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莎雯
電影《在云端》中,喬治·克魯尼飾演的男主角有一段臺詞給我印象深刻:“生活到底有多重?假設你背著一個背包……我要你把生活中的一切都裝入這個背包,從最小的物件開始,書架上的,抽屜里的,零食……現在開始往里面裝大點的物件,衣服,桌上的東西……再往里面放更大的東西,你的沙發,床,餐桌,汽車,你的家,把他們統統裝進去……這就是我們每天做的事情,我們不斷的給自己增重直到寸步難行,我們絕不容許一個失誤。現在我決定把你的背包燒了,你決定從里面拿出什么?”我們的人生在不斷擴容,不斷增重,陸陸續續添加了欲望、財富、名望、地位,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經歷、感情、體驗、意識,如果有一天這些東西被清空,我們最終選擇留下的就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我常常想,我會從背包里拿出什么呢?不過,對于李鴻良老師,我猜想,他第一個選擇的一定是昆曲。
曾經一次閑聊時,李老師半開玩笑地說:“其它問題都不要問我,我都不懂,我懂的只有戲。”雖是戲言,卻也道盡了他的生命本質——一個純而又純的昆曲人生。我認識的李鴻良老師,是一個感性細膩的人,因為愛著這個世界,而愛著周圍所有的人。他過得很辛苦,因為他努力地扮演著社會賦予他的所有角色。在生活中,李老師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或許他常常會內疚地認為自己留給家庭、留給妻女的時間太少,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么多年在藝術上和劇團里的辛苦耕耘和付出,耗去了他大半的時間和精力,剩下的,全都奉獻給了家庭和親人。藝術工作者,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需要自我的人群,而李老師,把他所有的自我都分給了事業和家庭,對生命個體而言,已經是一種極大的犧牲了吧。犧牲和奉獻,不一定非要轟轟烈烈拋頭顱灑熱血,細水長流的給予更是一種可貴的堅持。十多年的兩地分居、孤身在外在很多人看來已經十分辛苦,而李老師還心系妻女,只要有時間,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趕火車回昆山老家,為的就是給妻子一絲體貼,給女兒一個擁抱,這一堅持,就是十幾年。頻繁的兩地奔波,已經成了李老師的生活狀態,這種狀態綿延十幾年,也許還要繼續綿延下去,能堅持下來的人不知幾人。這似乎不可以單用毅力和吃苦來解釋。李鴻良老師無疑是一個心中充滿大愛的人,他對家人的愛支撐他在這條回家路上風雨無阻奔波十幾年,也是同樣的愛引導他在藝術的道路上忘我前行。回顧李鴻良老師這十幾年的生活,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堅持,不論是火車上奔波的畫面,還是寒來暑往早起練功的身影,都讓我們深深體會到了他心中未曾改變的愛與執著。










我相信,只有愛生活、愛生命才能愛藝術,為藝術奉獻一生的人一定不會是絕情絕性的人。藝術本身充滿了情緒和情感,能細膩感知和表現藝術中的幽微情緒,在生活中一定哀樂過人。李老師在舞臺上的生動刻畫和恰到好處的分寸掌握來源于他對于生活的深刻體認。閑暇的時候,我很喜歡跟李老師聊天,聊天的范圍不僅限于昆曲,更多是生活。我很早就發現,一個好的昆曲演員,常常也是半個心理學家,他們犀利的視角和對事件本質的準確把握和深刻分析常常讓我覺得收益匪淺。一句話,“功夫在詩外”,豐富的閱歷、深刻的思考、細致的觀察、靜心的體認是構成一個優秀演員舞臺表演的自身基礎,也就是累積,而對于世界和生活的愛則成為他熱愛藝術事業的原動力。這些豐富的養料經過刻苦訓練的錘煉,經過昆曲藝術道路的艱難熔鑄和打磨,才煉出一塊閃閃發光的金子,成就了一位優秀的昆曲表演藝術家,也成就了一段如昆曲般內斂柔韌的藝術人生,最豐富,也最純粹。
李老師的粉絲都是鐵桿,對他的表演甚至藝術發展道路都熟悉到如數家珍。不過我們還是再來回顧一下他的簡介吧:李鴻良,出生于1966年。1985年畢業于江蘇省戲劇學校昆劇科。師從周傳滄、范繼信、姚繼蓀、劉異龍、王世瑤、張寄蝶先生。他表演細膩傳神、詼諧幽默,行當基本功扎實,唱念過硬,可塑性強。現為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戲劇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昆劇院副院長。李老師拿手的劇目和擔綱的大戲大家都耳熟能詳:《風箏誤》、《十五貫》、《小孫屠》、《孽海記下山》、《躍鯉記蘆林》、《艷云亭癡訴點香》、《漁家樂相梁刺梁》、《義俠記游街》、《紅梨記醉皂》、《白羅衫》、《桃花扇》、《看錢奴》、《牡丹亭》等。在“臻丑臻美”專場的折子戲之間,我們在大屏幕上又一次回顧了這一個個鮮活的形象,感受著李老師塑造的角色帶給我們的歡笑、輕松、驚嘆、沉重、思考……這時,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冰心的那首小詩:“成功的花,人們只驚羨她現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李鴻良老師可謂是省昆最勤奮的演員,在少年的學習階段,就以成熟堅韌的心性承受著超越同齡人的艱辛,在數不清的汗水和傷痕中積累了扎實的昆曲表演基本功。在成名之后,尤其是擔任省昆副院長之后,在繁忙的演出活動和行政工作之余,依然一如過去般每天早起到院里練功,便是這一片平和的心境,已足以讓人佩服——無論前面有多長的頭銜,獲得了多少榮譽,在李老師的心中,他首先是一個演員,一個為舞臺和觀眾活著的人。因此他才能在業務行政雙肩挑的情況下,保持了旺盛的藝術生命力,為觀眾奉獻了十幾場精彩紛呈的個人專場。
這次的“臻丑臻美”個人專場無疑是一次堪稱精品的演出,是李鴻良老師對廣大熱愛他的昆曲觀眾的一次匯報演出,也是他幾十年昆曲生涯的一次階段性小結。演出的劇目也是經過精挑細選,有副、丑等不同行當,有蘇州話、揚州話的念白,飾演角色有老謀深算、陰險狠毒,有瘋癲荒誕、胡話連篇,有活潑俏皮,有膽小好色,還有反串的“作怪”丑女,性格反差很大,角色覆蓋也廣,每一個角色都具有鮮明的代表性,代表了昆丑的某一類型,可以說,這五出精選的折子戲基本全面地展示了李鴻良老師的昆曲造詣。
昆丑是昆曲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行當,在任何一部完整戲劇中都不可或缺。昆丑集中展示了昆曲的詼諧之美,相對于小生小旦的唯美和武生的英武,丑行代表了一種更輕松幽默也更貼近于生活的審美。如果說生旦表現的是理想中的人,那么昆丑常常表現的是現實中的人,用一種惹人發笑的方式展現了有血有肉的人的小心機、小市儈、小狡猾、小聰明,但又有一種特有的笑看人生、舉重若輕的灑脫勁兒。大圣大賢或大奸大惡在昆丑表現出來都是那樣觸手可及,如在身邊,用一種可親可近的方式表達嚴肅的話題。所謂的“丑”不但指扮相丑(相對于生旦的俊扮),也是某一人性特點的局部放大,突破了平衡,惹人注目到滑稽。這是這個行當的獨特審美,愈是“丑”,就愈是“美”,將“丑”演到極致,也就達到了審美的極致,故而此次專場被命名為“臻丑臻美”。這個名字很好地概括了李鴻良老師在昆丑行當中所達到的高度。





在戲曲表演方面,我是個外行,無法從專業的角度去剖析李老師在舞臺上的每一個唱腔、每一句念白、每一個動作,但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李鴻良老師在舞臺上向我們傳達的情緒、想法。一個精彩的晚上,我們看到了五個活生生且差異化很大的人穿越時空站在了舞臺上,而這五個人為同一人所塑造,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風箏誤·驚丑》中的詹愛娟,甫一亮相,先展示了沒有缺陷的半邊臉,既而突然亮出“殺器”——生有粗大黑痣的臉頰,強烈對比頓時引起哄堂大笑,一個扭捏作態的喜劇少女形象頓時活了。后來詹愛娟心急毫不矜持、偏生又吃不了熱豆腐的猴急模樣,對話當中粗鄙無知又張皇掩飾偏欲蓋彌彰的尷尬,最后被“情郎”無情拒絕又無可奈何伏床大哭的傷心任性,一位刁蠻小姐的女兒家心思,都被李鴻良老師刻畫得入木三分,專場開頭便引人入勝。《絞綃記·寫狀》的賈主文則很見功力。一個年紀老邁的狀師,步履蹣跚,行動遲緩,本身并沒有什么太多的肢體動作,內心世界全憑語調和眼神展現。賈主文上場時一邊念佛一邊東張西望,透露了他外表仁慈向佛,內里奸詐狡猾;自白時說到“無錢與我的,掏摸改他為強盜”時的凌厲眼神,透露了他的為錢顛倒是非、不擇手段、心狠手辣;聽劉君玉抱怨時的不動聲色、裝傻充愣,反映了他的老謀深算、虛偽謹慎;而不見銀子不下筆、見了銀子哪怕往自己面前挪一寸也是好的,這種夸張的丑態將賈主文的貪婪本性表現得淋漓盡致。《西廂記·游殿》是昆丑的經典劇目,在舞臺上長演不衰,雖然我看過了很多遍,但此次還是開心大笑。李老師將法聰這個年輕又聰明伶俐的小和尚詮釋得活靈活現。八面玲瓏,滿腹世故,加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應對極快,性格很討喜。后面跟張生的對話更是妙語連珠,包袱百出,一折戲李老師表現得光彩照人,靈巧可愛。《紅梨記·醉皂》是一折獨角戲,皂隸陸鳳萱奉縣令之命請趙汝舟赴宴,誰料皂隸帶醉而來,一路鬧出許多笑話。從頭至尾一人演出而不見冷場,需要極強的表現力和氣氛操控能力。這出戲十分講究做功,有模仿小孩子的聲情動作,有醉醺醺步履不穩的樣子,有醉眼中景色扭曲黑白顛倒的奇異審美展現,李老師獨自一人長袖善舞,游刃有余,牢牢吸引著觀眾的眼球。最后一折《水滸記·活捉》是整個晚上的高潮,由李鴻良老師和省昆當家花旦龔隱雷老師聯袂主演,拍檔本身已經足夠吸引人。《活捉》中張文遠最大的看點是是他從頭至尾的心理變化:從潘金蓮深夜叫門時的好色欣喜,到不敢輕易開門的謹慎,到對訪客身份的猜測,再到開門而不見人的害怕和自我安慰,從甫一見潘金蓮的輕佻,到認出故人的恐懼、敷衍,再到在潘金蓮的誘導回憶中的沉醉、迷狂,及至失魂落魄地走向死亡。每一絲細微的心理變化李老師都拿捏得準確精當,每一個眼神都似乎在訴說內心,最后被勾魂索勾走,動作更如魂魄般在舞臺上飄蕩。精湛的技藝,將一出極其考驗演技、昆丑行很難演的戲碼演繹得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在大屏幕上對李鴻良老師日常生活的介紹中,我第一次看到李老師在工作單位以外的個人生活,很驚訝地看到李老師多年來住在一套沒有裝修的房子里,因為沒有時間!更有視覺震撼的是他的臥室里擺滿了書,畫外音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書是家中唯一的裝飾品,也是演藝事業更上一層樓的堅實階梯。”在勤奮的練功、投入的演出和負責的行政工作之外,李老師的業余時間都拿來讀書充實自己,才有了舞臺上對人物角色的深刻理解和把握,這是他對生活的理解。李老師說的一句話更讓我印象深刻:“要演好丑角,先要像丑角那樣生活著。”這就是李鴻良老師,深深沉于生活,埋首藝術,以低調謙虛的姿態默默前行著的昆曲表演藝術家。一個事業型的人,事業不僅僅是養家糊口賺錢的工具,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寄托。昆曲對于李鴻良老師來說是什么呢?可以是生命,可以是靈魂,在我看來,更是一種信仰,一種對民族藝術、傳統文化、高雅審美、高貴人格的信仰。這樣一種植根民族、傳承高貴的信念讓李老師在昆曲的道路上不論順境逆境,永遠不離不棄,在舞臺上永遠保持著可貴的激情。不僅僅是李鴻良老師,江蘇省昆劇院所有活躍在舞臺上的藝術家們都是這樣。
讓我們向李鴻良老師致敬,祝他的昆曲道路愈加寬廣精彩,走出一片新天。也向跟他站在一起辛苦耕耘的所有昆曲藝術家致敬,感謝他們讓我們重拾了對美、高貴和民族傳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