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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前妻

2011-12-29 00:00:00
北京文學 2011年2期


  一
  
  大齡青年陳陸終于找到對象了,陳師母說:阿陸頭啊,把小姑娘的生辰八字報給我,我去請王仙人算一下,看看你倆命里合不合。
  陳陸對母親從來百依百順,雖然心里不屑,但還是把女朋友的出生年月告訴了母親:姆媽,算這個有用嗎?
  “哪能沒用?王仙人算得很準的,很多人請他算,要預約的。早些年我也請他算過,他說我是孤獨命,你看,我果真是孤獨命,你阿爹老早就死了,我帶著你,孤兒寡母、孤苦伶仃,我把你帶大,苦頭吃足,眼淚落了幾缽頭……
  一涉及這個話題,陳師母就成了祥林嫂。陳陸連忙打斷她:好好好,姆媽,你去算吧,我沒意見的。
  陳陸是個老實人,他每天的活動范圍除了廠里,就是家里。陳陸的具體工作,就是坐在化工廠的儀表盤前,一小時抄一次表,遇到儀表壞了,就檢修。上世紀80年代末,化工廠的效益還是很好的,陳陸拿著近200元的工資,上班空閑得一塌糊涂。抄抄表是花不了多少力氣的,剩下的時間,不是打瞌睡,就是和同事吹牛皮。陳陸打打瞌睡,吹吹牛皮,就從一名小青工,變成了老師傅。
  陳陸帶徒弟了,還是個女的。女徒弟顧萍對師傅真是好,給師傅打開水泡茶,搶著幫師傅洗刷碗筷,隔三岔五地從家里帶好吃的來給師傅打牙祭。這對年齡差距不大的師徒,處得是超乎尋常的好。這當口,廠里出了一場火災事故。不曉得哪個家伙違規,在車間里偷偷抽煙。火著起來時,坐在控制室里的陳陸正進入準瞌睡狀態,顧萍呢,手里拿著記錄本,仰著腦袋在抄表。外面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還夾雜著喊“救命”的聲音,隨即,濃煙撲進了儀表控制室。
  等到消防隊的高壓水龍沖向濃煙滾滾的車間時,陳陸和顧萍師徒倆,已經站在車間外面的空曠地上了。嘈雜紛亂的事故現場,誰也沒有注意,彼時,嚇得瑟瑟發抖的顧萍,整個身軀幾乎完全被陳陸抱在了懷里。
  從瞌睡中驚醒的陳陸把嚇呆了的顧萍連拖帶抱地搶出了車間,陳陸無意中成了“英雄救美”中的那個英雄。就這樣,顧萍對陳陸更好了,也是得天獨厚的條件,上班八個鐘頭,他們幾乎天天在約會,一來二去,兩人就開始談戀愛了。
  顧萍第一次上陳家的門,陳師母就問了顧萍的生辰八字,去找王仙人了。兩個禮拜后的一天,陳陸下班回家,陳師母正掛著一張陰沉的臉,坐在八仙桌邊。陳陸剛跨進門,陳師母就重重地咳嗽了兩下:啊咳,啊咳,阿陸頭,你和顧萍的八字配對,我請王仙人算過了。
  陳陸很緊張,不知道結果如何。陳師母說:王仙人算出來,你這個人呢,是雙妻命。
  “啥叫雙妻命?”
  “就是說,你命里要討兩個老婆。”
  陳陸笑起來:姆媽,現在又不是萬惡的舊社會,一夫多妻是犯法的。
  陳師母顧自說下去:王仙人還說,你和顧萍八字不合,她比你小六歲,你們是六沖。老話講“男大六、藥罐頭”,男人會被女人克出毛病來的。
  陳陸的嘴角不禁往下一撇,立即呈現出一張愁眉苦臉:那怎么辦?
  陳師母沉思了片刻,抬起頭,低沉的聲音煞是嚴厲:阿陸頭,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反對。不過,顧萍和你八字不合,以后有什么事,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母親的話讓陳陸心頭稍稍松了一口氣,然而,第二口氣還沒有回上來,母親又發聲音了:“命這個東西,要避也是避不開的。王仙人說你是雙妻命,我看,你是真的要討兩個老婆了。”
  陳陸想,我一個老婆還沒討回家呢,哪里去找第二個老婆,便說:現在哪有討小老婆的?想討兩個老婆,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離婚,再結婚……
  話說到這里,陳陸忽然停住,他把自己嚇了一跳,還沒結婚就說離婚,太不吉利了,他可從沒想過要討兩個老婆,他想把顧萍娶回家,是要她做一輩子老婆的。
  陳陸打算結婚了,如果人可以只談戀愛不結婚,那一切就簡單了。可是談戀愛,不就是為了結婚嗎?一旦涉及結婚,麻煩事就來了。陳陸準備把屬于自己的北房裝修一下做新房,顧萍說:北房間小,曬不到太陽,你姆媽反正是一個人,和她換一換好了。
  陳陸為難得要命,母親年紀大了,叫她住北房間,說不過去。
  陳陸準備買一臺彩電,顧萍說:要買就買進口的,索尼最好。
  “進口電視機要憑僑匯券買的。”
  “想想辦法啊!你師傅家里不是有香港親戚嗎?”
  陳陸額角上的汗就滴下來了,平白無故的,問師傅要僑匯券,怎么好意思開口?
  顧萍的花樣真是不少,家具要買組合式的,沙發要買真皮轉角的,結婚照片要到王開(上海老字號照相館)去拍,喜酒要放在外灘的和平飯店辦,至少要請18桌,要用桑塔納轎車接新娘……連高升放幾響、婚宴用什么煙、什么酒、上幾斤的甲魚、幾兩的大閘蟹都有要求。
  陳陸未曾想到結一場婚竟這么麻煩,一輩子的麻煩事加在一起都抵不過一個結婚。陳師母呢,本來就不滿意這樁八字不合的婚事,顧萍的要求,便十件里有九件不答應的。婆婆越是不答應,顧萍就越是要陳陸去辦到。這婆媳倆,暗地里相互較勁,雞零狗碎的事都要上綱上線,任何一步進退,仿佛都決定著將來的地位。這么一來,陳陸就成了夾心板,違抗母親的事做不得,不滿足顧萍也不行,30歲的大男人,搞得焦頭爛額、一籌莫展。為了結婚的事,顧萍和陳陸吵了無數次架。每次吵架過后,總是陳陸主動向顧萍屈首認錯,表過決心下過保證,才平息。這種時候,陳陸就想: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結婚,就忍了吧。陳陸私下里把自己叫做大丈夫的時候,心里不禁一酸。他是只有品嘗到“屈”的滋味,不知道什么才是“伸”的感覺。
  有一天,不曉得為什么事,顧萍又和陳陸吵起嘴來。已經身心疲憊的陳陸終于忍無可忍,老實人發戇勁了,脫口道:怪不得王仙人算出來我們八字不合,還沒結婚就吵架。
  顧萍一聽,立即追問:誰是王仙人?什么八字不合?
  陳陸自知說漏了嘴,便閉嘴不說了。顧萍態度緩和下來,好言好語勸道:你講給我聽聽嘛,好不好啊?
  “不講!講出來,你肯定會生氣的。”
  顧萍臉上堆起了笑容:講吧,我不會生氣的,講出來我們也好商量著辦呀。
  陳陸這個人,就是太老實,腦子缺根筋,辦事少點策略。顧萍說不生氣,他就相信了,就把母親請王仙人算命的事,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顧萍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抬起頭,臉上的笑更明媚了。顧萍笑瞇瞇地說:陳陸,你命里有雙妻,那我要是和你結婚了,我不就是你“未來的前妻”了嗎?
  陳陸沒聽懂:什么?未來的前妻?
  顧萍說:你不和我離婚,哪能討第二個老婆?我總有一天會變成你的前妻。
  陳陸怔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剛想開口辯解,顧萍就搶去了話頭:與其等結婚后再離婚,還不如現在就分手吧,我可不想做你“未來的前妻”,你去找一個和你八字相合的人吧,陳陸,我祝你幸福!
  顧萍說完,拍拍屁股扭頭走了。顧萍果然沒生氣,顧萍走的時候一臉和顏悅色。可這一走,她就沒再回來。一段戀情就這么結束了,結束得令陳陸措手不及。陳陸想挽回,顧萍根本就不給機會。一個月后,顧萍閃電結婚,緊接著就辭職,離開了化工廠。同事傳出話說,顧萍第一次上陳家,就看出陳陸的媽不好相處,顧萍早就想分手了,就是不好意思開口。就在這當口,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日本男人,要她嫁到東洋去。陳陸這個戇大,給顧萍創造了分手的條件。同事轉交給陳陸兩包喜糖,說是顧萍讓發的。陳陸接過大紅包裝的喜糖,心頭滾過一陣陣酸痛:這個女人,心腸也太狠了,分手才一個月,就嫁了人。她真的嫁到東洋去了嗎?她會講東洋話嗎?結婚這件事情,為什么別人做來這么容易,我就那么難呢?
  
  陳陸越想越覺得心痛,這個老實人,就在心里暗暗發誓,以后找對象,決不再請王仙人算命了。
  
  二
  
  陳師母開始張羅給陳陸介紹對象,陳師母說:阿陸頭,你的表兄弟、堂姐妹全都結婚了,有的都養小囡了,你不結婚,我哪有機會收回禮金啊?
  “姆媽,你真煩人啊,結婚結婚,結婚要有對象的呀,你叫我和誰去結婚?”
  “那我請人幫你介紹對象,你不要不肯見面。”
  “好好好,只要你高興,我就去。”
  自從和顧萍分手后,陳陸對陳師母的態度不像以前那樣唯唯諾諾了,倒也不是對著干,只是有些玩世不恭。
  陳陸果然跟著介紹人去相了幾次親,他也不與人家約會,第一次見面就把姑娘帶回家,讓陳師母過目。這就完全是陳師母在相親了,好在,陳師母是十分愿意在這件事情上包辦到底的。總算,見了第三個姑娘后,陳師母拍板決定:這個李彩菊不錯,雖說是鄉下人,出手倒大方,第一次上門,就拎來一只雞、一只鴨、一籃雞蛋。嘴巴也甜,姆媽長姆媽短的。阿陸頭,就要這個了,好不好?
  陳陸懶洋洋回答:隨便你。
  陳師母說:李彩菊就是個子矮點,不過站在你邊上,倒是蠻般配的。
  陳陸努力回憶那個農村姑娘的樣子,居然想不起來,只記得一抹晃動的天藍色身影,還有經年曬太陽的黑紅面孔,眉目卻一片模糊。可見,陳陸相親相得一點也不認真。
  陳陸又有對象了,這個對象,陳陸是閉著眼睛找的。陳師母說,既然定下了,就結婚吧。陳師母說可以結婚了,陳陸就決定閉著眼睛結婚了,婚禮定在五一勞動節。畢竟是喜事,對婚事一直不熱心的陳陸,這一天,還是把腮幫子刮得白白凈凈,穿一套培羅門西服,蹬一雙牛頭牌皮鞋,渾身上下一片簇新,只是臉色有些憔悴。李彩菊的娘家在浦東鄉下,農村人平時好商量,結婚這一天,規矩卻很大。陳陸去接新娘時,就出了一檔插曲。
  五月初的天,已經很熱,新郎率男方眾人到達新娘家門口時,襯衣已被汗水濕透了。可李彩菊娘家的姨婆姑奶們,擋在門口不讓男方客人進,說按規矩是要進門鈔票的。陳陸不曉得有這規矩,培羅門西裝內袋里一分錢都沒準備。接新娘的隊伍中,陳陸的表兄是資格最老的,他趕緊從自己口袋里摸出兩張鈔票塞給陳陸。鈔票送過去了,可還是不讓進,說:一個大活人給你們,就兩張?太便宜了吧!
  表兄招羅所有去接親的人,摸出口袋里的鈔票,加在一起,有五六張了。可姨婆姑奶們說:我們李家給你們陳家養大一個囡,容易嗎?這么幾張鈔票就想接走?
  陳陸老實人終于發戇勁了,一甩手,轉身就往回走。表兄追上去拖住他:你干什么?
  陳陸氣得眼睛鼻子擠成一堆:不結婚了!
  “開啥玩笑?又不是過家家。”
  陳陸簡直要哭出來了:“沒見過討個老婆這么難的。”
  “別急,船到橋頭自然直,鈔票我來想辦法。”表兄派接新娘的桑塔納轎車火速開回市區家里拿錢。陳陸和其余接親的人,就這樣西裝革履地,站在李家門外的土路上等候。
  五月的太陽在頭頂上曬著,把陳陸的臉曬成了一條苦瓜。苦瓜臉上滋出了油汗,用紙巾擦掉,又冒出一層,再擦,再冒,本來就憔悴的臉色,頓時浮出一層黑氣,還沾著幾粒紙巾碎屑,這張臉,便越發顯得勞苦艱辛、愁腸百結了。表兄安慰陳陸:別急,這就叫好事多磨。
  陳陸站在太陽底下,禁不住想:王仙人給我算出個雙妻命,豈不是和誰結婚都一樣,都要離婚?這么想著,陳陸嘆了口氣,脫口說:唉!照這樣子,早晚要離婚!
  表兄呵斥道:辦喜事的日子,不要亂講。
  “姆媽請王仙人算過,說我是雙妻命,要討兩個老婆。命里注定的,避也避不掉,不離婚哪能討第二個老婆?”
  表兄笑了出來:既然曉得要離婚,那今天還結什么婚?
  陳陸嘴角一扯:所以啊,今天我要討回家的,是我“未來的前妻”。
  表兄哈哈大笑:陳陸,看不出來,你很幽默啊!
  陳陸跟著“嘿嘿”笑了兩聲,即刻收住笑容,恢復了苦瓜臉。
  桑塔納終于趕回來,錢送進去,一群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的衣冠楚楚的男女,這才踏進了李家門檻。插曲終于收場,陳陸也終于看到了他的新娘。李彩菊穿著白色婚紗、涂著大紅嘴唇,黑紅臉上浮著兩坨紅胭脂,仿佛剛出爐的面包,渾身上下一團肥圓。
  新娘上轎時,小舅子按規矩把新娘背出家門,然后由新郎接著背,一直把新娘背上車。陳陸肚子里的怨氣還沒消,背新娘的時候,腰也不肯彎下來,李彩菊幾乎是連蹦帶跳地爬上了他的背。李彩菊個子不高,卻敦實,分量重,幾乎要把陳陸壓癱掉了。瘦小的陳陸反手托著新娘的臀部,如同背著一個大沙包,勉為其難地在土路上挪動著踉蹌的步子。走了幾步,聽到背上的新娘在他耳邊說:你也真是的,進門鈔票都沒準備,我要狠一點,你今天就接不走我。
  陳陸腳一軟,一個踉蹌,帶著李彩菊,像兩只皮球一樣滾到土路邊的麥田里去了。等眾人把他們扶起來,塞進桑塔納轎車,李彩菊已經抽抽嗒嗒哭開了,不曉得是為摔一跤哭,還是為出嫁哭。李彩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車開了還在哭,哭得陳陸心煩意亂,一直哭到車開過嶄新的南浦大橋,進入市區地界,陳陸大喝一聲:別哭了!
  李彩菊抬頭,發現男人看她的眼神竟咄咄逼人,哭聲就噎住了。那會兒,陳陸正用自己的想象,一字一句地向他的新娘發出示威的宣言:你聽著,我鄭重向你宣布,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未來的前妻”,總有一天,我是要和你離婚的。
  當然,那只是陳陸在心里說的話。
  
  三
  
  陳陸結婚了,過上了有老婆的日子。李彩菊沒工作,在家里低眉順眼的,包辦了所有家務,還不時回一趟娘家,拎回蔬菜雞蛋、活雞活鴨。陳師母總是語重心長地對李彩菊說:阿陸頭很辛苦,一個人上班,要養活兩個人。我是有退休工資的,你沒有工作,你以后是要靠阿陸頭養的,所以,你要待阿陸頭好一點啊!
  陳陸越來越像個男人了,下班回家,他就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看電視,百樣不管。李彩菊喊“吃飯了”,他就去吃飯;李彩菊喊“汰浴了”,他就去洗澡。吃飯的時候,陳陸一般要批評一下菜的咸淡。洗澡呢,總要嫌水太燙或太冷。結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樣,有了脾氣不說,連身材也比過去壯大了許多。鄉下人李彩菊做事粗糙,陳陸在炒青菜里吃出一條菜青蟲,他把蟲子撿到李彩菊面前:菜要洗干凈曉得嗎?吃出毛病你負責啊?
  李彩菊笑起來:有蟲?有蟲好,說明沒打過農藥,蟲也是吃菜長大的,有什么吃不得?
  說完,夾一筷青菜塞進嘴里,響亮地咀嚼著。陳陸筷子一扔,離開飯桌,進房間看電視去了。他以絕食一餐的實際行動對李彩菊的勞動態度和勞動質量提出了嚴厲的批評。陳師母數落李彩菊:阿陸頭講你幾句,你不要回嘴就是。
  李彩菊也不生氣,吃完飯洗碗,洗好碗進房間,一屁股坐在陳陸邊上,開始看電視。陳陸看甲A聯賽,邊看邊罵申花隊腳臭。李彩菊眼睛看著電視,手里捏著兩根鋼針,腿上滾著一個絨線球,她在給陳陸結一件絨線衫。鋼針一戳一戳,針屁股就戳到了陳陸的大腿上,陳陸靠邊挪了挪,沒過兩分鐘,針屁股又戳上來了,陳陸就火了:哎哎哎,這樣子要出人命的曉得嗎?
  李彩菊一臉茫然:哪里?哪里出人命了?
  陳陸指了指絨線針:你不要小看一根針,可以做殺人兇器的。
  李彩菊哈哈大笑,她拿起針,故意朝陳陸臉上戳去:試試看,試試看啊!
  陳陸一巴掌打掉戳到鼻尖上的針,站起來,搬了一張方凳擺在電視機前,坐下繼續看比賽。李彩菊還坐在沙發上,電視機被陳陸擋住了,她也不在乎,仿佛沙發就是她晚飯后的崗位,結絨線就是她的工作。
  
  申花隊輸了球,陳陸罵了一頓范志毅和徐根寶,就脫衣上床了。陳陸讓出了電視機,李彩菊就可以看午夜劇場了。《新白娘子傳奇》正播到第十集,“千年等一回啊……等一回啊……”床上的男人被電視劇插曲吵得沒法睡了,睡不著的男人,就產生了男人的想頭,于是探出腦殼對女人說:哎,不早了,該睡了。
  李彩菊的興趣在許仙和白娘子身上:我不困,你睡吧。
  陳陸只好把腦殼縮回去,想想,這女人腦子不靈清,男人都睡在床上了,她還不曉得鉆被窩。許仙和白娘子還在唱,陳陸閉著眼睛,腦子里亂紛紛的,浮出了很多想法。許仙這個男人,和一條蛇恩愛成那樣,他陳陸,卻和這個女人恩愛不起來,為什么?這女人,唉!身材又矮又胖像只冬瓜;紅彤彤一張農民面孔;洗菜連蟲子都不洗掉;結毛線把針戳到旁人身上;一屁股坐進沙發,沙發被她坐出個大坑;老公睡覺她看電視,不曉得盡老婆的義務……
  陳陸掀開眼皮,看了一眼正專心致志盯著電視的李彩菊。黑暗中,熒光屏在閃爍,李彩菊亂蓬蓬的腦袋上,一張圓滾滾的臉,印著斑斕的色彩,就像一個營養良好的女鬼。陳陸不忍看下去,翻了個身,默默地告訴自己:王仙人算命是有道理的,這個“未來的前妻”,總有一天是要被我休掉的。
  可是,讓這個“未來的前妻”變成真正的前妻,是要有理由的,什么樣的理由,才夠休掉她呢?陳陸的想象開始進入夢幻狀態。
  未來的某一天,陳陸夜班上到一半肚子痛,請假回家,到家后,發現房門鎖著。他敲門,李彩菊不開。他砸門,還是不開。最后,通過猛烈的撞擊,他終于破門而入。結果,他驚恐地發現,房間里除了李彩菊,還有一個陌生男人。好,偷人,離婚!這個理由非常充分。可是可是,老娘天天在家,李彩菊要偷人,是有難度的。再說,一個毫無姿色的鄉下女人,偷人?不太可能。陳陸撫摸了一下在臆想中撞過門的肩膀,仿佛真有一絲疼痛。
  未來的又一天,陳陸愛上了一個皮膚白皙、個子高挑、舉止優雅、活潑靈巧的女人,這個女人與李彩菊有著天壤之別。好,就算我陳陸移情別戀,我是陳世美,我有權重新選擇未來。李彩菊你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用,婚是離定了。經過一段艱苦的歷程,承受了各方面的壓力,最后,陳陸成功地證明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這句話的正確性。好了,終于離婚了,陳陸向著傷痕累累的自己悲壯地宣布:現在,我可以討第二個老婆了。
  想到這里,陳陸發現,他假想中將會愛上的那個女人,無論如何逃不脫顧萍的影子。也難怪,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只有顧萍。如果現在坐在電視機前的人是顧萍,那他肯定不會說她“腦子不靈清”。她頤指氣使、吆五喝六、百般挑剔、好吃懶做,他也不會看不順眼。人就是這樣賤,喜歡的,為她做牛做馬都愿意;不喜歡的,對他百依百順他還嫌。可是,老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第二個老婆還找顧萍,很沒面子的……
  這么想著,陳陸就心事重重地睡著了。陳陸做夢了,他夢見自己躺在床上,李彩菊居高臨下地站在房間中央,形象無比高大。她伸出粗壯的手臂,指著陳陸大罵:你這個沒良心的,你討我進門時為啥不嫌我冬瓜身材農民臉?你看上別人了,就要把我甩掉?告訴你,沒門!說完,李彩菊動作敏捷地脫掉衣服,一頭鉆進陳陸的被窩。李彩菊敦實的身軀一經貼上身,燙乎乎的感覺立即要把陳陸融化了。哎呀,這個女人,居然來這一套!陳陸簡直要熱血沸騰了,他要被摧毀了。他強行壓制著呼之欲出的沖動,使勁把李彩菊往被窩外面推。這個女人真重啊,推都推不動。陳陸推了半天也沒有把李彩菊推開,最后,他無可奈何地攤開手腳,任憑李彩菊在他身上肆無忌憚地蹂躪。放棄掙扎的男人,胸腔里憋出一聲悲呼:顧萍,不要怪我,我要變節了……
  陳陸把自己喊醒了,被窩里,李彩菊胖乎乎、熱騰騰的身體果真貼著他。陳陸乘勢一個翻身,把李彩菊壓在了身下。
  第二年,李彩菊生了一個兒子。陳陸差不多是中年得子,陳師母抱上了孫子。
  
  四
  
  陳陸幸運地輪上了化工廠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算下來,晚婚晚育加十年以上工齡,能分到個一室戶舊房。夫妻倆都在廠里工作,就可以分一個兩室戶。陳陸想想覺得吃虧,要是當初找個同事做老婆,如今就能拿到大房子了。假如,今天就和李彩菊離婚,馬上找個同廠的女人結婚呢?陳陸盤算出的結論是:如果立即離婚再婚,時間上還來得及,問題是,他去和誰再婚?王仙人嘴巴一張,給他算出個“雙妻命”,可結婚四年,兒子都三歲了,“未來的前妻”依然以“妻子”的身份和他生活在一起。這個“未來的前妻”,害他損失了一間房子。
  這么想著,陳陸就發現,好像,從結婚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盼著離婚。可是,人家離婚都是有道理的。同事小張離婚,是因為他老婆跟別的男人跑了。陳陸的表兄,最近也離婚了,表兄的漂亮老婆出國打工三年沒回來,第四年,寄回來一張離婚協議。樓下的老楊,都快退休了,也和老婆鬧離婚,打架打到樓梯上,居委會都來調解了。李彩菊學給陳陸聽的時候,裝成老楊的樣子,雙手反背在屁股后面,一字一頓地說:她已經好幾年不讓我睡在大床上了,我還是個男人嗎?我要和她離婚!
  兒子晨晨剛會說整句囫圇話,他學著李彩菊,兩條胖乎乎的手臂努力在背后交叉握住,一腳高一腳低地來回走了兩圈,奶聲奶氣地說:我要和她離婚!
  李彩菊笑得彎下了腰。陳陸看著兒子,也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忽然覺得有些傷心,仿佛那些鬧離婚的人,都為了自由而參加了革命,唯獨他,窩著老婆兒子,沒有勇氣拋頭顱灑熱血。眼看著革命的隊伍越來越壯大,陳陸為自己依然沒有加入這支離婚大軍而焦急萬分。可他陳陸,又為什么要離婚呢?為他的“雙妻命”?這理由,上法院肯定被當庭駁回。
  那天,陳陸接到通知,去廠部開會,聽福利房分配方案。走進辦公樓,剛想拐入走廊,就瞥見樓梯上飄下來一片彩色的云。無疑,那是一個沒穿工作服的女人。廠區里活動的人影,一般都是灰色的,遠看分不出男女。樓梯上飄下來的這片云,卻五彩繽紛,鮮艷奪目。陳陸不由得慢下腳步,注視了一眼。這一眼,陳陸就看呆了。
  身穿七彩羊毛披肩、留一頭大波浪長發、從樓梯上款款而下的女人,居然是顧萍。陳陸定定地看著顧萍,竟忘了打招呼。顧萍也看見陳陸了,她倒落落大方地站定,笑盈盈地說:哎呀,陳陸,哦不,師傅,你好啊!
  陳陸終于反應過來:這個,叫啥師傅呀。你,怎么會在這里?
  顧萍一笑,露出滿口白牙齒,好像在做牙膏廣告:我來看看醫務室的張醫生,順便要點常用藥。你不曉得,在日本,藥貴得要死。
  陳陸有些怯場,臉上帶著疑惑,小心翼翼而又語無倫次:你,還要自己花鈔票買藥啊?你不是……
  顧萍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她是在外國見過世面的少婦,老練得不得了:我曉得,你想說,你不是嫁給日本男人了嗎?你的日本男人難道沒錢買藥,還要你從中國帶去?
  陳陸有些尷尬,他的確是這么想的。顧萍自我解嘲似的干笑兩聲:呵呵,要是告訴你實話,你會笑話我的。
  陳陸連忙搖頭:不會的,我哪能笑話你?我笑話誰,也不會笑話你啊!
  顧萍眼圈一紅,好像被感動了:告訴你也不怕丟面子,我是直到進了那個日本男人的門,才曉得他是個60多歲的老頭子。可是我不能不和他結婚,我們簽過合同,我出國的費用,都是他出的,要是毀約,我賠不出錢。我在老頭子家里熬了兩年,熬到合同期滿,就離了婚。現在,我靠自己打工過日子。
  走廊盡頭的會議室傳來喊聲:陳陸,開會了。
  話說到一半,顧萍有些意猶未盡:你要開會?這樣吧,下班后我請你吃飯,五點鐘,在美林閣碰頭,不許不答應。就這樣,再會!
  
  陳陸呆頭呆腦地朝會議室走去,直到坐定好一會兒,心臟還在竭盡全力地跳躍,仿佛嘴巴一張,就要躍出喉嚨。廠長在主席臺上講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會開完,陳陸的腦子里,還在重復一句話:顧萍離婚了,顧萍離婚了……
  下班后,陳陸趕到美林閣,顧萍已經一身妖嬈地等著了。陳陸很后悔沒回家換掉工作服,現在,他和顧萍坐在一起,看起來差了好幾個層次。顧萍倒不在乎,她點好菜,要了兩瓶啤酒,話匣子就打開了。
  這一餐飯,是顧萍唱獨角戲,她把她在日本的經歷,作了一次徹底的傾訴。陳陸沒有發表任何評價,但他顯然是一名優秀的聆聽者。顧萍說到傷心處,陳陸跟著一起鼻子發酸、眼圈發紅。顧萍說到開心處,陳陸也跟著一起高興、一起笑。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多鐘頭。走出飯店時,陳陸說:你打的回家吧。
  顧萍話還沒說夠:路不遠,我們走回去,你陪我走一段,正好可以再說會兒話。
  陳陸當然不反對。半小時的路,顧萍邊走邊說,陳陸也插不進嘴。許是喝過啤酒,顧萍有些興奮,說話時手舞足蹈,說到激動處,還攙住了陳陸的胳膊。陳陸簡直要暈過去了,他幾乎忘了自己已經結婚,已經有兒子,仿佛又回到當年,那時候,顧萍就是這樣挽著他的胳膊逛馬路的。陳陸很想和過去一樣,伸手撫摸一下顧萍攙著他的小手,可顧萍卻隨著情緒,一會兒攙住陳陸的胳膊,一會兒拍一下陳陸的肩膀,一會兒又在陳陸的胸膛上捶一下。陳陸的心臟,便一會兒慢跑、一會兒狂跳、一會兒戛然而止,飽受了一路摧殘。可他是多么愿意就這么一直走下去啊,哪怕永遠只是聽顧萍說話,他也愿意。
  陳陸頭重腳輕地回到家,已九點多。陳師母不放心,等到他進了門,才打著哈欠回房睡覺去了。李彩菊呢,早就陪著兒子睡得鼾聲不斷。陳陸看著床上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她和顧萍進行了一場殘酷的對比,黑與白、胖與瘦、丑與美,老天爺啊!陳陸忍無可忍地用眼睛給了熟睡中的女人兩道鄙夷的目光,又在心里罵了一句:鄉下人,死豬樣!
  罵完,陳陸就決定,今夜睡在沙發上。他覺得,他是無法與床上的女人睡在一起了。雖然他只是與顧萍共進了一頓晚餐,并肩行走了半小時,但他卻感覺是與顧萍重續舊夢了,如果再睡到李彩菊床上,那就是背叛了顧萍。
  陳陸抱了一條被子,頭暈目眩地躺倒在沙發上。入睡前,腦子里灌滿了一個念頭:我是雙妻命,機會終于來了。離婚,我要離婚。
  第二天早上,陳陸被廚房里雞蛋打進油鍋的“刺啦”聲催醒,眼睛一睜,顧萍的面目便躍然而出。那個留著波浪長發、穿著五彩披肩的女人,似乎就在眼前,伸手可觸。“起來啦,起來啦。”李彩菊的叫聲從廚房傳進臥室。陳陸掀開被子,頓覺一陣腰酸背痛,睡沙發的目的,旨在投入離婚革命。既然革命已開始,又豈能吃不起睡沙發的苦?陳陸一邊穿衣,一邊在略有痛苦的表情里加入了一絲冷漠。一個正在鬧離婚的男人,一定對周圍的事物都抱以橫眉冷對的態度。就這樣,陳陸橫眉冷對地起了床,橫眉冷對地刷牙洗臉,又橫眉冷對地在餐桌邊坐下,等著李彩菊給他送上早飯。
  李彩菊似乎并未覺察到他睡沙發的意圖,女人蓬頭垢面地把牛奶雞蛋端到餐桌上,想必還沒來得及洗漱。陳陸痛苦加之冷漠的表情里,便多了幾分鄙視。李彩菊沒看陳陸的表情,只大聲說:你昨夜啥時回來的?我早上醒來才看見你睡在沙發上。以后搬新房子,要買一張新床,晨晨大了,三個人睡一張床是太擠了……
  陳陸的鼻子里發出一記“哼”聲,他沒有答話,他想:還買什么新床?等吃完早飯,我就要宣布和你離婚了。
  陳師母從房間里出來:阿陸頭,昨天,廠里宣布分房結果了沒有?
  陳陸面皮一松,表情和緩下來:“哦,姆媽,是這樣的,廠里說,有些職工覺得分的房子太小,想要大一點的,可以自己貼點鈔票,超過福利房面積的部分,按市面上商品房的半價賣給我們。”
  陳師母“哦——”了一聲,端起了牛奶杯。李彩菊端著一碗雞蛋粥追兒子:晨晨,吃飯飯了,晨晨乖……
  陳陸滿腦子“離婚”,嘴里胡亂填塞著荷包蛋。陳師母喝了半杯牛奶,再度開口:阿陸頭,我們把這房子賣掉,要個三室戶,一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用跑來跑去了……
  陳陸機械地點頭,腦袋里一片“嗡嗡”轟鳴。早飯吃完,陳師母還在談她的賣房和買房構想。陳陸呆坐著,直到李彩菊說:“你怎么還不走?今天不是早班嗎?”
  陳陸趕緊跳起來,穿上鞋子,跑出了家門。
  陳陸沒有找到宣布離婚的機會,可是從這天開始,他就不再和李彩菊同床睡覺了,他睡在沙發上,他已進入了離婚準備。遺憾的是,美林閣那餐晚飯后,陳陸再也沒有受到過顧萍的邀請,甚至連顧萍的面都沒再見過。自然,他是沒有膽子去找顧萍的。后來,陳陸聽同事說,別看顧萍穿得山青水綠,歸國華僑似的,其實她是在日本的新宿紅燈區做陪酒女郎。
  陳陸回憶起那天回家的路上,顧萍對他拉拉扯扯的,想必是做陪酒女郎,隨便慣了。這么想著,陳陸的心臟不由得一陣抽搐,尖銳的疼痛頓時彌漫全身。陳陸心痛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想通了,他自我安慰道: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和顧萍重歸于好。
  陳陸的自我安慰效果還是很好的,人們再議論到顧萍時,他的心臟就不會感到抽痛了。事實上,他的確從不認為顧萍會回到他身邊,顧萍的出現,只是讓他鼓起了“離婚”的勇氣。這么說來,陳陸還是要感謝顧萍的,至少,他已經走出了與李彩菊分床這第一步。
  “不管有沒有顧萍,我都是要離婚的,我命里有雙妻,離婚是肯定的。”陳陸躺在沙發上,不斷地鼓勵著自己。偶爾,他也會想念一下寬大的雙人床。雙人床上躺著李彩菊和兒子,母子倆橫七豎八、攤手攤腳,睡得很是張揚,把一張四尺半的床全占滿了,仿佛,他們正以肆無忌憚的睡態嘲笑著陳陸。
  
  五
  
  陳陸一家住進了新房子。晨晨幼兒園畢業,進了小學。上海的房價漲了好幾倍,住在三室一廳里的陳師母說:當初把老房子賣掉是對的。放到今天,那點鈔票,只夠買個廁所。
  陳陸眉頭一皺,額上皺出數道橫向條紋:現在外面啥都漲,就是工資沒漲。
  李彩菊插嘴:晨晨上一年級了,中午不回家吃飯,我想出去尋個工作。
  陳陸嘴一咂:你沒文憑沒技術,出去只能做鐘點工,不是丟我的臉嗎?
  陳陸的文憑,是一張石油化工技校的畢業證書。陳陸的技術職稱,是四級儀表工。陳陸的工作不算有檔次,但也是堂堂大型國有企業職工,工資不算太高,獎金、翻班費加在一起,也有1000多。所以,陳陸是有資格說李彩菊的,說的時候,嘴下也是毫不留情的。
  陳師母年紀大了,反而比過去開放,每天到小區對面的公園里,一群老頭老太聚集在一起,唱革命歌曲、跳交誼舞,老有所樂。婆婆出去唱歌跳舞,李彩菊也出去,她不是去唱歌跳舞,她是去找工作。
  這幾年,廠里效益不好,不漲工資,陳陸的薪水保持千元出頭,基本生活還能保障,日子過得不算緊張。下班后,住附近的同事聚在一起搓麻將,陳陸參加了一次,此后,就成了麻將圈里的固定搭子。都是工薪階層,搓的是小麻將,一兩百元出入。陳陸的手氣不好不壞,輸贏基本平衡。偶爾手頭緊了,就問李彩菊要錢。陳陸從沒算過,一個月下來,他的工資早就用在柴米油鹽上了。李彩菊的錢究竟從哪里來的,他無暇過問。
  有一回搓麻將,其中一位說:陳陸,你老婆很會做生意,昨天我老婆在她手里買兩只萵筍,送了我老婆幾根蔥。我老婆以為占了便宜,回家一算,她的萵筍比別的攤位貴了五角。
  陳陸嚇了一跳,李彩菊在賣蔬菜?同事又說:現在賣菜的都是外地人,要是叫我老婆去擺攤賣菜,殺掉她的頭都不肯。你老婆吃得起苦,所以,老婆好看沒用,要找就找你老婆那樣的,實惠。
  
  這話在陳陸聽來,完全是嘲笑。陳陸心里躥出一股莫名的火,要知道,城里人哪怕是兩只手甩來甩去做二流子,也不會去站在污水滿地的菜場里擺攤的,實在是太丟臉了。
  麻將玩到晚飯前散席,陳陸居然贏了。不過,陳陸的臉色卻是黑的,他虎著一張黑臉回到家。晨晨坐在飯桌邊寫作業,李彩菊在廚房做晚飯,灶臺上的幾樣蔬菜,都是蔫耷耷的落腳貨。想必是賣不掉的蔬菜,都拿回了家。陳陸決定以丈夫的身份好好管教一下老婆,沒經過男人同意就去賣菜,還把男人放在眼里嗎?
  陳陸不是一個善于管教女人的男人,他并不壯大的身軀挺進廚房,便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叫囂。他叫喊了五分鐘,這五分鐘里,他表達的基本是同一種意思,就是李彩菊去做賣菜婆是有失他這個丈夫的身份和面子的。李彩菊呢,在這五分鐘里,鎮定自若地炒好一個韭菜雞蛋,裝盤,上桌。然后,她擦了擦油膩膩的手說:你叫啥呀?我不過賺點鈔票貼補家用,晨晨的學雜費,課外輔導費,書法班,你那1200塊,哪里夠?
  陳陸從未被老婆頂過嘴,李彩菊這么一說,他就啞掉了。一個經濟獨立的女人,顯然是不好使喚的,賣菜婆口袋里有了錢,說話的聲音也響亮了:你講,是過日子重要,還是你的面子重要?你們城里人,就是虛頭虛腦。現在的菜農,一個月賺的鈔票,抵過你一年的工資。
  李彩菊居然敢挑剔他了。陳陸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手指伸向女人的鼻尖,嘴巴嚅動著,卻沒有任何反擊的語言從顫抖的嘴唇里蹦出來。陳陸憋了兩分鐘,憋紅了臉,終于蹦出一句話:好,你狠,你狠,我和你離婚!
  說完這句話,陳陸頓覺憋在胸口的一股惡氣傾囊而出,頃刻間如釋重負。他說出了多年來一直想說卻沒有說的話,他覺得自己很豪邁,很悲壯,他積累了那么久,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革命覺悟達到成熟并且爆發的這一刻。離婚——現在,他終于把“離婚”這兩個字說出來了,就像兩滴唾沫,嘴巴一張,就飛濺而出了。原來,說出“離婚”是如此簡單,真后悔沒早幾年說。離婚,那是早晚的事,要不王仙人怎能算出個“雙妻命”?
  陳陸說完“離婚”,便帶著壯烈的表情,昂首挺胸進了臥室。幾年前的那次睡沙發行動,因為換新房子,半途而廢了。現在,既已宣布了要離婚,行動上,更應該與言論達到高度一致。陳陸動手卷起床上的被子,那時候,他感覺到,他的心臟正在胸腔里跳得無比歡悅、無比激情。他抱起卷得松松垮垮的被子,走到沙發邊。兒子不知什么時候進了臥室,跟在他屁股后面追問:爸爸,你干嗎把被子卷起來啊?
  陳陸把被褥卷往沙發里狠狠一扔,咬牙切齒地說出了一句鏗鏘有力的話:老子革命了!
  廚房里發出一記“刺啦——”,是青菜倒進油鍋的聲音,然后是一陣鏟子和鍋子碰撞的炒菜聲。李彩菊沒有聽到陳陸的“革命”宣言,陳陸滿懷的壯烈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我都要和她離婚了,她怎么還有心情炒菜?
  陳陸的離婚革命正式開始了,這幾天,他簡直比男人還男人。下班后他不回家,直接去麻將搭子那里玩到三更半夜,回家后就往沙發上一躺,滿腦子亢奮,一臉破罐子破摔的歪相。李彩菊起先以為他是說說氣話,沒想到他在沙發上連睡了兩個禮拜。李彩菊憋不住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陳陸白了李彩菊一眼:我是不會要一個賣菜女人做老婆的。
  李彩菊低聲下氣地說:好好好,我不賣菜了,我呆在家里讓你養,喝粥吃咸菜也讓你養,好不好?
  陳陸一下子沒話說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離婚理由,李彩菊這么輕易就答應悔改,也太沒意思了。她要真的不再去賣菜,那他的離婚計劃不就破產了嗎?他滿腔的勇氣和激情豈不白白浪費了?好比剛宣戰,對手就投降了,沒來由地少了成就感和趣味性。
  李彩菊繼續勸說:你也真是的,我是幫你賺鈔票養家,又不是去養小白臉,回大床睡吧。
  陳陸越發地軟弱起來,李彩菊幾乎要把他說服了。然而,已經下了的決心,怎能隨便推翻?陳陸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既是為鼓舞自己,也是為內心僅剩的一點點勇氣掙扎吶喊:哼!你去養小白臉呀?我舉雙手贊成,你只要去,我就立馬和你離婚。
  李彩菊終于失去耐心:神經!我看你腦子搭錯了!
  李彩菊沒有繼續勸陳陸,陳陸還是堅定XlhgL/4ir5yF0aM56jKzeGlkmBFeumdeJ2HdGRtlTC4=不移地睡在沙發上。李彩菊也沒有停止她的蔬菜生意,陳陸的離婚革命得以繼續進行。
  一個月后,化工廠召開全體職工大會,中國加入世貿組織,進口化工產品嚴重威脅國企生存。廠里決定,虧損車間停產,從下個月開始,工人進入輪流待崗,待崗工資300元。
  陳陸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李彩菊一如既往在廚房里做飯,兒子在餐桌邊做功課,陳師母對著鏡子哼老年合唱團里學會的新歌。晚上睡覺前,陳陸猶豫了好久,還是鉆進了沙發上的被窩里。陳陸在沙發上已經睡了一個月,形式上,他依然堅持著離婚革命的初步行為,實際上,他又好像忘了他究竟為什么睡沙發。仿佛僅僅是為驗證那個“雙妻命”,他就要經歷“睡沙發”這一必經的過程。也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在老婆面前的至尊地位,他要用“睡沙發”這一實際行動,來表明“未來的前妻”這一言論的嚴肅性和正確性。至于最終“雙妻命”是否會實現,“未來的前妻”是否真的會變成前妻,已經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努力過了。是的,他努力了,并且,十分努力。
  陳陸躺在沙發上,耳朵聽著外面的聲音,他聽到李彩菊在衛生間里給兒子洗腳,母子倆嘻嘻哈哈鬧了半天,兒子進隔壁房間睡覺了,李彩菊的拖鞋“踢踢踏踏”進臥室了。陳陸閉上眼睛,他聽到拖鞋經過沙發、走向大床。然后,大床上發出一陣“砰”被褥翻動的聲音,接著,電視機打開了,再接著,房間里只有《還珠格格》里小燕子、紫薇、爾康“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了。陳陸閉眼等待著,雖然他并不知道他要等待什么,但他還是等待著。直到李彩菊的鼾聲摻和著“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歌聲,一起飄到他耳朵里。那時候,他忽然感到有些傷心,他想,是不是,在李彩菊眼里,他這個老公,根本是可有可無的?
  “鄉下女人,冬瓜身材農民臉,神氣啥?當心點,我明天就和你離婚!”睡著前,陳陸狠狠地想,垂死掙扎一般。
  第二天,陳陸輪到休息,照例是睡懶覺,起來后,去同事家搓麻將。這一日,麻將搭子們都有些意興闌珊。上家說:300塊輪崗工資,搓麻將都不夠。
  下家說:想那么多做啥?今朝有酒今朝醉,出牌出牌。
  對家說:我們要向陳陸的老婆學習,自力更生,自尋出路,擺個攤,賣賣蔬菜啦,水果啦,海鮮啦……
  上家說:沒有好的進貨渠道不行的,你以為擺攤容易?陳陸的老婆,腦子不要太靈哦,我老婆每天去買菜的,她說,陳陸老婆和那個供貨的菜農,關系不一般的。
  陳陸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摸著的一張牌就掉下了地。他慌忙鉆到桌子底下,摸索了一陣,鉆出來,才支吾著說:那個菜農,是她浦東娘家的親戚。
  難為陳陸扯得出這樣的謊,這一場麻將,他搓得心不在焉,才四圈,就把口袋里的錢全輸光了。陳陸把麻將牌一推:不來了不來了,回家。
  從麻將搭子家出來,陳陸就拐到了去菜場的路上。他一路走,一路憤憤地想:這個鄉下女人,和菜農搞七搞八,怪不得嫌我一年收入不如人家一個月高。我倒要給她點顏色看看,哼!要是讓我捉到把柄,馬上離婚!
  陳陸從來不去菜場,也不知道李彩菊的攤位在哪里。他跳著腳,跨過一攤攤污水,搜尋著堆滿青菜蘿卜的攤位。賣蔬菜的女人們站在攤位后面,有的正給顧客把秤,有的在給蔬菜去皮削根。陳陸搜了一遍,沒找到李彩菊。是不是收攤回家了?還是發現了他,躲起來了?正想著,就聽一個粗獷的嗓門“嘎嘎”的說笑聲:徐老板,下次要給我好一點的絲瓜啊!
  
  陳陸循聲看去,拐角口一個攤位的水泥柜臺下面,鉆出一個毛糙的男人腦袋,腦袋一轉,陳陸就看到了一張墨黑的臉。緊跟著,水泥柜臺下又鉆出一個女人的腦袋。陳陸的心臟猛地一抽,李彩菊!
  李彩菊穿著一件大花真絲襯衫,半透明的衣服里,鼓鼓的肉體清晰可見,燙過的卷發有些干燥,扎成一把刷子,劉海邊還別著一個鑲水鉆的卡子。這個女人,已經不大像鄉下女人了,也不完全像城里人,打扮得有些東施效顰的不倫不類。陳陸遠遠看著自己的老婆,仿佛不認識似的。只見李彩菊伸手指著水泥柜臺下面說:徐老板你自己看看,今天的絲瓜實在太老了,賣不出價的。
  黑臉男人說:我差不多半送給你了,還不滿意?老絲瓜好啊,老絲瓜硬!賣不掉拿回去給你老公吃,吃啥補啥,嘿嘿……
  男人的黑臉上,鼻子眼睛皺成一堆,笑得賊兮兮。李彩菊伸手在男人的肩膀上砸了一拳:徐老板你又要十三點了!記牢了沒有啊?下次再給我老絲瓜,我先把你那根捏爛掉。
  周圍攤位的賣菜女人們跟著哈哈大笑。陳陸聽到自己的胸腔里,本是抽緊心臟的一根弦,忽然發出“嘣”的一聲,就如斷了線的木偶,身子差點癱軟下來。
  陳陸幾乎是飄回家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李彩菊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天天在家里說不了幾句話,居然在外面和別的男人調情?這個毫無姿色的鄉下女人,在菜場里倒是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不曉得她身上究竟有多少能量可挖掘。陳陸越想越覺得,他這個鄉下老婆,已經像脫韁的野馬,跑出自己的掌心了。這樣的女人,不就是野女人了嗎?野女人,怎么可以留在家里做老婆?這樣的老婆,對丈夫而言,既是丟臉,又隨時充滿了戴綠帽子的危險。這么想著,陳陸便覺得有必要痛下決心了:你等著,晚上和你算總賬,離婚!我和你離婚!
  陳陸下了一路“離婚”的決心,直到踏進家門,往沙發上一倒,終于癱了下來。躺在沙發上的男人,蓋著厚被子,身上還是發冷,心跳還是雜亂不堪。然而,離婚的決心卻依然不改,他堅定地、重復地告訴自己:離婚,我要離婚!
  這么多年來,陳陸設想過許多次離婚,他一直默默地把李彩菊叫做“未來的前妻”,他委曲求全地與“未來的前妻”過到如今。現在,他總算等到了一條自認為最充分的離婚理由,那也是他曾經假設過的一種可能,這種可能,也許已經成為事實。雖然他在菜場里看到的一幕不能確切定性為李彩菊已經“出軌”,但是自己的老婆與別的男人打情罵俏,不是出軌也算出格。不曉得自重的女人,要來干嗎?休掉她!
  這么想著,陳陸軟綿綿的血管里,就涌起一股澎湃的潮水,他恨不得立即把休書扔到李彩菊的臉上,叫她卷鋪蓋滾回娘家。可是可是,一絲莫名的酸楚,又悄然鉆進了陳陸的心。這女人,怎么就那么賤?我陳陸難道還比不上一個面孔墨黑的菜農?我在沙發上睡了一個月,她都不請我回大床上睡,難道,難道她真的看上了那個菜農?
  再想下去,陳陸的酸楚里,就萌發了更多的傷心。想當初,你一個鄉下女人,要工作沒工作,要鈔票沒鈔票,我把你娶來,你從一個鄉下人變成了城里人,你就一點也不記我的好?你就這樣沒良心?就算我以后只拿300塊待崗工資,你也不能這樣過河拆橋啊!還有這房子,要是沒有我的福利分房,你能住在這三室一廳里?
  隨著李彩菊收攤回家的時間越來越近,陳陸越發感到渾身酸軟無力了。最后,他想象中的局勢已經完全轉變,他幾乎忘了要離婚的是他自己。這與他當年假設李彩菊有外遇時的心情是多么不同啊!他以為自己巴不得她有外遇,那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和她離婚了。可是現在,當他發現她真的可能有外遇時,他忽然覺得,他沒有力量去對李彩菊說“離婚”這兩個字了,腦子里接連不斷跳出來的話是:你不要忘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你的兒子姓陳,我是你兒子的爹……
  傍晚,李彩菊提著兩袋落腳蔬菜跨進家門。煎熬了整個下午的陳陸,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沖出房間。李彩菊手里提著蔬菜,兩只腳相互搓著脫鞋。陳陸從角落里拿了一雙拖鞋放到李彩菊跟前,又接過她手里的蔬菜袋子,拎進了廚房。李彩菊詫異地看著陳陸的背影,不曉得男人的腦筋怎么又搭錯了。李彩菊洗菜做飯的時候,陳陸就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李彩菊從冰箱里拿出三個雞蛋,陳陸就找個碗打雞蛋;李彩菊自言自語:鍋鏟呢?陳陸就找出鍋鏟遞給她;李彩菊盛好菜,陳陸就接過盤子端到餐桌上;李彩菊把抹布扔進水池,陳陸就擰開水龍頭洗抹布……
  睡覺前,陳陸卷起沙發上的被子,抱回了大床,他把兩床被子鋪在一起,然后鉆進了被窩。他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他聽到李彩菊在給兒子洗腳,母子倆嘻嘻哈哈了半天。他聽到兒子進隔壁房間睡覺了,李彩菊的拖鞋“踢踏踢踏”進了臥室。他聽到拖鞋停在大床邊,停了半分鐘。接著,他感覺被子被掀開,一股冷風透進被窩,一個敦實渾圓的軀體隨著冷風的進入,貼上了他的身體。
  陳陸一個翻身,壓在了李彩菊身上。
  
  六
  
  陳陸開始輪崗,不用上班了,他現在有很多空時間,偶爾,他會出現在李彩菊的攤位上。有熟人來買菜,他就告訴人家:我是替她一會兒,好讓她上個廁所。
  陳陸還抱著上崗的希望。然而,化工廠的生產似乎沒有起色,半年后,陳陸開始待崗。陳陸在蔬菜攤位上的身影,從偶爾變成了經常,陳陸與那個面孔墨黑的菜農徐老板,已經熟絡得兄弟相稱。
  一年以后,陳陸買斷工齡,與化工廠脫離了關系。現在,他幾乎每天出現在蔬菜攤位上,他已經沒有時間搓麻將了,菜場門口有個賣彩票的亭子,陳陸的業余愛好,是每個星期買兩次彩票,福利彩票和體育彩票。到目前為止,陳陸還沒中過大獎,只中過三次20元和一次50元的小獎。
  陳陸再沒有睡過沙發,陳陸每天晚上睡在大床上。李彩菊睡在他身邊,總是先于他發出粗重的鼾聲。
  有時候,陳陸站在蔬菜攤位前,一不小心想起王仙人曾經給他算過的“雙妻命”,他就看看面前堆得高高的白菜蘿卜土豆茄子,再看看身邊那個垂著眼皮削萵筍或者剝毛豆的、身材越來越肥圓的女人,心想,這個“未來的前妻”,看來是很難有希望變成真正的前妻了。除非,除非……陳陸伸手從收款匣子里抽出一張十元,再抽出一張十元。這一日,他就會多買一組彩票,他想,這樣,中大獎的幾率大概會高一些。
  
  作者簡介:
  薛舒,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多篇,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多次轉載。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獲2007年“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散文隨筆集《馬格德堡日記》,長篇小說《殘鎮》。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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