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男性作家里面,我認為眼睛最招人喜歡看的是胡學文。
一張臉上最生動的地方是眼睛。很多男性作家的眼睛常常看人時斜睨著自負,時不時地嘬一根煙,滿腹華章急于外溢的樣子,其實都不如胡學文那雙眼睛來得踏實。我們2004年認識,海南,《小說月報》筆會,他話不多,一臉真誠,都是從眼睛里流露出來的。不說話時他坐著思考,手機沒有動靜。這樣,有一句話就閃進了我的腦海:這樣的人沒有太多江湖兄弟。可交。
果然,交了胡學文這樣的人,幾年里每每想起都是歡喜。寫作的人眼睛刁,心賊。看人老想看最深里的那顆心,妄想著它的大。我祖父說過,心有多大?拳頭大。有一句成語說:膽大心細,一個“細”字局限了心的大。也是我祖父說過的一句口頭禪:狗日的,心大著呢。心大的人常為一個目標活著,客觀環境、主觀意志都不能扭轉,這樣的人又稱作有野心的人。我從胡學文的文字里終于尋見了“大處無我”的那顆心。
文字的世界比實在的世界更廣大,在寫作領域,胡學文仨字是有重量的。
我記得第一次閱讀他的小說《麥子的蓋頭》,閱讀到麥子的丈夫馬豆根賭博,把她輸給了老于,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老于接走。盡管他對丈夫失望之極,盡管老于對她很好,她也對他有了好感,但她卻堅守著自己的信念,一定要親口問一問馬豆根,才能答應跟老于過。而當馬豆根讓她跟他一起逃走時,她“想了想,終是沒跟馬豆根走,她要等老于回來,她即使要走,也要明白地告訴老于,她一直堅持著自己做人的底線”。我感覺他就是在寫我鄉村周圍的人事,閱讀的親切感并不在于題材技巧甚至文字的力量,而在于普通生命分秒延伸的命運的一個堅守。比如他的《蕎蕎的日子》《秋風絕唱》《透明的懸崖》《土炕和野草》《夜色撲面》等,小人物的生存狀態,尤其是寫女性的,都具有棱角一樣的個性。他的小說始終給女性一個重量。女性的重量是攜帶著情義、底氣、崇高和善良的。女性無處不在的抗爭和生活重壓下無援無助的憤悶、過日子的心心念念,一切障孽的抗爭,他給了她們真、愛、倔強和期待。
正如陳福民先生所講,胡學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沒有教育背景,沒有通常意義上的知識,她們更沒有任何可以改變命運的外在資源。在灰暗、煎熬、幾乎沒有指望的日子里,她們被貧困、被男權、被權勢一次又一次地侮辱、掠奪和強暴,她們像狂風暴雨中獨自掙扎的花朵,無言枯萎、零落成泥、任人踐踏,最終以自己的堅忍、犧牲和不屈的精神滋養著瀕臨破產的人性。但她們不再是馬纓花、黃香久之類的人物,她們有自己的品格世界和源遠流長的傳統,顯示著比那可怕的日子還要長久與強大的生命力”。
《命案高懸》,講述了一個離奇的故事:村婦尹小梅因一件小事被抓到鄉政府,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她的家人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和八萬塊錢的賠款,而村里的“混混”吳響因曾覬覦尹小梅、并對她被抓負有一定責任而感到內疚,反倒一個人去追尋她死亡的真相……他沒有利益上的考慮,只是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圍,他內心的痛苦沒有解脫良方,尋找良心上的安寧是他唯一的目標。“他想得到的也不是法律上的解決,而只是個人良心上的安寧。在‘合法’之外,他首先要的是‘合情合理’,這里的‘情’與‘理’便是幾千年來相沿成習的傳統文化與民間習俗。從這個角度看,吳響代表著一整套來自民間的邏輯。”
胡學文說:“算起來,我在城市已生活大約七八年了,但并不覺得自己是城市人,只能算個生活在城市的鄉下人。我并不排斥城市生活,畢竟在城市有諸多方便,至少不用擔心天天停電。在鄉下,夜晚點蠟燭的時間有時比用電時間長——據說是為城市作了犧牲。但我也沒有多么喜歡城市——只是個買火車票方便,人類密集的居住地而已。城市的時尚要素與我無關。”這就是胡學文,這就是城市里閑掛著的鋤頭,春天里要回鄉下鋤地的胡學文。
胡學文的小說如我走進鄉村撲鼻而來的牲畜體味一樣,和諧地包圍了我的感官。經歷的擁有決定了他的創作,每每閱讀到精彩處,常要停下來,幻覺一下胡學文:他走在他的壩上,陽光透過樹葉在他的臉上閃爍,碎碎的山菊花在陽光下全染上了一層白。他走著,身后是他的村莊,他要他們來他的小說中過日子,撒嬌、發脾氣,張揚性子。他笑著回頭說:我要給你們一座山外的村莊,在我的村莊里,你們人人都能撒豆成兵。
想象那種喜悅和滿足的神情,該有多么動人!
我與胡學文的見面,幾乎每年都有一次。他是一個不說閑話、不惹是非的人,要么安靜坐著,要么簡單問幾句當下的狀況。六七年過去了,我發現他始終那樣的神態,不浮躁、不關心獎與不獎的。別人得了他高興得笑;自己沒得搓搓大手,笑一笑沒了下文。
其實胡學文的性情中有他另一面的細膩。
也是2004年,我和胡學文在北京,穿越長安街,去某小區看望《人民文學》雜志社的老師寧小齡。出了地鐵過馬路,他說:“看著路,車太多。”車水馬龍的北京城里,沒有人關注我們,我們就站在那里,他接著說:“你跟著我走。”2004年是我從小說走向生活的開始,同時又讓我在生活中更加接近了小說的開始。他那健壯有力的胳膊張著,不是護著我,是護著過往的車輛,他像一個碼頭。我第一次知道了一個男人的善舉:不是牽手。那天我們仨一起在飯店談了很久,關于文學,關于寫作,關于方向。胡學文大眼看著我說:“好好寫,你能走遠。”那句話很讓我感動,也很給力。其實,我與胡學文,誰走得更遠啊,我在他的身后望著他,他在天地間寬天寬地走著,一路方向,在文學界的哨聲,拌嘴聲,調侃聲,說教聲,驅風追月聲中,他腳步走得鐵一樣實。他走著,走進皇天后土,走進他村莊的黃金麥田。
胡學文,低下頭,有你的人間。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