樓。我僅僅隔了一段時間沒回去,就一下子陌生起來,恍若進入大都市里,竟然可以迷路。隨后,家鄉(xiāng)升格為市(縣級市)了。
在變?yōu)槭兄埃℃?zhèn)人還是蠻樸實的。樸素的小鎮(zhèn)人對北京投以一片樸素情感。有位詩人曾寫過一首讓我們激動萬分的抒情詩《北京頌》。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能夠背誦下來:
像山泉追逐江河/像江河流向海洋/我殷切地思念北京啊/寄一片丹心/傾滿腔深情。
我的這位詩人朋友是個老高三,在1977年恢復(fù)高考時,他報考北師大,我們都深知他的北京情結(jié),我們也都相信他可以如愿以償被錄取。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分?jǐn)?shù)完全夠錄取線,卻因政審問題而使他夢斷北京城,從此無緣。而當(dāng)?shù)赝瑫r參加高考被錄取到這所北京高校的另一位朋友,卻吉星高照,一路騰達,如今已經(jīng)成了省級領(lǐng)導(dǎo)。
命運,似乎就是一瞬間的改寫,而這一瞬間卻有著與北京的某種默契。我時常會想,假如他考取了北師大,那么,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前景呢?畢竟,他有《北京頌》的!這首有著賀敬之味道,也沾有郭小川味道的抒情詩,曾伴隨著我們當(dāng)?shù)匾慌膶W(xué)青年走過一段難忘的成長時光,就像有北京古城墻的一道厚實的投影相隨。
我也與他一道經(jīng)歷過1977屆的高考,我也是偏執(zhí)地向往北京,僅報了一個志愿: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系。當(dāng)時只有圖書館系可報。結(jié)果,遼寧省那一年僅招一名,我沒有考上。
心氣高遠(yuǎn)的我們,當(dāng)時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考不進北京,寧肯不去念別的大學(xué)。而北京,似乎仍是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即使在夢中飛,也要飛上好久好久。
頭一回到北京
如果說我們羨慕去北京,到頭來莫如說是羨慕去北京的理由。在我剛剛學(xué)習(xí)寫作的時候,當(dāng)?shù)赜形焕献髡咴诒本﹨⒓舆^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那是“文革”前的最后一屆會議。有一張很大的照片,光芒萬丈地鑲在那個時代的木制框內(nèi)。每逢家里來人,他都要指點著這張照片,神采飛揚,讓我羨煞。這種羨慕驅(qū)動著我早年的奮斗。
我頭一次去北京,是在1975年底。我剛剛參加工作,能夠去北京也還是令周圍人羨慕的。人家不免要問我去北京的理由。我不假思索地說:“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聞?wù)邍@道:大出版社呀!當(dāng)時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上面讓我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談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提綱,我就敢前往。后來想起來,還感覺好笑。但在當(dāng)時,只要給我一個去北京的理由,我就會興高采烈。那是一個扭曲的年代,我接受的任務(wù)是寫一部兒童與走資派斗爭的長篇。到北京與編輯談了幾天,又在屋里憋悶了幾天,終于感覺無力完成,只好放棄。想想來時的心情,雖然不是開會,卻是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蓙肀本沂堑饺珖罡叩奈膶W(xué)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這在當(dāng)時多么風(fēng)光!然而,乘興而去卻要敗興而歸。
行前,我要趕往東單菜市場,去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任務(wù):買豬肉。
進京買豬肉,是我們當(dāng)?shù)厝藖肀本┍剞k的一件大事。家里凡有親友進北京,都要委托捎帶著買豬肉。我們家鄉(xiāng)出產(chǎn)新金豬,很有名的品種,個頭大,臀圓,白毛透著粉紅膚色,肥瘦相宜,肉質(zhì)細(xì)而香。這樣的肉,我們在當(dāng)?shù)厥歉举I不到的,只能到北京的東單菜市場買。
肯定是冬天了,朝內(nèi)大街上,車與路面都是灰調(diào)子的。街上行人無非藍灰兩色棉服,中山裝式,女的圍著灰色圍巾,男的扣頂軍綠色棉帽。最主要的北京人特征:無論男女都穿那種北京棉布鞋,高腰的,系鞋帶兒。說是棉布鞋,鞋面卻是黑色燈芯絨的。鞋底好像是手工針線密實納的那種千層底,布與糨糊的緊密結(jié)合產(chǎn)物。這種鞋底老早年我見奶奶做過,將廢舊的布片刷上糨糊,干了再刷一層,一層層堆起,再用細(xì)麻繩穿針走線,精細(xì)得如同摳弄盲文。
現(xiàn)在,無論如何找不見那種鞋了。
當(dāng)時北京街頭沒有的士,公共汽車很好坐,4分錢車票,就可以坐到東單那片熱鬧天地。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望見路口處的大牌子,好像是寫著東單。走進去,屋內(nèi)很高很敞亮,有點像走進大車間的空間。買東西的人并不多,只有買肉的柜臺前排著長隊。看上去大多是外地人。有塊牌子斜掛在那里:每人限買五斤。我遞上五斤的錢,稱完肉后,我再繞回到隊尾,從長長的隊尾重新開始排隊。等我好不容易挨到近前時,剛才給我稱肉的人用那樣一種目光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純北京人了。不過,我避開他的目光,繼續(xù)著我的使命,心下里卻在說:你有什么可牛的啊!你們這些豬肉還不是全國人民支援你們的啊,其中就有我們那里的。排完第二次,我仍然還感覺買得不夠,還想再排一次隊,可惜時間到了,趕緊趕火車。
沒有收獲長篇小說卻收獲了十斤肉。回到家,母親十分高興。十斤肉夠我們一家五口人吃一個月了。因為冬天,放到外面凍著也不會壞。每到吃肉時,母親就會偏向我,將肉撥給我。
嚼著北京買回的肉,美味無窮。回味北京的經(jīng)歷,印象蠻深。尤其感到親切的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大樓。第一次走到大門口時,有點發(fā)怵,有警衛(wèi)人員攔擋。后來,警衛(wèi)已經(jīng)熟悉了我,可以自由進出。大樓里面的辦公室沒有什么裝修,卻很干凈。走廊里書堆得挺亂。有幾個房間是專門騰出來給外地作家住的。我隔壁住著一位內(nèi)蒙古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當(dāng)時我不敢去打擾人家,因共同去食堂打飯而混熟了,他姓賈。就在他的房間里我有幸見到了名聲響亮的馮苓植。他戴一頂八角帽,圍脖如領(lǐng)帶般垂直,精明強干。許多年之后,在北京召開的全國作代會上,我們住到了規(guī)格頗高的地方:北京飯店。馮苓植住在旁邊的那一棟,晚上我去看望他,我談到他當(dāng)年給我的印象,他想起來了,笑得非常開心。他感嘆:老了,老了。
北京之“死”
是啊,許多我熟悉的北京人都紛紛走向老邁。然而,北京卻令人驚異地愈發(fā)年輕起來。而且年輕靚麗得一發(fā)不可收。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那么多風(fēng)起云涌的巨大廣廈,玻璃幕如鏡,照得城市越來越俏。那么多奔波躍動的青春身影,他們聚成蘑菇狀的人潮,擁塞著地鐵,擁入大的超市商場。他們可以旁若無人地高聲大嗓操著家鄉(xiāng)口音,海蠣子味、辣子味兒、胡椒面味兒,雜拌攪和一團,構(gòu)成北京的市聲。無論穿戴如何,人們一律都揣有手機,隨時撥打。
我有時會在地鐵上觀察一下,究竟有多少是北京人。靠什么標(biāo)準(zhǔn)判斷呢?當(dāng)年刻骨銘心的北京朝內(nèi)大街走出來的這批步履細(xì)慢,膚色白凈,灰藍兩色衣著,穿燈芯絨布鞋的人,現(xiàn)在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他們曾經(jīng)慢聲細(xì)語著,微笑拂面著。然而,這些人會出現(xiàn)在地鐵里嗎?會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嗎?
從衣著打扮上已經(jīng)完全無法分辨了,只能聽口音。而凡是對著手機嚷嚷的,皆不是北京口音。只有坐上的士時,司機的北京口音滔滔如江河。你不跟他搭茬,他也會沒完沒了一瀉千里,且充滿抱怨。莫非這就是北京人的特色?
北京人榮耀的年代,的確在淡化在弱化。到北京來蓋別墅或買別墅的人,差不多都是外地人。外地人以各種理由各種方式,進駐北京。北京被外來人撐得越來越大,北京的胡同在脹裂,北京的四合院也長成了四合樓。這期間,我在北京無數(shù)次出行,參加過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也參加過數(shù)屆全國作代會,也不止一次與大領(lǐng)導(dǎo)合影。但是,我始終未曾將這樣的大照片掛在家里。早已無人關(guān)注你是否去北京,或者是你去北京的理由。去北京的交通工具也海陸空暢通無阻,方便至極。
北京變化太大啦!這可能是所有人的感受。老舍先生京味十足的散文《北京的春節(jié)》中寫到的北城外大鐘寺、西城外的白云觀、南城的火神廟的廟會熱鬧場景,可以騎毛驢去看熱鬧的,早已成了傳說,再也尋覓不見了。尤其我多次從白云觀那里經(jīng)過,老舍筆下的“白云觀外的廣場上有賽轎車賽馬的,在老年間,據(jù)說還有賽駱駝的……”這簡直不可理喻。這么小的廣場,賽得開嗎?
我在刊物當(dāng)主編時,曾編發(fā)過一位年輕作家的散文,題目《北京之死》。這個題目一開始嚇了我一跳。這是位深懷古典情結(jié)的作家,他由沈陽來北京,也是抱著對北京固有文化的深摯向往。當(dāng)他切身感受到北京的大拆大遷時,便為之痛心疾首。他像梁思成面對古城墻一樣憤青般撰文。他先后買了幾個地方的房子,朋友們戲稱他買房像買白菜。按說他在北京也幾十年了,應(yīng)該算是北京人了,但是,他仍然還要在外地買房,還時常會到外地居住。
北京人給了外地人更多的機會。從政從商從文或者考學(xué),甚至無來頭的漂泊,于是,京漂一族,也成了這個城市最具活力的一片浪潮。想想自己年輕時來北京東單菜市場買豬肉,遭到的北京人的那種優(yōu)越的眼神,現(xiàn)在呢?連這個東單菜市場都早已不見影兒了。我有時走在這片曾經(jīng)留下記憶的大街上,就會駐足感嘆:面目皆非。
北京這張闊大的餅可以攤出無邊無際:六環(huán)七環(huán)可以十多環(huán)地攤,然而,屬于人的局部空間,卻是越來越小了。女兒能夠租到一間小房子已經(jīng)很不錯了啊,還有五六個人、七八個人合租一間的呢。何況,還有“膠囊公寓”,我對此絕不敢恭維,會不會將人變成蛹變成蟲啊。
我更想尋找的還是老北京,那些胡同,那些四合院。去年我還去過這些地方。但是,胡同和四合院里的人,已經(jīng)變成外地口音了。他們在弄臟了陳舊院落的同時,也在按著他們的方式開飯店商店什么的。外地人買下了四合院,居然將院子加上了蓋,成了四合廳堂了。真正的老北京人躲到哪里去了呢?
王永昌在哪里
在我頭一次去北京時,還見過父親的一個親戚。他住在一條胡同里。胡同很爛,他的房子也很爛。后來好久沒聯(lián)系,直到父親患重病時,他聽姑姑說了父親的病,便給父親寄來了氣功磁帶。早已是光盤時代了,他卻還在用卡式錄音機磁帶。磁帶我聽過,是疏通心理的,雖然姑姑說得神乎其神,包治百病,但對于重癥的父親,又有何用呢?但,父親聽說是北京那位親戚寄來的,就如獲至寶,每天都要貼在耳朵邊聽。父親已經(jīng)耳聾了,他將聲音放得震天動地。飽經(jīng)滄桑的父親,居然天真得像個孩子,相信光盤可以治好他的絕癥。
他之所以會抓著光盤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是因為他的北京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會固守他一輩子的。他在彌留之際叮囑我,一定要到北京去謝謝王永昌。
父親走后,我確實到北京去找王永昌。但是,我一打聽,這位親戚早已搬出了那條古舊的胡同,搬到了通州。有人詳盡地告訴我:坐地鐵到建國門,然后倒一線地鐵,到四惠,再倒八通線,到通州北苑,再乘316汽車,到大槁村找中澤雅苑……我說你慢點,等我記記。多么繁雜的線路圖啊。北京攤了多么大的餅啊,把老北京人都攤到第幾張大餅的外邊去了啊。
我是當(dāng)晚回沈陽的火車,票已買好。此時是下午三點了。這么漫長的倒車令我頭皮發(fā)緊,怎么算計時間也不夠用了,只能等下一次來北京時,再去通州了。然而,一年過去,我仍然未完成父親遺愿。這倒不是說我拿父親的叮囑不當(dāng)回事,而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王永昌的新電話時,電話卻一直是忙音。我就納悶了:莫非他又搬家了?
老北京人多因動遷從市內(nèi)搬到郊區(qū)了。而沒搬出去的,房子也值大錢了。
京漂啊,全北京最瘦弱的京漂
對于北京舊房子的認(rèn)知,還是始于三年前,女兒加入了京漂的行列。她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在開學(xué)之前,她決定提早一段時間去北京,說想先鍛煉一下自己。我也不清楚她為什么如此向往北京。該不會是從爺爺那里遺傳的北京情結(jié)吧。那時候,我遠(yuǎn)在東莞。她媽媽忙于上班,她就一個人拎著幾個大包闖蕩北京了。
女兒身體纖弱,從小被我寵大。可是,她居然選定了去北京最具活力的地方——中關(guān)村。她完全像一滴細(xì)瘦的水珠,掉進了汪洋大海半點回響都不會有。她肯定是京漂一族當(dāng)中最細(xì)弱嬌嫩的一員。那幾天我開始失眠。
她真掉進了深海,比蒸發(fā)還干凈。她不給家里打電話,也不給我打電話,她也不開機。真狠!這是我老婆的話。
廣東這邊叫太太。她在家中急得不行。我們只有互相通話安慰。女兒一直嬌生慣養(yǎng),本科也在家門口就讀,而且,每周都要回家來住。從學(xué)校到家都不用倒車。我們?yōu)樗姆块g精心打造。在平地板處起了一個臺階,她的床高高居上。屋內(nèi)以杏黃橙黃新綠幾色粉刷,加上玻璃桌椅,還有床上床下的各類玩具,還有落地大窗簾幕布一樣披垂。曾經(jīng)有位她童年的朋友,從美國回來,最喜歡她的房間里的大陽臺,一拉開簾幕,少年竟然振臂如翅撲到陽臺上。一個公主般的溫馨享受空間,她能不偷偷跑回來住嗎?
女兒將自己的繪畫作品裱好放在墻邊,她不舍得往墻上釘釘子掛。當(dāng)時,我們還奇怪,性情活潑的女兒為何畫了這樣一幅面帶猶豫色彩的“苦相”的洋女孩肖像呢。
終于,第二天太太接到了女兒的電話,僅僅報了個平安而已。說關(guān)機是因為電池沒電了。
那段日子我無法靜心寫作。幾乎每天一個長途。把女兒打煩了,也把我自己打煩了。我在離開東莞時,收拾抽屜,猛然發(fā)現(xiàn)那幾年的長途電話卡堆有三副撲克牌那么多。我將這些硬卡裝在大信封中留作紀(jì)念。
對初闖北京的女兒而言,最難的就是租房子。她開始時雄心萬丈。先找到一家最便宜的酒店住下,然后,她就撒丫子到處找中介。北京到處都是中介,租個房子還不容易?
結(jié)果,跑了一整天下來,卻沒有租到一處滿意的,不是房租太貴,便是房子太大不合適。她想找人合租,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同租人。
可能折騰了五天吧,云開霧散。她說租到房子了,在中科院的家屬院。錢學(xué)森都住過這里,她的口吻很有成就感。租金1000元。幾乎在她找到房子的同時,她也找到了一份實習(xí)工作。
那天我跟太太通話通了好久,我們從頭至尾在說女兒,從小到大說了一遍。太太在那邊流淚,我在這邊哽咽。從此,我們一家人三地居住。
北京,終于走進了我們家的生活。我跟太太一南一北,北京居于中心位置。我們最向往的幸福時光,便是到北京相聚。我一直在盼著去北京看看女兒到底租了一間什么樣的房子。
記憶中的那個夏天,我因公差來到北京。我是從深圳寶安機場出發(fā)的,那天感覺落腳北京時,北京比深圳還悶熱。傍晚時分,與女兒定好了見面地點。她剪著短發(fā),短得像個小子。她見我拖著皮箱,要伸手幫我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我一向是她的奴隸啊,就連上中學(xué)時下樓梯,她的書包也是由我來拿的。到了中關(guān)村,我被下班時的人潮車潮所震撼!過馬路時,車與人都一樣的氣勢磅礴,都有不可阻擋之勢。看不懂紅綠燈了。完全看不懂,我像個傻帽,在女兒的指令下,遲鈍地舉步,左右顧盼,驚恐萬分。而女兒的瘦小似乎非常適應(yīng)這種人潮沸騰的橫穿馬路。她裹挾在人縫車縫之中,坦然地如入無人之境。才幾天的事情啊,她過馬路時還要一直扯著我的手,且她的手心全是涼汗。當(dāng)我從決堤般的狂泄浪潮中掙扎到對岸時,女兒笑我了。我回頭看:清一色的年輕人,幾乎見不到一個老人。
北京馬路像擦得無比光亮的銅壺,放在熱水上冒蒸汽。瞅哪里都刺眼,都滾熱。好容易進到一個大院里。大門有一搭無一搭地半開半掩,像折斷的鷹翅。沒有門衛(wèi)。門欄桿已是銹跡斑駁。院子里是清一色的磚混小樓,六層為頂,還沒有院里的樹高。走在樹木中,涼爽多了。女兒問我這院落怎樣。當(dāng)然不錯。
繞到不知第幾棟時,女兒停下了。她說我先給房東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來了。打通后,女兒的聲音軟軟的。她帶我走進一棟漆黑無光的樓道。有股舊石灰的味道。我使勁跺下腳,女兒笑說沒有感應(yīng)燈的。
樓道這么黑?女兒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從公司回來,她是如何進這個樓門的呢?幾年前,有位年輕的記者跟我講述他當(dāng)年的京漂生活時,說他每天最打怵的事情就是晚上回住地時,樓道太黑。他說他每一次都要橫下決心,抱定會遇到壞人守在黑洞洞的角落的決心,快步?jīng)_進黑洞里。他租的房子在15層,他就那么一口氣不敢歇腳地沖上去了,等沖到屋子里,他會癱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來。
記得我給女兒講的第一個故事就叫《麗麗不再怕黑了》。
我尾隨女兒上到三樓,右側(cè)的門開著,是帶鐵欄的門,迎出來一位中老年女人。她對我笑得有點僵。女兒介紹這就是房東魏姐,可我卻讓女兒叫她阿姨。女兒就笑我。有一回我們爺兒倆出差,遇到一個小伙子,我請他幫忙,我讓女兒感謝叔叔。女兒笑我:什么叔叔,他還不一定有我大呢。結(jié)果一問,比女兒還小一歲。
我們停在客廳。空間極窄,我們得側(cè)著身子方能過茶幾。茶幾前的沙發(fā)上居然坐著三個人在看電視,一位老太太,一位年齡跟女士相仿的壯漢,還有一個細(xì)高少年。少年與壯漢均光著上身。我的闖入,顯然讓氣氛有點僵硬。壯漢與老人都象征性地往起站一下,友好地跟我點點頭,少年卻無動于衷,就像根本沒有看見我。屋里沒有開空調(diào),只有一臺風(fēng)扇在慢悠悠地轉(zhuǎn)動。這位被我女兒稱作姐的房東,將我們客氣地送進女兒房間,便出去了。
我環(huán)視一下女兒的房間,其實,這就是客廳的一部分,臨時性的隔斷間壁一下,隔斷是一層薄薄隔板,外邊電視的聲音不絕于耳,女兒如何能夠安靜下來讀書呢!再一看地面,是那種灰黑的水泥地,連點漆都沒刷。立柜也是半個世紀(jì)前的舊柜子。女兒的皮箱擱到了立柜的最上面。一張很窄小的單人床。女兒示意我坐下。她問我感覺如何?
看這窗簾,看這寫字臺,看這床單。女兒在向我一一展示她的作品,這些小擺設(shè)確實彌散著女兒的氣息,可是,我卻感覺屋子里悶得不通風(fēng),令我窒息。我便問女兒咋不開空調(diào)呢?女兒示意外面一下,我明白了。她是住在人家,她出入均要受到人家的限制,她能自己做飯嗎?洗衣服怎么辦?衛(wèi)生間條件如何?這一切都不必看了。
后來妻子跟我說,女兒真不容易,她太懂事了。因為女房東正處在更年期,不時會挑剔,甚至雞蛋里面挑骨頭。她規(guī)定女兒必須要夜晚10點前歸來,否則開門會影響她們睡眠;來任何客人必須事先跟她打招呼,而且不能隨便帶男孩子來。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空調(diào)。北京都熱到40度這份兒了,居然還不給開空調(diào)。女兒要想用洗衣機洗衣服,要等到周末,等到她們一家人的衣服要洗的時候。女兒最無法接受的就是這個條件,她的衣服要跟她們家的男人的衣服擱到一塊兒攪。還有,洗澡水也要限量,洗澡時間不可超過15分鐘,還有入廁不可隨便沖洗,要等到幾個人用完后一塊沖洗,這樣節(jié)約水。還有,寬帶共用,費用共攤,但上網(wǎng)的貓,在房東屋里。房東關(guān)電腦時,就要一塊關(guān)掉這個貓。而女兒每天工作學(xué)習(xí)至深夜,有許多要在網(wǎng)上處理的事情。她跟房東提出過不要關(guān)掉貓,可房東還是關(guān)掉了,說是怕不關(guān)要多交網(wǎng)費的。有一次女兒夜晚有重要工作上網(wǎng)處理,網(wǎng)卻怎么也上不去了,沒辦法女兒只好求房東打開貓。結(jié)果,房東跟女兒發(fā)了大脾氣。當(dāng)晚,女兒給我打來電話哭起來了。我知道女兒肯定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不然的話,她絕不可能給我打電話哭訴,而且在這么晚的時候。我讓她把電話給房東:“我跟她說!”我告訴房東,我明天就過去解決這個問題,請你現(xiàn)在就給她打開貓!
第二天我去了北京。我對女兒說,我們一定要搬出去,不信北京再找不到可租的房子。可是,女兒勸我還是將就一下吧。不管我怎么說,女兒還是要堅持住下去。她安慰我說,房東已經(jīng)意識到過分了,也向我表示了歉意,過去了,就算了吧。
一想到沈陽家中女兒的房間,自己的書房,自己的洗手間,屬于她自己的使用面積80多平方米,現(xiàn)在全空置著。而她到了北京,就在這樣的小空間受屈,真不是滋味。如果這讓她姥姥知道了,肯定會罵我們的。為什么就一定要進北京,去遭這份洋罪!憑什么啊?能說出個理由嗎?
人活著是需要理由支撐的,要靠理由說服別人更要說服自己。沒有理由,做什么事情都會打不起精神,都不會持久的。女兒來北京的理由,這是我們夫婦談?wù)摰米疃嗟脑掝}。北京不適合我們居住,但北京最適合年輕人打拼,因為北京的文化氛圍是最佳的,最適合女兒提升人生的,給她多高的平臺,她就會提升到多高的水平的。
我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會去北京的。一到北京,就撲向中關(guān)村,找一個距女兒最近的賓館。記得有一次女兒在公司加班加到了下半夜三點半,我便去接她。外面格外黑。過去只是從書中得知黎明前的黑暗,現(xiàn)在,確實完全被黑暗浸泡了。
中關(guān)村的大樓變得猙獰起來,而且,所有的街燈都關(guān)閉了。一幢幢大樓都是一樣的黑如危崖。我明明熟悉她的公司,卻突然之間迷失了,怎么也找不到。我仿佛墜入深淵,抬頭望見的只是黑的懸崖與更黑的天際線的間隔。給女兒打手機,告訴她我找不到了,她勸我別急,她過來找我。當(dāng)我們父女在暗夜的街頭終于相見時,我一把摟緊了女兒……
父親臨終說他滿足,很滿足了
女兒終于拿到碩士文憑那天,我到北京給她拍照。她穿著碩士服,站在藍天白云下面。我挑選出最好的一張裝裱好,分頭送給她的姥姥和爺爺。爺爺?shù)难劬捉鳎弥鴥蓚€高倍放大鏡,每天都要貼近看個沒完。那時候,父親還能出外溜達,他見到街坊鄰居,總是跟人家夸他孫女。姐姐跟我說,咱爸見誰就跟誰夸你女兒,把人家都聽煩了。一見咱爸過去,人家都在躲。
父親病情加重了,住進醫(yī)院。他每天狂咳不止。我守在他的病床前,不離左右。親戚們不斷前來探視。小姑從很遠(yuǎn)的地方過來看他。小姑走時,我去車站送她。到了分手的時候,小姑卻將頭扭到一邊。只見她的肩頭在聳動。她在父親床頭一直含淚未掉,這時候卻再也忍不住了。她邊哭邊說,她再也見不到大哥了。我想安慰小姑,卻不想我也控制不住了。小姑甩了把眼淚,臨上車時對我說,你讓瀟瀟回來吧,你爸總念叨瀟兒,我問他,讓孫女回來啊?他搖頭說她在北京忙啊!甭打擾她的工作。
幸虧小姑的提醒,我將女兒喚回來,守候在爺爺?shù)牟〈才浴敔斖蝗幌褡⑸淞顺瑥娕d奮劑。他那天開口說話了,說了好多,我們以為這是回光返照。他拉著孫女的小手自豪地說:“孫女出息了。”他老人家將此視作過去的進京趕考,中了個舉人進士什么的了。他哪里知道,當(dāng)下的北京,像他孫女這樣的小碩士生一大片一大片,往好聽了說如鮮花一片,往差里說,秋風(fēng)掃落葉似的,一吹一大堆。但,父親畢竟是帶著對北京的向往與崇敬,視孫女為人才的。他老人家16歲時從山東只身闖關(guān)東落腳普蘭店的;我走出父親的家園來到沈陽;而女兒也走出了我的家園去了北京。三代人的行進路線如此簡單明了。在父親的彌留之際,女兒讓他得到了任何藥物任何勸慰都無法達到的人生滿足感。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語言:“我滿足了,我很滿足啦!”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
父親走后,女兒在北京打拼得更加艱辛。她到另一個單位做了記者,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尋租房子。為了幫她租到合適的房子,我曾冒著烈日尋遍宣武門西大街周圍的所有中介,在方圓十多里的地方,我看了無以計數(shù)的房子,一整天下來,沒有看到滿意的。拖著一條不像是自己的腿,走在北京的大街上,這個時候,再去體驗感受北京之大,生命之渺茫吧。
在女兒最艱難的時候,我也鼓勵她要堅持住!要挺住!就為他爺爺?shù)摹皾M足”,她也應(yīng)該堅持在北京發(fā)展的。先于她那些到北京漂的同學(xué)們,好多混不下去,如潮水退去。我們有時也試探她是否想過回沈陽,女兒神情非常淡定。
尋找,逃避,漂泊,人們更自由了也更不自由了。自由的是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尤其年輕人,無需什么理由,更不需要什么儀式,什么準(zhǔn)備,突發(fā)一個念頭,就可以瞬間出行;更不自由的是,要想在北京呆住,實屬不易!其實,理由,不過是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的枷鎖而已,年輕人常常跟著感覺走,無需什么理由不理由的。我們一直在喊要抖掉枷鎖,忽然沒了枷鎖時,竟然會不知所措,猶如立于北京遼闊街頭,茫然四顧。
曾看過網(wǎng)上的一篇文章,一個年輕的京漂,他稱自己像條狗,在北京街頭亂竄。他找不到歸宿,卻悲情地說,他寧肯做北京胡同里的一條流浪狗,也不回鄉(xiāng)村做個紳士。在世博園區(qū)聽到一位上海老人說,他很希望去北京看看,我瞪目。他在大上海見多識廣,十里洋場啊,居然沒去過北京。江西的一位文學(xué)老友,居然也沒有去過北京。他說他很向往。最平實的老人,是最不容易去北京的。中國之大、人口之眾,沒去過北京、向往北京的多了去,所以,北京的人口還是會增加的。這是一種中國人的向往情結(jié),前赴后繼。
近幾年,我更多時間是在深圳和北京兩地。我怎么感覺北京越來越像深圳了。或者說,現(xiàn)在是北京更像當(dāng)年的深圳了,而現(xiàn)在深圳卻像當(dāng)年的北京了。北京像深圳,是老樹旁逸出的枝蔓。枝蔓的長勢會比老軀干更茂盛更充滿欲望。
北京讓現(xiàn)代人太容易見識了,見多識廣,并非是件好事。本來一百年釀藏的酒,供你喝,你每天少喝一點兒,你能喝一年,你就會有一年的享受;而你一天喝完,或者說你一口喝完,那你還享受什么?
北京給你希望的理由,也給你沮喪失落的理由。現(xiàn)代人生活缺失了耐心,什么都希望盡快得到。到了北京,就想一天游完北京,就像7天游東南亞,12天游歐洲一樣,太快的吞咽,你能夠感受到什么味覺?交通太方便,速度太快,原來從沈陽到北京要一天一夜,現(xiàn)在只需4個小時。聽說還要提到兩個半小時。速度讓現(xiàn)代人活得沒了滋味。喜矣悲矣?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啊。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