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民間

　　鬼打墻
　　
　　鬼打墻，就是鬼擋路。鬼擋了人的路，人就不能到他想到的地方。
　　這樣的事情一般發生在晚上。
　　我小時候曾聽說(也算是經歷過)這樣一件與我們家有關的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
　　舅爺。舅爺住在山上，我們家在山下。從山上到山下，大約需要40分鐘；從山下到山上，至少也要一個半小時。山很陡，路又崎嶇，下山容易上山難。
　　舅爺是到我們家來，給我的奶奶、他的姐姐治病的。
　　舅爺天快黑的時候才到我們家。
　　我們這地方，有病了，不是去看醫生，而是請陰陽先生，驅鬼；或者請端公，求神。大家都以為，這樣做了，病就會好。生產隊里也有赤腳醫生，但看病要花錢，一般沒有人找赤腳醫生看病。不找赤腳醫生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赤腳醫生的醫術也不怎么好，許多赤腳醫生都是只能治個感冒什么的，別的病，他們自己也沒有什么辦法。所以村里的人，如果有病了，就拖，拖一段時間，病好了，更好；如果病還不好，就請陰陽先生或端公，搞迷信活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還不好的話，就不治了，沒有辦法了，也算是盡了心了，由病不由人。這樣做的好處是，不用花什么錢。酬謝陰陽先生或端公，給點家里有的東西也是可以的，不一定非得用錢。
　　我的舅爺，就是一個端公。陰陽先生是專門跟鬼過不去的人；端公則是專門跟神打交道的人。我的舅爺，他拿鬼沒有任何辦法。
　　求神的法事是在夜里十點左右開始的。不能太早。早了，村里人都還沒有睡。村里的人其實睡得早，晚上沒有什么事，也不像今天，可以看電視，可以搞賭博。在20世紀70年代，迷信活動是被嚴格禁止的，所以必須瞞著別人。但關系好的，或者是近親，都不用隱瞞。因為這樣的迷信活動，還得有幾個人幫忙才行。其c72874d84e16448fd85cf71cb609633d實，大家都這樣做，大家都心照不宣。即使別人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除非有仇，否則不會去公社告你的黑狀。
　　有病求神，是一場小法事，一個多小時，足夠了。
　　東家必須至少殺一只雞，作為給神的供品，沒有雞的家庭，借也得借一只來。供完了，雞還是端公的，走的時候，端公就把雞拿回家去，作為自己的報酬的一部分；也有端公和幫忙的人，在東家屋里，吃了雞的，這得看端公跟東家的關系如何。
　　舅爺那晚，就是在我們家吃了雞，才走的。
　　他走的時候，我估計，還不到12點。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使勁敲打我們家的大門，是舅爺。
　　這時候，怎么也得早晨5點了。
　　“舅舅，你咋沒回去?”
　　開門的父親問舅爺。
　　“快別說了。”舅爺說。
　　進了院子，進了廳房，父親讓舅爺坐下，然后，很快生著了火，舅爺說：“你把柴架多些，把火弄大些，我得好好烤烤?！?br/>　　我在廳房里搭了一張簡易的木床，睡在廳房里。這時候，我早就讓他們驚醒了。但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我也不明白舅爺為什么這時候又來了。
　　父親比我還著急，他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到底咋回事?”
　　“我遇上鬼了。”舅爺說。
　　舅爺滿頭滿臉都是汗水，他的衣服都濕透了。這時，他解開了棉襖上的紐扣，正在烤穿在里面的衣服。舅爺的身體就像剛剛從籠屜里拿出來的饅頭，到處都在冒著蒸汽。不用說，它是受了很大的驚嚇。
　　“叫你住一晚，你偏要走嘛!”父親說，“又不是沒有地方睡?！?br/>　　“月亮那么亮，手電都不用，晚上爬山也涼快，我不走干嗎?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呢。我
　　不回去，不是白白誤了掙一天的工分呢嘛?！?br/>　　舅爺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原來，舅爺在我們村里，轉悠了將近了5個小時。而我們村，從村前到村后，不足200
　　米。從村前往村后走，也只有一條路。到了村后就開始上山。
　　“我走到哪兒都是大路。”舅爺說，“走到盡頭，一看，這是豬圈；回頭又走，走到盡頭，一看，又到了茅房；還走，卻到人家的大門口了?！?br/>　　父親說：“你是遇著鬼打墻了。”
　　“可不是嘛?！本藸斦f。
　　“給你把茶煮上吧?”父親問舅爺。
　　我們這兒的人，都有早晨起來煮茶喝的習慣，男男女女都這樣，舅爺當然也不例外。而現在，應該已經是早晨了，雖然天還是沒有亮。
　　“好吧?！?br/>　　父親一邊弄茶一邊問舅爺：“你是咋樣來到我們家的?”
　　“雞一叫，我腦子里‘轟’地一下，突然就清醒了。月亮落了，我也沒有拿手電，黑得
　　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又摸到你們家來，等到天亮了，我再回去。”
　　父親說：“雞一叫，鬼就躲起來了。幸虧鬼在雞叫前沒有把你帶到崖上去，河里去，不
　　然就沒你了。你不在了，我又咋樣跟妗子和表弟表妹們交代?”
　　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跟著父親走夜路。不止一次聽到荒天野地里傳來奇怪的叫聲（父親說是鬼在叫)，不止一次看到一堆火在荒天野地里移動(父親說那是鬼火)。我不明白它們究竟是什么。我沒有追究。因為有父親在我的身邊，跟我同行，我一點也不害怕。但在那一天，我看到也聽到一個端公都被鬼嚇成了這樣子，真有點兒后怕。
　　鬼真的有這么厲害嗎?
　　人世間，真的有鬼嗎?
　　現在，我認為沒有。如果有，它也是在我們的心里，而不是在自然界。
　　我奶奶的病，當然沒有因為我舅爺給她做了法事，求了神，就會有什么好轉。但在那時，在我們鄉下，人人都信這個。
　　
　　看眼睛
　　
　　我的奶奶，可以說是身懷絕技。她會治療眼病。
　　不知道什么原因，農村里的人，似乎眼睛鬧點毛病的，特別多。時不時地，就覺得“磨”，也就是痛，按照鄉下的說法，是眼睛里生了“翳子”。我估計是角膜炎之類的。
　　農村里的人，有個小病小災的，大都堅持著，忍耐著，不往心里去，也不當一回事。實在抵抗不了了，才會治一治。
　　生了“翳子”怎么辦?不用去看醫生，找我奶奶就行了。
　　奶奶——其實是我的外婆，因為我父親是上門女婿，所以我們叫她奶奶。奶奶看“翳子”，一般只看一下就行了。她仔細地看了之后，對患者說：“你家的大門上，誰放了個東西，你回去，取了就好了。”患者說：“沒有啊。”奶奶說：“你先別說有沒有，回去看看，有了就取了。”患者回去，大門上果然有東西，取掉，不到半天時間，眼睛就好了，不“磨”了。奶奶有時候，也用嘴吹患者的眼睛，有吹一次的，也有一天吹三次，一連吹幾天才好的，但每一位患者家里，都有放得不是地方的東西。只要依照奶奶的吩咐，另外放一個地方，患者的眼睛多則三天，少則半天，就都好了。凡是到我奶奶這兒來看了眼睛的，沒有不好的。
　　太玄了不是?
　　但眼睛好了，這是事實。事實勝于雄辯。
　　真神了。
　　總而言之，按照奶奶的說法，房子也是有靈性的，凡是眼睛疼的人，在他們家，要么廳房，要么睡房，要么大門上，必定放了不該放在那兒的東西，這東西反映到了人的眼睛里，
　　所以眼睛才會疼。所以奶奶能夠從人的眼睛里看出是什么東西放錯了地方，所以把它拿掉之后，眼睛自然就會好。
　　奶奶當然名聲在外，遠遠近近的人，眼睛不舒服了，都到我們家來，請奶奶給他們看，或者吹一吹。
　　到現在我也搞不明白，那些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好了的。我一點也不相信奶奶說的。
　　但是，我至今也無法找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
　　不管怎么說，他們的眼睛，讓我奶奶給“看”好了。這才是關鍵所在。即使奶奶騙人，
　　
　　她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
　　我奶奶是免費給他們治療，她不收錢也不收禮，她說：“我又不是大夫!”
　　奶奶認為不費力氣的事情，就不應該得到錢物。
　　她一生都是這樣做的。
　　
　　叫魂
　　
　　我們家，在我的記憶中，叫過兩次魂。一次是給奶奶，一次是給弟弟。
　　叫魂，必須請陰陽先生。
　　人受了驚嚇，會“失魂”。失魂也就是把魂丟掉了，必須在九個月之內叫回來，否則，人的魂魄到別人那兒投了胎，轉了世，已經出生了，失魂的人就必死無疑。
　　這里，以我弟弟為例，說說叫魂。
　　時間大概是1977年。我弟弟生了一場大病，村里的赤腳醫生當然沒有什么辦法，他們
　　只能治療發燒頭疼之類的小毛病。我弟弟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呢?后來才聽一個下放到我們村里來勞動的老西醫說，是黑熱病。這病在當時，屬于不治之癥，怎么都治不好。
　　一個平常歡蹦亂跳的五歲的孩子，現在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父親怎么能不著急呢?他當然得想盡一切辦法。但是，沒有任何辦法。
　　無論如何，要做點什么才行。
　　作為一個識字不多文化不高的普通老百姓，父親還是比較相信迷信活動的，雖然他同
　　時也是大隊干部。他自然就想到了用迷信來解決問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請鄰村一個名叫張國華的陰陽先生，求他給看看。這個人，據說本事不小。更主要
　　的是，他跟父親的關系也不錯。我小的時候，經常去他的家，給他拜年。
　　張國華來到我們家，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又觀察我弟弟的臉色，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我弟弟失魂了，已經失了六個月了。失了魂，就必須叫回來。叫回來魂，按照迷信的說法，病人的病也就好了。
　　那就叫唄。
　　張國華問弟弟：“半年前，你到啥地方去，嚇著了?”
　　搞清失魂的地點，是非常關鍵的。因為必須到丟失的地方，才能把魂叫回來。弟弟努力回憶后，說了一個地點，他說：“馬蓮河邊。”
　　夏天的時候，弟弟到河里去游泳，差一點被河水沖了去，這件事我也知道，我們是一起去的。但因為出了危險，我們商量好了，都沒有跟父母說，主要是不敢說。
　　叫魂的準備工作做了一天。要燈（蠟燭)、香、紙，要一只開了口(會叫鳴)的公雞，雞是借來的，我們家沒有養雞(雖然那時候生產隊已經允許社員養雞養豬了)。
　　晚上，張國華在家里做了一會兒法事之后，才說：“走!”一干人就在張國華的帶領下，離開了家，緩緩地往河邊去。張國華舉著母親用的搟面杖，搟面杖的頂端，挑著我弟弟戴的帽子。帽子忽忽悠悠的，在搟面杖上晃著，風一吹，晃得就更加厲害了。張國華千方百計，不讓帽子掉下來，他顯得非常拘謹。
　　我弟弟的帽子，是一頂軍帽，雖然舊了，雖然白色的襯里上沾著我弟弟的汗漬和污垢，看上去發黑，但外面的草綠色還沒有褪色，可惜天色已晚，看不清帽子的顏色了。
　　到河邊之后，張國華念念有詞，手舞足蹈，又做一陣法事。然后，他從我手里拿去了
　　我帶著的引魂雞，把雞冠揪破，滴幾滴雞血出來，又把雞頭扭過去，卡在雞翅膀底下，這才遞給了我。完了，使一個眼色，大家就跟著他，又往回走。張國華一邊走一邊喊：“庚平的魂回去了沒?”跟著他的人就應聲說：“回去嘍，回去嘍!”我弟弟叫庚平。走幾步，張國華又喊：“庚平的魂回去了沒?”大家還是應聲說：“回去嘍，回去嘍!”凡是過橋，過河，哪怕是小河，張國華都要問一次，大家都要回答一次。到了我家大門口，張國華有了不同，他惡狠狠地在門檻上跺了三下腳，惡聲惡氣地問：“庚平的魂回來了沒?”
　　“回來了!”
　　“回到哪兒了?”
　　“大門里進來了!”
　　應答都非常干脆。
　　走了兒步，到屋檐下，張國華又惡聲惡氣地問：“庚平的魂回來了沒?”
　　“回來了!”
　　“回到哪兒了?”
　　“臺子上上來了!”
　　上了臺階，張國華繼續惡聲惡氣地問：“庚平的魂回來了沒?”
　　“回來了!”
　　“回到哪兒了?”
　　“廳房門里進來了!”
　　張國華將搟面杖連同挑在上面的帽子，立著放在香案上，又從我手里拿去了雞，扔在
　　香案跟前，說：“殺!”
　　有人應聲說：“好!”
　　雞這時候才叫喚起來。一路上，它那么難受，卻一動也不動，不叫，我覺得很奇怪。
　　張國華做一陣法事，燒了紙，上了香，點了蠟燭，還燒了特意做的雞血紙，算是還了愿，一切儀式，終于結束。
　　過了幾天，父親在公社衛生院門口，碰到下放到這里的胡中醫，說了弟弟的病情。胡大夫說：“黑熱病的話，就沒治了?！?br/>　　“是沒有辦法了。”父親又說：“我請陰陽先生給叫了魂，也算是盡了作為父母的心了?！?br/>　　“那能起什么作用呢?”
　　停了一會兒，胡大大說：“我倒可以用中藥試試，不能保證看好。”
　　父親說：“試試總比不試好吧?！?br/>　　父親答應了。
　　胡大夫開個方子，說“先抓三服，如果有效果，你再來，沒有效果就算了?！?br/>　　三服藥喝完，弟弟居然下了床，要去玩。父親高興得不得了，又帶著弟弟去衛生院給他看病，抓藥。
　　父親也看了胡大夫給弟弟開的藥方，都是些常見的普通藥，一服藥才幾毛錢。
　　一個多月后，父親又帶弟弟到衛生院，胡大夫檢查后說：“好了，不用吃藥了?！?br/>　　我認為，弟弟的命，是這兩個下放農村的大夫救下來的。當然不是張國華叫魂叫好的。感謝下放醫生，感謝毛主席的政策，這是父親的心里話。在當時，毛主席雖然已經去世了，但政策還沒有變。要不然，父親怎么能碰上這么好的大夫呢?他們一個認出了弟弟的病，另一個治好了弟弟的病。不久之后，這兩個人都回了城，在大醫院里，他們后來全都是技術權威。
　　什么地方，都有有本事的人。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
　　這世界，可真是藏龍臥虎的呀!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