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

　　這天，黃大金在省城辦完事，急急忙忙趕往汽車站。最近天天下大雨，說不定又要漲大水了，這大水一漲，汽車就跑不了。還好，讓他搭上了一輛到縣城的大客車，車上的人不是很多，還有空位子。黃大金看到一位軍人坐在最后一排，就往他身邊走去，軍人肩上還有兩道醒目的杠杠，看來是個軍官。
　　黃大金在這位軍人身旁坐下，軍人笑了笑，點了點頭。黃大金心里一熱，好像又回到了軍營。原來，黃大金也當過兵，退伍以后一直在鄉里教書，今天身邊坐著一個軍人，這使他感到特別親切。黃大金熱情地跟這位軍人打招呼，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后問：“請問怎么稱呼？”只見軍人笑笑說：“我們都是軍營里出來的，是戰友，是兄弟，你說是不是!”“是，是，是，戰友加兄弟！”兩個人便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就成了好朋友。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路程已過了一半。這時候，車速突然慢了下來，只見路邊停著一長排的車，問了問，說是前面漲大水了。大客車的司機卻不以為然，依然向前開去。沒多久，大水已經漫了路邊的田野，好在公路兩邊的樹木還在，不然還真要找不到路了。過了一道坡，低凹處的水更深了，不少車都停在路邊不敢動，而大客車仍沒停下的意思。水越來越深，汽車好像要浮起來一樣，水漫進了車里，乘客們叫著嚷著，把腳擱到座位上。黃大金也脫了鞋，把腳抬高了，奇怪的是這位軍人依然挺著胸坐得筆直，任憑兩只腳浸在水中，連褲腳都不挽。
　　汽車吼叫著，車頭激起了水浪，好像輪船在江里行駛。乘客們緊張起來，捏著一把汗。突然，對面開來一輛大卡車，兩車交會，水浪激起，直撲擋風玻璃。一條蛇從車門縫里爬了進來，嚇得女人們尖叫起來。司機拉開車窗，對著大卡車罵了一句，聲音未落，只聽排氣管“噗噗”冒氣，接著，發動機便熄火了。司機怎么努力，就是發動不起來，原來是排氣管進水了。有人建議拆除排氣管，于是排氣管被拆去了，可這車還是發動不起來。這時候，天色暗下來了，大家的肚子也開始嘰里咕嚕地叫，而老天偏在這時嘩嘩下起雨來。看著車外的水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上躥，黃大金隱隱感到危險在悄然逼近。這時突然見身邊的軍人直起身子，說：“男同志都下水去，幫著把車推過去。”黃大金忙應和：“是啊，總不能在這水中過夜。”他站起來，一邊脫衣服一邊邀軍人一起下車。不料軍人推了一下黃大金：“你帶頭先下。”黃大金心里有點不舒服，心想：“難道我這點覺悟都沒有，還要你指揮？你怎么不帶頭先下？”不過他想歸想，行動還是很積極的，他第一個跳下車去，并招呼車里的男人，一個個下車跨入水中。
　　雖說那時已是五月，水還是十分冰人，一股寒意直逼心肺，仿佛要將心臟從喉嚨里擠出來一樣。水齊胸深，大家冒著雨，扶著車身，一步步摸向車尾。車上的男人幾乎全下水了，就連那個看上去有六七十歲的老頭也下來了。這時，不知誰喊了聲“還有位解放軍沒下來”。黃大金的心里難受極了，好像是自己犯了錯誤一樣，頭都抬不起來。可這位軍人卻好像沒有聽到群眾的指責，他把頭探在窗外雨中，對著大家喊：“同志們，力往一處使，跟我喊，來，一——二——三！”人們卻在解放軍喊了一二三后，齊聲高喊“解——放——軍！”車里的女人也打開了窗，加入了呼喊，“一——二——三！”“解——放——軍！”“一——二——三！”“解——放——軍！”喊聲高亢響亮，蓋過了水聲，撕破了雨幕，傳向遠方。
　　在大家的努力下，汽車慢慢向前移動了。半個多小時過去了，車輪完全離開水面，司機說不出有多感動，他把水中的人一個個拉上車，連聲對大家說：“謝謝，謝謝。以后你們坐我的車，不要錢。”
　　黃大金坐到座位上，邊上這位只動嘴不動腿的軍人忙遞過毛巾讓黃大金擦，黃大金不接；軍人忙又遞過一根香煙來，又被黃大金拒絕。黃大金把屁股挪了挪，轉過頭，離那軍人遠遠的。半小時之txBzBiHcYgncZipyOIJCt41v2c5VTHP3/g+rQ73Oz6U=前還是戰友加兄弟，這時候如同陌路人。黃大金心里非常懊喪，一股厭惡之情在心中升起。這時候，司機喊了聲：“都上來了沒有，要開車了！”不知誰接著喊了一句：“我們那位帶頭的解放軍上來了沒有！”車上的人哄然大笑。
　　車終于開動了，但沒想到行不多遠又熄火了，原來是油箱進水，水箱破裂。沒辦法，司機只得打電話給領導要求另外派車來接乘客。
　　一小時后，另一輛車來了，大家紛紛取行李換車。當黃大金站起身準備走時，邊上的軍人一把拉住了他，指著座位上面對他說：“對不起，請幫我拿一下東西。”黃大金往座位上方的架子上一摸，拖出一只小的包，就說：“這么點東西還用我幫你拿？”“謝謝了。”軍人一只手拎包，另一只手整了整軍裝，站直身，步履穩健地下了車，之后又步履穩健地跨上了第二輛車。車上的人目光齊刷刷盯著從身邊走過的軍人，見他動作利索，挺著胸坐下了，便有人嘀咕：“好好的，一點忙不幫。”
　　車到縣城，已經是深夜十二點，沒辦法回家了，就在車站邊的旅店住宿。真是無巧不成書，黃大金和這位軍人又是住一個房間。拿到鑰匙后，軍人對黃大金說：“走，去吃點東西，我請客。”黃大金本不想去，但經不住軍人連拉帶推，再加上肚子也餓了，于是就一起去了。在飯店弄了點酒喝喝，酒一下肚，話就多起來了。黃大金憋在肚里的氣一下子爆發出來了，他把這位軍人徹頭徹尾罵了一頓。而這位軍人呢，耐心地聽著，也不動氣，只是不斷地給黃大金倒酒、夾菜。最后，軍人說了句：“是我不對，我讓你難受了。”他舉起一杯酒，“來，我向你作檢討！”把酒一飲而盡。黃大金心想說得倒漂亮，就一揮手：“算了算了，回去睡覺！”
　　回到旅店，黃大金倒身便睡，同時對自己說：“明天千萬不要再提到我家去玩的事，對這種人沒什么好客氣的。”不一會兒，黃大金便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黃大金迷迷糊糊地聽到一種輕微的聲響，他警覺地張開眼，借著窗戶微弱的光線，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只見對面床上的軍人正在一下一下拆卸自己的兩條“長腿”。 黃大金腦袋轟的一聲……天吶，真是個殘疾人！一切都明白了。黃大金想說點什么，但一看軍人疲憊的神情，不忍心打擾，“他累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明天，我一定要向他作檢討，我錯怪他了。”
　　軍人卸下雙腿，渾身輕松，很快進入了夢鄉，還響起了微微的鼾聲。可黃大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了，白天的事情一遍遍在他腦海里出現，他一遍遍地懊悔、自責。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黃大金起身一看，對面床上空空的，一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被子上有一張紙條，上面擱著一張名片。黃大金拿起名片一看，不禁震驚了：啊，是他，這是一位我向學生們講過多次的英雄戰士啊。兩年前，在一次軍事演習中，為保護其他戰士，他的雙腿被炸斷……對，是他，就是他。黃大金心情無比激動，他迫不及待地拿起英雄留下的紙條念了起來：“好戰友、好兄長，我先走了。現在你一定知道我是誰了。實話告訴你，這次來，我是來辦一件私事的，是來了卻我的一段戀情，我不能害人家姑娘一輩子。為了不讓你勸阻我，請原諒我不告而別……”黃大金念不下去了，他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