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蹺的病(短篇小說)

　　一個男人，曾經抓住過一個殺人分尸的歹徒，為此成了單位里的英雄。可是，當他路遇一場車禍，看到一個活著的死人時，他的精神世界崩塌了……作者盛瓊剛以短篇小說《老弟的盛宴》摘取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讓我們看看她這篇新作如何探索人的精神世界。
　　
　　火車停在良鎮，一個以出口小商品聞名全國的鄉鎮。只停幾分鐘，下去了嘩啦啦的一撥人，只上來一個30歲左右的男人。高個，瘦削，焦黃的臉。穿T恤衫，牛仔褲，腳上是一雙半新的耐克鞋。背一只帆布包，提一只黑色旅行包。似乎是去旅行的樣子。
　　他找了一會兒，將包往我上面的臥鋪一甩。顯然，那是他的床位。
　　他在我對面的下鋪坐下來，問了一句：“這兒沒人吧？”
　　我告訴他，這些床鋪都是空的，剛才都下去了。
　　他冷冷地一撇嘴，說：“哼，都來，都往這兒擠，以為有錢賺呢。”是不屑的口氣，好像良鎮是他家開的店一樣。
　　“你是良鎮人？”
　　“是啊，生在這里，長在這里。”
　　“你這是出門旅游？”
　　“旅游？誰有那個心情？我就想找個陌生的地方呆一呆。”他皺著眉，沒好氣地說。
　　我來了勁，無端感覺到這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可以一掃我旅途的平淡。于是，我把半包中華煙掏出來，遞給他：“來一支？”
　　他盯住我看了幾秒，猶豫了片刻，還是遲疑地抽出一支。我把打火機遞給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煙。
　　我們同時吐出了一口煙霧。
　　“你這是上哪里？”他的臉色放松下去。
　　“我去看一位戰友。”
　　“你當過兵？”
　　“早復員了。”
　　“那你現在——”
　　我隨意地笑笑：“在機關里，混口飯吃唄。”
　　“是的，是的，看得出來，你的身上還是有一種軍人的氣質。當過兵的，確實不一樣，戴過帽子的。”他的眉頭舒展開來，友好地沖我點點頭，打量我的眼光分明有了點敬重。我知道，一般人看見軍人或者曾經的軍人，都會有這樣的眼光。
　　還沒等我說話，男人搶著說：“看不出來吧？我也是戴過帽子，穿過制服的。后來我，我生了病，就辭職了。”
　　“哦，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故意輕描淡寫地問。
　　“我以前是流管辦的。”
　　“流、管、辦？是不是就是城管辦？”
　　“不，不是！你沒聽過嗎？成立了好幾年了。專門管理流動人口的，還有出租屋。我們也是穿制服的，跟警服很像，大蓋帽，帽子上有國徽的。我們這里外來人口多啊，早就超過本地人了，所以就專門成立了這個部門。當時，在社會上招人，我就報了名，選上了。都是大學畢業生，什么專業的都有。我是學計算機的，一直在一家小公司做，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流管辦畢竟是政府部門啊，所以就來了。”
　　有故事聽了。我心里暗喜，表現得卻很隨意。我什么也沒問，只是把鞋子一脫，往床頭一靠，一邊悠閑地抽煙，一邊擺出傾聽的樣子。我知道，所有的故事，只要開了個頭，它自己就會往外面流，它有一種不吐不快的內在動力。
　　果真如我所料，男人似乎想都沒想，也跟著我的樣子，把鞋子脫了，往車廂的壁板上一靠，擺出了長談的架勢。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在流管辦，我先是做內勤，主要就是做文檔管理，將人家登記的資料，往計算機里輸，清閑是清閑，但沒意思呀。經常聽那些做外勤的人，回來講一些在外面碰到的事情，什么二奶三奶的，什么賣淫嫖娼的，什么搶劫殺人的，什么販毒吸毒的，都是帶色彩的，過癮啊。不是我有偏見，當時在我們良鎮，每年90%以上的刑事案件，都和流動人口有關，這是作過認真統計的。所以呢，沒做幾個月的內勤，我就閑不住了，找了好幾回領導，終于換成了外勤。
　　做外勤，主要的任務就是查那些聘用外來人口的工廠，酒店，查出租屋。就是讓他們作登記，辦暫住證。上面對我們的要求是，去服務，而不是去管理。所以，查到了沒有暫住證的，我們一般都不罰款，只是作個登記，讓他盡快去補辦。我們只收工本費。另外，還有一年三四十塊錢的管理費，很少的，平均每個月才幾塊錢的。
　　可是，這些人這么點錢都不愿意出啊。有些是太窮了，幾十塊錢，對他們來說，也像割肉一般。有些就是怕麻煩，或者無所謂。他們都是能逃則逃，能躲則躲的。查到了，他們要么說是來打零工的，要么說是走親戚的，過幾天就走人。反正形形色色的，什么樣的都有。他們有他們的對策，我們有我們的辦法。你都清楚的了，現如今啊，人們的維權意識都很高，動不動就來個投訴、曝光什么的，政府的管理難度大得很，我們可不敢隨便跟他們過不去。
　　對于這些人呢，實在太窮的，我們就說服工廠，讓廠里給他們出，但不能免，不能開這個口子。到工廠之前，我們不說檢查，而只說去坐坐，看看，讓他們不要那么緊張。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說得再謙虛，態度再溫和，人家還是把你當成“戴大蓋帽”的，有一種天生的警惕，戒備。
　　
　　火車不知什么時候早已開動了。伴隨著鋼軌單調的摩擦聲，男人的談話似乎越發顯出了滔滔的感覺。這一路太無聊了，終于上來個能侃的人。
　　“你不覺得我啰嗦吧？”男人掐滅了煙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一絲孩子般的羞怯和天真，這讓我有點意外。
　　“有意思，有意思。你接著講。”我又掏出了煙盒，往他的身上扔了一支。
　　“不，不，抽我的吧？——好，好，再抽一支。我有，有打火機。你太客氣了，謝謝啊。”
　　
　　剛才是講到哪里？對，講到我做外勤。我做了一年多了嘛，都沒碰上什么刺激的事情。那時，我對這一行還有興趣，主要就是好奇呀，一心想遇到什么刺激的事情。干了那么長時間了，也沒碰到什么事情。比較有意思的，就是到“野雞村”檢查過，見過不少的野雞。實際上就是平平常常的模樣，年輕漂亮的也有一些，但大多數都很普通，二三十歲左右，穿著打扮時髦一點。
　　我進她們的房間看過，都是租戶，挺簡陋的。沒什么像樣的家具，亂七八糟地堆著衣服被子。她們倒是很聽話，聽說是查暫住證的，馬上就找出來，拿給我們看。她們怕我們，當然怕，一看到我們，就搔首弄姿的，大哥長大哥短的。實際上，我們又不是公安，沒有查房的權力。她們恐怕不懂這個，對我們特巴結。她們越巴結，我們就越嚴厲。實際上，看看證件也就行了，可我們非得問東問西的。哪里人，什么時候來的，家里還有什么人，靠什么生活，打算住多久，等等。我們問得越細，她們就越緊張。不過，這些人的臉皮都比鞋底厚，你別想從她們嘴里聽到一句真話。其實，我們也不是想聽她們說什么，我們只是想看看她們那種討好的小樣子。
　　嗯，居高臨下，威風凜凜。還有一種——就是貓玩老鼠。對，就是這種感覺。超爽！
　　知道吧？我們不是執法部門，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們只能配合公安一起行動的。我們又沒有槍，又沒有執法權，連罰款都必須照章辦事，小心翼翼的，能干什么呀？但是，群眾不懂啊，他們只要看到穿制服的，戴大蓋帽的，就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部門了。我們出去檢查，往往都是穿一身虎皮的。當然，也有人愛穿便衣。那些都是老油條了。很多都是從公安系統轉過來的，他們穿虎皮穿煩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就喜歡穿制服戴帽子的那種感覺。這個工作，講起來沒什么油水，一個月兩千多塊錢，都是死工資，沒外快。我們的頭兒才是副科級別的，仕途上也沒前途。可是，我為什么還挺喜歡的呢？就是沖著這感覺啊。操，感覺實在是好！
　　我一直巴望著遇到什么事情，可是一直沒有，每天都這么按部就班地過著，后來也就適應了。心情好的時候，想到外面走走逛逛了，就去查一查。有時心情特別糟糕，也去查，查得更細，處處挑刺，查了一圈后，心情也就好了。
　　
　　那天，應該是心情不錯的。我和老搭檔阿民約好了，去大沖街查出租屋。那一帶靠近車站，比較亂。沒多久就要迎接省里的文明委來檢查了，那幾天，我們全體出動，算是拉網似的大檢查。忙了一天，很累，我們從大沖街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我們準備就在附近找一家大排檔，把肚子問題解決了。阿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客家食館”味道不錯，我們就往那里走。剛拐上一條小路，只見一個矮壯的男人，推著一輛自行車迎面走來。見到我們，很意外地站住了，似乎在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往前走。幾秒鐘后，他把車龍頭略微朝外偏轉了一下，又朝前走著。
　　“停下！哪里的？”阿民經過男人時，突然問了一聲。
　　那男人一怔，看著我們的制服、帽徽，似乎在猜測我們的身份。
　　我正正帽子，很威嚴地瞄了他一眼，說：“流管辦，查暫住證的。”
　　男人似乎鎮定下來，大聲說：“有！暫住證我有！”
　　“拿出來看看吧。”我作出既牛逼又不在乎的樣子。
　　“咦？什么味道？”阿民聳了聳鼻子。
　　我也聞到了一股腥臭味。
　　這時，我看到男人的神色怪異地變了一下。
　　“這里面裝著什么？”阿民繞到自行車后，指著后座上一只捆得橫七豎八的大蛇皮袋問道。
　　我正要朝后座走去，只聽，咣當一聲，車子倒在地上。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那個矮胖的男人已經像箭一樣地飛奔起來。
　　“快，抓住他！抓住他！”我和阿民一邊吼叫著，一邊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那種小巷子似的路，前面人一擋，后面再一追，人就成了甕中之鱉了。有人圍攏過來，沒過幾分鐘，我們就抓住了那個男人。
　　男人被我們扭著，滿身滿臉的汗，嘴里還語無倫次地叫著：“我有暫住證！有暫住證的！”
　　我們沒跟他多啰嗦，只是叫他把蛇皮袋打開來。
　　這時，圍觀的人，已經圍成了一個小圈子。男人似乎支持不住了，他像一堆泥，一下子癱在地上，嘴里還在機械似的重復：“我有暫住證！我有暫住證！”
　　“怎么啦？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城管打人啊？”旁觀的人越擁越多，把小路堵了起來。
　　我和阿民什么也沒說，只是動手解那些捆綁蛇皮袋的尼龍繩。那股濃重的腥臭氣，嗆得我們直聳鼻子。
　　“什么味道？哎呀，什么味道呀？”周圍的人左顧右盼地問道。
　　在解繩索的時候，我的心里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但我表現得非常冷靜。那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清醒和理智，讓我明白了“氣場”這個詞兒的含義。對，就是氣場！當時，我的身上就是籠罩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氣場，都不像是平常的自己了。
　　袋子終于被打開來。“我的媽呀！”“媽呀！”在幾聲恐怖的尖叫中，人群一下子四散開來。
　zqb4qhE/YMwkLu7VwAbBiLmnPVprjaRsNCJ1aJPVu1s=　就是這樣的。巧得不能再巧了。我們在無意中，釣到了一條大魚。
　　實際上，是那個矮壯男人的慌張，出賣了他自己。后來，他自己也坦白了，說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看到戴大蓋帽穿制服的人，就從心里發虛，冒汗。
　　很快就交代了。情殺！肢解！這男人從前在鄉下干過屠夫的，所以對人體構造很了解。趁自己老婆回老家看孩子的時候，把他的情敵騙到住處后，殺死了，然后再分解成好幾塊。那情敵還是他的同鄉，老朋友，和他老婆通奸，被他發現了。這男人起了殺心，籌劃了好久，但一直都不露聲色的，連他老婆也不知道，還以為自己偷情，老公還蒙在鼓里呢。
　　我以前是沒看過尸體的。從沒有，這是第一次見死人，而且還是那么血糊糊的幾塊。人頭！還有手！腳！他是準備把尸體拉到郊區的一個臭水塘里扔掉的，拋尸處幾天前就踩好點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做夢也沒想到，他剛出門沒多久，恰好遇到了去吃飯的我們。阿民隨意的一句問話，就給他罩上了死神的黑網。
　　袋子打開時，沒有一個人不尖叫的。女人早跑得沒影了，就幾個膽大的男人在遠處張望。真奇怪，那一次，我真的沒有一點害怕。當周圍的人都像老鼠一樣逃竄的時候，我卻反應迅速，手腳麻利，把解下來的繩索，往那屠夫的手上腳上捆，怕他趁亂也跑了。阿民也挺冷靜的，他按住那人的手腳，幫我。然后，我們一人看守著，一人撥通了110，又給我們的領導撥了電話。
　　警察和領導都來了。我們一起押著男人，來到他的住處。那時候，那個男人已經完全崩潰了，被我們拖死豬一樣地拖著走，讓他干嗎就干嗎。他家廚房的地上還有一個大包呢，是剩下的幾塊尸體。廚房里血跡斑斑的，又腥又臭。從頭到尾，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我既沒嘔吐，又沒發抖。相反，我鎮定得像是熒屏上的虎膽英雄。后來，我們又去公安局錄了口供。等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后半夜了。我和阿民這才感到肚子餓得咕咕叫，兩人找到一家吃夜宵的大排檔，要了燒鵝，鴨翅，大魚頭，還有好多啤酒。那一次，吃得特別多。不覺得什么，一點都沒有惡心的感覺。
　　這種事對于從前干過公安的zqb4qhE/YMwkLu7VwAbBiLmnPVprjaRsNCJ1aJPVu1s=阿民來說，都有點刺激了。何況，對我這種學計算機專業的“書生”。事后，阿民對我刮目相看。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這小子，行啊，真人不露相，看不出來，看不出來——”
　　從這以后，我在單位里可神氣了，走到哪里就吹到哪里。
　　
　　“唉——”男人講到這里，突然長嘆一聲，停下了。
　　我正聽得起勁，忍不住催促道：“你既然干得這么好，后來為什么又要辭職呢？”
　　男人并不接茬。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紅塔山，扔一支給我，自己也抽了一支。看來，他的煙癮不小。我平日抽煙不多，但看他一支接一支的，只得陪他抽。
　　“唉——”男人又嘆了一口氣，搖頭道：“這世上的事啊，哪里說得準呀？”
　　“說嘛，說嘛。老弟，你還真是個有故事的人呢。”我連巴結帶鼓勵的。故事聽到這當口，打個不好聽的比喻，就像做愛做到一半，停下來不是要人命嗎？
　　
　　實際上，我一直都干得挺不錯的。那一段日子，我簡直是春風得意，還談了個女朋友，在幼兒園當老師的，長得跟舒淇有點像，性格又活潑，帶出去，哪個男人不眼紅我呀？可能是樂極生悲吧，沒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事，也是很突然的，想都沒想到。
　　那是個周末。我開車帶我女朋友到附近的一個森林公園去爬山，洗洗肺。走高速，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吧。那天有點霧，路上的車子不太多。我一邊開車，一邊跟著車上的歌碟，吼著《天路》《青藏高原》什么的，情緒特別高。下了高速，還有一段偏僻的公路，就在這段路上，出了事。一輛大貨車和一輛小汽車撞了，很厲害，大貨車側翻，小車的車頭都沒了，七歪八扭的，沒了樣子。恐怕也是剛剛出事的，旁邊沒車，也沒看到交警。我和女朋友當時都嚇蒙了，趕緊停了車。我們看到路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的，還有滿地的血，那小車上好像也有人，但看不太清楚。
　　我女朋友一看到這情形，就抓住我的手，一個勁發抖，嘴唇在哆嗦，話卻說不出來。我也害怕得不行，但在她面前，還硬充好漢，把她的手推開了，說：“我下去看看。”我壯著膽子下來了，看到地上那個人，腦漿、腸子都出來了。我一陣惡心，要吐，但捂著鼻子，死命忍住了。我又朝那輛小車移了幾步，那時候，我的腿軟得都站不住了。在扭曲的小車上，我隱約看到兩個人形，只見駕駛位上的，是個女人，頭都削了一小半，有一股股的血，還在往外冒。坐在她身邊副駕駛位的，也是個女人，長長的卷發，臉色如常，閉著眼，很漂亮。我起先還以為她沒受太重的傷，可能只是震暈了，就又移了兩步，湊近一看，這一看不要緊，我大叫一聲，像被鬼追著似的，又奔回自己的車上，哆哆嗦嗦地發動了汽車，跑了。
　　說實話，那時，我什么也沒想。就是本能反應。我聽到女友在我的耳邊一直叫著什么，但我顧不上，她的話反應不到我的腦子里去。我的心跳得要蹦出來，手心里全是汗，方向盤直打滑。我把車一口氣開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真的，不知什么地方。下了車，就蹲在路旁大口大口地嘔吐。我女朋友跟著我下來，嘴里不停地嚷著：“你干嗎呢？這是干嗎呢？”她抱怨我，沒有報警，沒有救人，遇到這么大的事，居然像個膽小如鼠的家伙，逃跑了。她氣憤的聲音像連發炮彈：“就算你膽子再小，你也不應該跑呀，我們總可以呆在車上，先報警呀，等交警來了，看看車里還有沒有人呀，還有沒有人是活著的呀，要是還有人沒斷氣，我們也可以幫幫手呀。”
　　
　　是的，是的，我女朋友說得沒錯，她雖然害怕，但還是理智清楚的。而我呢，那時的我，如果用魂飛魄散去形容，一點都不夸張的。當然了，吐完了，我靠著路旁的一棵樹，閉著眼站了一段時間，清醒了，我對女友說：“要不，我們再開回去吧？”
　　“現在開回去，有什么用？這時候，肯定早有人報警了，路恐怕也早就堵起來了。”
　　她說得沒錯。
　　遇到這樣的事，我們當時都沒心情再去爬山，去玩了，就又把車往回開。開到那段路時，果真堵了車。我們知道前面發生了什么事情，就沒等在那里，掉頭繞到另一條公路上。路上，我女朋友沒有跟我講一句話。我也很懊喪，像一條挨了揍的狗。
　　我女朋友后來和我吹了。當然不是為這事，但這件事肯定是個重要的原因。因為她一跟我吵架，就罵我：“膽小鬼，女人都不如！”我知道，她是看不起我。一個長得像舒淇似的漂亮女孩，怎么能嫁給一個她看不起的男人呢？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問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是的，是的，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呢？當時，我以為那個女人只是震昏了，就往前一探，想看個究竟。一看，那女人齊腰被一塊支棱的鐵片，切成了兩半，齊刷刷的兩半——就在我看的時候，那女人不知為什么，突然睜開了眼，好像還魂了似的。就是她這一睜眼，嚇壞了我。想想看，那有多詭異啊，一個漂亮女人，身子一分為二，器官什么的都血淋淋地露在外面，可是，她的眼睛還在眨——
　　
　　說實話，聽到這里，我的胃也有難受的感覺。我不想聽這些，就轉了個話題，打斷了他：“那你后來為什么要辭職啊？”
　　男人咽了幾下口水。我注意到，他焦黃的臉此時浮出了一層痛苦的蒼白，身體也蜷縮了起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插話，目光定定地盯住地面，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這件事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同樣的尸體，我頭一次見到的，還要恐怖一些，是血糊糊的人頭啊！是殺人碎尸犯啊！可是，那一次，我一點都不害怕，表現得不說像個大英雄，至少像個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可是，這一次呢，這一次，只是一個普通的車禍啊，不過樣子難看一點，我為什么就那么害怕，膽小？不僅吐了，而且跑得太沒道理了。我想啊想，想了好久，都沒明白，只是恨自己恨得要命，關鍵時刻露了怯，裝了熊，再沒機會彌補了。等我女朋友離開我以后，有一天，我腦子一亮，突然想明白了。
　　帽子，問題就出現在帽子上。
　　前一次，我跟同事是去執行公務，我們兩人都是穿制服，戴帽子的。當我們跟那個殺人犯不期而遇的時候，我還正了正帽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正因為有帽子在頭上，那是一種潛意識的力量，我的表現立馬不一樣了。而車禍那次呢，我是跟女友出去玩，穿了一套休閑服，心情也是放松隨意的，完全不在“角色”里。在那種環境下，我怎么能臨危不懼，見義勇為呢？我的反應都是本能的反應，是我自己的性格本色。就是這么回事，簡單得很，說出來，你能理解嗎？
　　最晦氣的事情，還不是這個。女友吹了就吹了唄，她那么漂亮，我一個沒權沒勢的小公務員，也罩不住她，早晚要吹的。現如今，剩女那么多，憑我的條件，找個女人結婚，沒什么問題吧？我跟女友分手后，心情是有些糟糕，但日子還能過，不會想到殉情啊，自殺啊什么的，沒那么癡，也沒那么痛苦。
　　真正讓我痛苦的，是我得了一種怪病。自從我想通了這兩件事之后，我就對單位發的那頂大蓋帽，感覺突然不同了。一把帽子掂在手上，還沒往頭上戴呢，那個血糊糊的人頭，還有那個斷成兩截的年輕女人，她眨巴著的眼睛，就像底片一樣，又在我的腦子里，曝光一次，定格一次，完全是身臨其境，活靈活現的。那頂帽子不知為什么，從前都熟視無睹的，戴在頭上也感覺不到重量；自得病之后，卻變得很重，戴在頭上，就像緊箍一般，讓我難受得不行，還能聞到一股味兒，一種濃重的血腥氣，像網一樣罩著我，讓我呼吸困難。你越不去想它，那東西就越往你腦子里鉆。日子一長，誰受得了這個呀？還無法對別人說，人家肯定當你是得了精神病！
　　就辭職了嘛。我們這個專業，不說好工作，一般的崗位還是好找的。我是因禍得福，沒幾個月，進了一家外資企業，又搞了自己的老本行，拿的錢是以前的三四倍。
　　不能戴帽子了。什么帽子都不能戴。一戴帽子就頭痛，憋氣，渾身發冷。我后來看了很多書，知道這就是強迫癥。很難治的。
　　我一直在慢慢地調整自己，放松自己。各種各樣的辦法，自己給自己治。這種病，只能慢慢來。現在已經沒有從前那么痛苦了，要不，我怎么能跟你講這么多呢？書上也說，不要忌諱，越忌諱就越嚴重。講出來了，反而要好些。嘿嘿，把它當故事講，也是治療的一種方法。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已經好多了？
　　
　　作者簡介：
　　盛瓊，女，1968年生。曾以安徽省高考“文科狀元”的成績入復旦大學新聞系學習。多年在電視臺工作，歷任記者、編輯、制片人、頻道副總監等職。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已在各類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隨筆近200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命中的幾個關鍵詞》《我的東方》《楊花之痛》等，中短篇小說《蘇醒》《我愛北京》《二女》《我的叔叔余樂》《胡子問題》《仙翅》《老弟的盛宴》等，以及隨筆集《舍棄的智慧》。作品曾入選多種文學選刊和年度選本。曾獲過一些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