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扎羅山,非洲最高峰,海拔5895米。和地球相比,它歲數不大。差不多3000萬年前,東非大裂谷出現。75萬年前,它的噴發頂起東側土地。就在這里,3個火山口你方唱罷我登場,基搏是老幺,一口巖漿吐出來埋了老大希拉,后來它反復噴發,個頭兒略微長過老二馬溫西,成了如今乞力馬扎羅山的最高峰,或許未來還有機會取得絕對優勢,因為它只是休眠,直到現在噴氣口還在向外散發硫磺,似乎躍躍欲試。
小時候,是先知道了《乞力馬扎羅的雪》才知道乞力馬扎羅山,于是認定這是座憂傷的山,帶著眼淚。因為海明威把一只孤獨、固執又有夢想的豹子寫死在了這里。長大看過資料才知道,海明威這段文字并非杜撰,很早來的歐洲勘察者就曾記載過這只凍僵在5000米之上的美洲豹,還大膽地割下一只耳朵留作證據,只是后來不知哪個口味奇特的收藏者將豹子全數搬走,以至杳無影蹤。既為事實,浪漫的意境就更加無法更改。適逢雨季,是登山的淡季,門口只有零星兩人,正符合憂傷的密度。
穿越叢林
一條小徑七拐八拐深入密林,地上偶爾被人碼上木條,就算是路了,你怎么也想象不到,人們就是通過這樣一條平凡的小路走到非洲最高峰的。
泛紅的土地,踩上去挺柔軟;上面零星散落各式葉片,綠的不多,大多反射出黝黑的光澤,看來不久就走向腐朽。很大的原因在于濕度:1800~2800米這段高山林地,是整座乞力馬扎羅山降雨最多的區間,年降雨量為2000毫米,是山下的幾倍。這都是森林的功效。這里樹木縱橫交錯,遮天蔽日,剩下的空間再被草本和蕨類植物填滿,四面八方都沒有空隙。路邊不時見到老樹的殘肢斷臂,然后又枯木逢春,長出嫩嫩的枝條,細小的蘑菇也見縫插針,在上面安家落戶。
一陣風吹過,森林發出咯吱咯吱的巨響,原來是森林巨人桉樹枝椏相互摩擦的聲音。桉樹本來生長在考拉的故鄉,由于速成,被廣泛種植在其他大陸。如今,它們在這里扎下深深的根,并將樹冠伸向山地森林的頂端。桉樹以掉皮著稱,有它們身影的地方,樹下就一片狼藉,又是樹葉,又是樹皮。看來它們已經明智地趕在雨季來臨前開花結果,滿地都是又黑又小的果實,躺在樹皮周圍,萼管包著十字開裂的蒴果,但是硬硬的撬不開。
再往里走,樹林越來越密,枝杈披掛著長長的松蘿,邋邋遢遢地四處扭曲。松蘿也被某些人俗稱為樹掛,它們綠綠的,卻不是植物,而是地衣,即真菌和一種綠藻的共生體。真菌自己沒有葉綠素,不能進行光合作用,因此才需要籠絡綠藻來共生,就像找了個廚師過活。地衣沒有根,表面也不具備一般植物表面的保水性能,但正因為這些特性,使得它們可以通過整個表面吸收水分。更為人所知的是它對環境的敏感,稍有污染,就會讓精妙的共生關系土崩瓦解,繼而地衣也就死翹翹了。這里的松蘿可以長到將近20厘米長,可見空氣質量之好,有時候它們和蕨類一起在樹枝上列隊站好并整齊地垂下來,像一簾幽夢。
正忙不迭趕路,突然被路中間一坨異物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青長尾猴入定似的坐在地上看我們,看了幾秒功夫,或許覺得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就自顧自慢騰騰地向樹上爬去。據說青猴不僅吃果實和葉子,還生吃黏糊糊的蝸牛。青猴社會男女不平等,小雌猴長大后可以留下,雄性卻只能去別的群體稱霸。所以一般一群里只有一只雄性。
我和隊友正在前邊走得歡,忽然發現好幾把“白毛刷子”坐在高高的樹上,有幾只還在樹杈間飛來飛去,好找到合適的角度看我們。這是非洲以美貌著稱的黑白疣猴,它們背上和尾上的白毛長得驚人,從樹枝上垂下來,特別瀟灑。它們都是大嗓門,尤其是母猴保護小猴子的時候,從不吝吼破喉嚨。疣猴沒有大拇指其實也不是沒有,只是退化成一個突起,這也是它們名字Colobus的含義,這個詞源自希臘語,本意就是“殘疾的”。疣猴不像青猴,不愛下地,只蹲在樹上吃葉子。
說曹操,曹操到。一只沒有房子的鼻涕蟲正在路邊閃閃發光中國人稱其蛞蝓。它們亮亮的身體,摸起來肉肉的,還有點黏滑。這蟲子基本是水做的,就是靠著黏液來保存水分。蛞蝓看似蝸牛,在發育過程中也確實和蝸牛一樣,經歷了身體內180度的扭曲,可長大后終于想通了一些,至少表面基本回復兩側對稱。
在密林里看不出外面是晴還是陰,突然隱隱約約聽到雷陣雨的聲音。再往前走,高大的樹木在很短的高度內被松柏替代。突然峰回路轉,天空豁然打開,幾座木屋映入眼簾。這時我們才恍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上到2700米。對森林,仍意猶未盡,哪知道第二天,大山將以另一副面貌示人。
高山花海
雨像水龍頭開閘,澆了一夜。日出前,水龍頭突然擰上了。樹梢、房檐、木欄桿,到處都掛著大顆水滴,反射出一個個亮晶晶的世界。
走出營地,鉆入密林不如說是鉆出密林。熱帶叢林在2800米左右戛然而止,只剩下少數矮樹,樹掛由于缺水而發白,亂蓬蓬地纏滿樹枝,好像要抓住最后的機會攀附空中領地。
走不多一會兒,矮樹也消失了,茁壯的羊茅屬草本植物好不容易從樹木的陰影中解放,貪婪地吞噬地表的空間。好在這種景象只是暫時的。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已徹底走出熱帶叢林,步入灌叢和花海。
有種玄參科的小花長得特別可愛,不僅由于它們白得透明的花瓣上的一抹橘色,更可看的地方在于,玄參科一般是二唇形,比如同為這一科的金魚草,但是這種小花只有上唇,沒有下唇,雄蕊可憐兮兮地懸在外邊。
肯尼亞飛廉開花,莖桿上端像頂著幾顆藍刺球,它屬于菊科。上學的時候,植物老師感嘆,菊科植物最厲害,它們是演化史中很年輕的一個科,其成員形態變化多端,適應各種不同的生境。后來去到很多地方,果真看到菊科植物的身影無處不在。大自然并不平等,不是所有科都演化出了適應高山氣候的物種,據統計,分布于高海拔地區的高等植物有幾千種,分屬于100個科,其中菊科是當之無愧的大戶。
瞅,這又是一種梳黃菊,燦爛地開了一路。菊科植物再怎么變,從那盤狀的花冠總能認出它來。有時,另一種菊科植物同梳黃菊長在一起,白白的軀干,花朵更白,二者身高胖瘦差不多,讓人錯覺真是相互依賴的姐妹花。這種花有一個美麗名字永久花。這種蠟菊屬的植物頑強無比,得名就是因為花開久久不敗。據說,有人曾經在海拔5600多米看到過這種花。
在這遍地小花的山坡上,一叢灌木上大大的白花特別顯眼,是山龍眼科的海神花。這一物種專門生長在海拔3000~3800米,憑著自己明亮的顏色和顯著的體積,靠太陽鳥傳播花粉。
沒有了高樹的掩護,膽小的猴子和怕曬的蝸牛理當不多見。一不留神,突然發覺一只灰突突的滿身疙瘩的小變色龍鉆到草里去了。走的匆忙,只見背影,好似如臨大敵,風度盡失。
隨著海拔升高,植被繼續變矮,偶爾有個豬屎豆都算高的。
草甸之間,突見幾根1米多高的“巨柱”挺立,就像守衛的士兵。來乞力馬扎羅山,如果你來只能記得兩種植物,這罕見的半邊蓮一定是其中之一。高山上豐富的陽光和水分讓植物茁壯成長,可這里的植物如果對夜晚的寒冷掉以輕心的話,就別想繼續享受第二天的陽光了。植物最脆弱的部分是花朵。巨大的半邊蓮有解決辦法,它們的花蜷縮在苞片內側,這些小苞片在夜間會折疊起來,再片片相扣,把花芽好好地蓋緊,讓它們不受低溫的傷害;另外,它的卷葉還能分泌黏液,液體比熱大于空氣,散熱慢,也能保護花芽。
其實,另一種類似的植物木本千里光,才真正讓我們驚嘆:它們有巨人的身材和氣魄,四周云霧繚繞,像是阿凡達的魔幻世界。 木本千里光也是菊科的成員,能長到5米高。上面不斷發新葉,下面的卷葉依次凋亡卻多年不落,像一圈圈給莖添加的衣服,保證中心的運輸組織暖暖和和。它只生長在3500~4000米左右,因此,看到這些植物,登山者就能知道自己所在的海拔高度。
這讓人想起一個有趣而又普適的問題,既然乞力馬扎羅木本千里光在嚴酷的環境里生活都沒問題,它為什么沒有一路長到山下叢林里去呢?其實,植物分布高度越窄,恰恰說明它對這個環境越適應,為了這些適應,它可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這個時候,極端的條件對它們來說就成了“正常”環境,如果回到“舒服”的地方,代價就突顯出來,要么死掉,要么就會被其他植物欺壓。
涼爽沙漠
擺脫了高樹和小丘的遮擋,視線就可以沿著平緩起伏的山體曲線自由地掃過,向上直至乞力馬扎羅山的雪頂。山的頂部形狀獨特,像個倒扣的盤子,只不過盤底不平,西高東低,還是白色的,像被人倒了一灘白油漆。從現在開始,盤子再也跑不出我們的視野,于是充當了行進的坐標。可是100多年前,當第一個看到它的德國人,興奮不已地把消息上報給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時,地理學會批評德國人輕信民間傳說,拒不相信赤道上有雪。直到1861年,他們的探險隊親自查證才改變了看法。1887年,現代人的足跡終于抵達山頂。
視線回到地面,身邊,再見不到高大千里光的蹤影,連灌木也消失了。剩下肉質的千里光植物,在不太干的地上長成一蓬一蓬的。這里的夜必然很冷。其實對于植物來說,抗旱和抗冷有時會采取相似的措施,因為冷的時候,細胞間隙結冰,從細胞里吸水,對于細胞來說,就像干旱一樣。
除了肉質植物,很多山下熟悉的身影在這里變成了矮子。高山強烈的紫外線本來就有使植物矮化的作用,加上山頂風力強勁,土壤貧瘠,土層變薄,山頂植物扎不下深深的根,就只有矮矮地緊貼地表生長,最后,矮化還能減少蒸騰,既抗旱也抗寒。比如,山腰處亭亭玉立的肯尼亞飛廉,在這里就像一束手捧花。
走過一處荒涼的小房子,前方:花叢,薄薄的草甸,像被逐次斬斷,接替的是紅褐色的沙漠,中央只有一條小路畫出明顯的白色軌跡。
真走上沙漠,就發現土地并非貧瘠得一無所有,生命是驚人的。時不常出現“小綠洲”,里面植物彼此抱作一團,以珍存寶貴的熱量。小綠洲就像鋪在地上的花色不同的墊子,因此這些植物被統稱為墊狀植物。
轉過幾道坡,連小綠洲也拋棄了我們。石頭上偶爾點綴了顏色,是薄薄的黃色地衣,碎得一小塊一小塊的,好像放久了的巧克力皮。其實那一塊塊并不是干裂所致,而是一叢地衣的小集合;間隙也不是裂縫,而是一圈黑色的孢子長在一叢地衣周圍。命名的科學家看它們更像地圖,所以叫它地圖地衣。地圖地衣能生長在這么高的地方,忍渴挨輻射,可見其生命之頑強。不過或許高山環境對它們來說真只是小菜一碟,2005年,它們坐著俄國火箭去了外太空,被活活暴露在太空的強紫外線下15天,科學家以為這下把它們搞死了,誰想它們回來還完好如初。不過,盡管地圖地衣這么強悍,也還是脫不了詛咒它們的致命弱點是熬不過空氣的污染。
冰河世紀
夜半時分,營地的燈亮了,所有人整裝待發。
強忍高山反應,我機械地邁著腳步。低頭之間,視線被地上亮晶晶的東西吸引,難道是反光的沙?蹲下用手摸,才發現小冰晶均勻地鋪了一地。我們即將穿過沙漠,來到雪原。
路似乎沒有盡頭,我發現自己走不成直線,跟喝醉了似的。繼續悶頭不知走了多久,幾乎忘記了“目的地”這回事。導游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寧靜,告訴我到了山頂。面前立著一塊簡陋但是很美的木牌子-,標定了海拔5895米的“自由之峰(Uhuru Peak)”的坐標。
轉過身。在我的右邊,巨大的冰川延綿起伏,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弱而均勻的白光,似乎還沉睡不醒;冰川對面的地平線微微發紅,太陽在下面醞釀著向非洲大地射出第一抹陽光。猛烈的大風吹過面前一片蒼茫。站在俯瞰一切的巔峰,卻感覺自己無比渺小。這里不屬于任何國家,它擺脫人種、語言,擺脫一切概念,目光所及全是山和大地的靈魂。
下山的過程中,太陽慢慢出現,第二高峰馬溫西面朝太陽宛然聳立,四周的冰天雪地全都顯出飽滿的紅色。
在山下,我們洗去5天來的風塵,換上整潔的衣服離去,視線中的乞力馬扎羅山逐漸變得遙遠和模糊。回到城市,眼里充斥了人和建筑,心卻已經和城市疏遠了。我想對于任何一位登山者來說,山都絕不僅是石頭、云彩、植物、動物的故事。它帶著那些慌張,遺憾,平淡,感恩,期待,興奮走入人們的心里,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趙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