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男,1963年生人,大學中文系畢業,作過教師、文化館創作員,現為政府公務員。出版詩歌集《勞動的歌者》。
羊不吃麥
在北地麥區,我看到,也聽到羊吃麥的情形。冬天里,墑情好,地力也好,麥長旺相了,不易過冬,便要人工去蹲苗。人腳去練,石滾子去碾,最省心的,放羊去吃苗禾尖尖兒。小娃兒放學了,成群地去到麥地里野瘋,打架,撕扯,露出的小腚染上草綠,小手小臉都綠得像個土匪;把個冬下的麥地練得塵土飛揚,大人不罵,老師不喊叫。那是練麥,叫麥靜下心事來,莫要長得太張狂了,慢些長哩,冬里,春里,夏里還長遠著哩。
羊自古不吃麥苗兒,人教下的。在陜南的好多年里,我看到鄉下的羊,早些年,成群地出坡找草吃,一律地是要系了羊籠嘴兒的,小小的,一頭尖的,用了細竹篾編成的羊籠嘴兒,像給人系了口罩兒也似,羊大清早地,擁出羊圈,系著籠頭,走過麥地,菜地,包谷地,黃豆地,苗都長得青乎、旺相,露水掛搭在苗禾上,閃著太陽下的光,青的螞蚱也水靈靈地蹦,從一葉禾上,蹦到另一葉禾上去,羊一路嘆氣,直是不能就口去吃那些好看的苗禾,清甜,脆嫩,能打滿口,直嚼得滿口漿汁的好苗禾呀。漸漸地,羊出坡,不再系上篾的籠嘴兒,它們一群群在高天下涌動,像低空下的云朵,與莊稼擦肩而過,卻視而不見,像有紀律的隊伍,好叫人起惑哩。
人就這么教會羊,不去吃麥了。用鞭哨兒教會的,用籠嘴兒教會的。日子久了,羊知曉,麥不是自己吃的。羊的草料在山坡上,在河溝那畔,在槐棵子林下。北地的羊,早年碰上冬旺,人趕著羊進到麥地里,叫羊啃吃竄成高個兒的麥禾。若羊疑惑著,人便吆喝得緊,羊便吃了。麥禾青嫩時,最好吃了,荒年里,村上人沒吃嚼的了,官家也不打折,鄰里也沒得余糧相賒,一時急了,也敢割下些麥的青禾尖尖煮清湯水吃。早年陜南春荒,鄉下人偷吃大集體的青麥子,連糠帶芒用火燒了或用磨磨了,再加些榆錢野菜,煮成糊糊救命。冬里,旺相的麥,長得身子厚樸,葉片肥大,羊吃一口,便口滿了,直嚼得綠汁兒順著羊嘴角流。往常,一整日才尋得草飽,吃冬里的旺麥,一兩個時辰便飽脹了。羊打著飽嗝,青呼呼的夾著熱氣的嗝兒,此起彼伏。旺麥的禾,帶醉意,飽了的羊,成群地立在麥地里犯傻、發愣,身子醉晃,放羊的人也懶散,把羊鞭兒響幾響,半晌才把羊歸攏來,沿著麥田間的濕路,早早地往家回了。
這么樣的好日子不多呀。陜南種麥少,供羊冬旺時練麥禾的機會幾乎沒有??申兡隙嗖萜?,那是羊的飯場子。秦嶺、巴山間的山,多是肉肉山,兩山間又夾著個漢江,越加地水旺。水旺的地方,草長得大方。牛吃,羊吃,野野的人家,一年中有半年把群豬也放在山溝溝里,任吃千草百葉地,好活得自在。陜南草多而雜,羊選著吃。水邊上的,吃水芹菜、地米子、野雞腿兒、野谷子、稗草;坡上的,吃露水草、吃地泡兒、蛤蟆草、牛尾巴。草豐的時節里,羊直選紅桑葉吃,選苜蓿吃,這苜蓿,還得是那種開紫花花兒的;那樣多的好草,都能打滿口,水汁汁的,羊的嘴角起著白沫子、黃沫子、腥紅的沫子。有一種醉羊草,兩指寬的葉兒,匍在地蔭里,并不起眼,羊不小心順嘴吃了,真的在明亮的天光下醉了,四腳站立不穩,晃晃地臥下身子,半日里不敢立起身子。放羊的農人看了,知道壞不了事,笑罵道:把個比的,瞎吃么!你道是個干部么,好大個酒量,便敢吃醉羊草。太陽大些了,羊聰明得很哩,進到林棵里,那一般便是密匝的槐樹棵子里。春里,槐的葉兒才發出來,毛茸茸地鵝黃著,槐花的穗子也開出來了,密的坡地上的槐棵子,長得都不高大,直擠擠地罩滿了林子,羊一直脖子便能夠著吃哩。專吃嫩的葉子,槐花開放得透徹了,直吃花串子。夏天里,花沒了,槐的葉兒卻厚實了,羊的舌頭一溜一大口,一溜一大口,像是新式樣的采茶機子,專把葉子采到口里。老氣的羊,舌頭竟能打個卷兒,利索地把槐的葉一捋一把,一捋一把,簡單地只嚼幾下,便咽下肚去。好時節,羊吃草都不用好生用牙去磨,像割麥時節,鄉下的出力人兒,一身汗氣地吞吃新葫蘆絲兒就新麥面的搟面條,一咕嚕就下喉去了,哪里用得細嚼呀!在林棵子里,再不濟的,便是芙楊樹葉兒,葛根藤葉,碰上野蒜野蔥,羊也是能吃的。最好還是槐,槐在荒年,人也吃用,皮可吃得,葉可吃得,花便是上品了。
林子下,若有背陰處,小陰溝里,水聲響徹,水畔邊里巖坡上長著青嫩的苔草,羊吃飽了大餐,就到溝邊上尋些苔草過嘴,再填一填胃縫縫。好比講究的人,餐后用些水果。羊是舐鹽,巖上有鹽,那苔草里也有鹽,鹽生勁兒,叫骨頭結實,蹄腳硬,不怕走山趟水,也不怕夜里涼,早上潮哄,羊聰明著哩。早年在鄉下,大夏天里羊在院子里的樹蔭下歇涼兒,我們半大的娃兒,給羊割些楊槐枝葉,努起小雞雞往樹葉子上撒尿,羊搶著吃,童子尿,敗火,增鹽分。
好多年前,鄉下把養羊看得精氣。肯種地的,養得好牛,牛耕田耙地,頂半村的勞力;牛多的村子,一定是福村,一年莊稼種得講究,四季有換口的,到了五黃六月,有接新糧的陳糧。有好牯子牛的人家,是福戶;喂得牯子牛,又喂得好母牛,一年下一窩小牛,如此的人家,便是鄉下的大戶,人口發旺,精明,家下一定出了干部,民辦老師,赤腳醫生,或有幾個學生娃兒,或在鎮里上高中,或在城里上中專,有著好的前途。有一兩只羊的,是小門戶,日子過得緊巴而有油鹽味。小小心心地在村里做著人,種些地,收些主雜糧,院門扎得實,說話不跟人犯氣,穿得干凈而素樸。若是養下一大群羊了,便實在是個大戶,旺戶了。日子或過得油煎火熬,娃娃家們穿戴得花哨,與人對口有底氣。秋里冬里粗喉嚨大嗓子喊叫二道販子上門收羊的,罵罵咧咧講得大價錢的,便是這樣的大戶,羊給他們撐得好門面,一年不缺銀子化。大集體時,有專門養羊掙工分的,一只羊抵一個壯勞力。我見過鄉下一年養得一二百只羊的人戶,真是大宅大院,人口稠,勞力嚇人,一般周圍團轉不去逗惹。這樣的人戶,一定有個養了半輩子羊的長輩,成了羊精了,手發旺,怎生喂養都有道理。一年中,直看到羊腦殼在長,在增,沒聽說過羊有什么瘟事的。二百多頭羊,一多半是要出欄的,年下,到了臘月了,別的小戶人家,殺個豬也就是一個肥年了,如此的人戶,又殺豬,又宰羊,好生地熱鬧。一般地,先宰下兩腔,風干在灶屋頭,冬下水蘿卜出來了,下雪了燉羊腔子吃,來了好客,片了羊胯子的好肥肉,包餃子待人。早年,我年紀不大時,冬里在城里一個勁地吃白菜、蘿卜,嘴里淡出鳥來了,便一時跑回山里的老屋去,我祖父便要給我放翻一腔羊,一連幾天,有雪沒雪,有雨沒雨,有客沒客,頓頓要吃羊肉,燉著吃,紅燒著吃,爆炒著吃,包餃子吃。臨走,再背個胯子回城,孝敬我老子,我祖父的兒子。吃羊湯養精氣,加些草藥根根,養一年的精氣,正經務活的鄉下人最講究,這些年,我都不能忘了鄉下正經的羊,正經的羊肉味兒。
莊稼大長的時候,羊在早間,被人吆喝著,成群地上到坡里。羊走過村里莊稼地邊的小路,一路打著新鮮的露水。不一定系上羊籠嘴,羊已經養成性子了,知道不能去吃莊稼苗禾。它們的飯場子在草坡上,在林棵里,在溝澗里。成群養著的羊,是如此的懂得鄉下的規矩,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一滿都曉得,不用人叮囑,它們看著頭羊默默地走,便集體默默地走,一直走到屬于自己的草場里,撒開陣形去吃草了。頭羊做個干部的榜樣來,高高大大的,頭角尖銳,在日光下閃光,帶著羊的隊伍走,不時打一聲響鼻,那一定是有一只規矩還沒養周全的羊,或正要發情的小母羊,或還在撒嬌的小仔羊,探頭探腦地想去吃一口路邊里青乎乎的莊稼苗禾了。一聲響鼻,便是一聲警告,那有所圖謀的羊便收起性子了。羊認頭羊,最聽領導的話了。我曾見識過頭羊猛然從隊伍最前頭,反身竄進隊伍里,高高地揚起羊角,抵向一只想吃莊稼的羊,也不是真抵,嚇唬一下而已。那被抵的羊,做出嬌態,用嘴去蹭頭羊的臉龐,很是親昵,請領導原諒。領導也靈活,不認死理,回一個親,回頭里去了,高興地打著響鼻。路過黃豆地、胡豆地、小豆地、包谷地、蘿卜地,或一家人戶的菜地,成群的羊都目不斜視地,不去吃,不去思量;羊有規矩,趕羊的人,遠遠地落在后頭,悶頭爬自己的山路。冬里,春里,成片的趟趟地里,大田里,麥苗兒青乎得饞嘴,羊也不去吃它們。小戶人家,只養得三兩只的,照管的人蠻是操心,羊少不規矩,一不小心,就竄到莊稼地去了,圖自己方便,猛地偷吃好好的莊稼苗禾。管羊的,要么老漢,要么小娃兒,要么一個瘦瘦的丫頭子,用泥塊擲了去趕,用響鞭兒趕,最后干脆自己蹚進莊稼地去趕,嘴里一片聲地罵羊,罵人。罵羊說,你個騷嘴的羊,甚都敢吃么!罵人,說這么大一塊莊稼,也不曉得扎個籬子么!在鄉下,正經的養羊,一定要成群地養,養少了,聚不起羊的規程,耽誤功夫,還招罵。
秋天到了,鄉下的莊稼收了。莊稼茬子都還擱在地頭。草黃了、枯了、萎了,遠遠的草坡上,也是一片價地黃蕪著。出得好草葉料的林棵子,也是一片地焦黃著,腥紅著?;比~老得不能吃了,葛藤葉子落得一刺架一刺架的;春里還能吃嚼的芙楊葉子,柴柴的,根本不能用嘴去碰它們。牛在莊稼地里吃殘在莖稈上的包谷殼子,仰著脖項半天咽不下喉嚨去。羊身子挫矮,直在地里找壟子上覆著的鵝兒腸、節節草吃,若是黃豆地,地里散落的有黃豆蔓子,黃豆殼子,羊也喜歡撿著吃。若是把羊趕到了草坡上,羊便拔草根根吃,草根根上有汁水,有糖分;或攆著吃熟透了的野豌豆禾子。很多的草都在秋里結下莢了,飽著籽實了,野燕麥、野蕎子、野苕子,都結了實了,都是肥羊的好物料,羊專撿著吃。秋里羊拼命地在養膘,從胯子上可以看出,那胯子肉鼓騰了;從羊尾巴上可以看出,尾巴上冒油氣了;從羊糞上可以看出,那羊糞拉得像中藥鋪里的草藥丸子,亮閃閃的;從步態上可以看出,羊們走路都沉了,四根蹄子都打閃閃了。
很多年,我都能在鄉下,看到羊在秋天肥碩的樣子,它們的模樣真是可愛。你若是第一次見識那些可愛的羊,你當然想不到它們怎樣從去年冬里,到來年的春里夏里,怎樣努力地在鄉下的天空下吃草,各式各樣合時的草料,到了秋天,怎么幾天不見,就肥得變了樣兒了。每到秋里,我看到鄉下的羊,腦海里就能閃回羊的一生,好比鄉下的草木一生一般,不快不慢的,從青草,就變成草籽了,變成草根了,變成碼得小山一般高的草垛子了,草垛子后頭,圈著羊,圈著牛,羊的身前身后,牛的身前身后,是那些草成長的坡呀、溝呀、澗呀、林棵子呀,那些草呀,化成了活生生的血和肉,真真地來到我們眼前、手邊,不知的人兒,你能想象么?很多年來,我都喜歡在鄉下看到這樣活生生的景象,羊從山坡上走過,它們唱著鄉下最簡單的歌謠:咩,咩,咩咩!或者合著牛對唱:哞,哞,哞哞!有時人也唱,音調同樣簡單,像叫雀子劃過凈凈的半空,刺拉拉的;青乎乎的,像草坡一樣,像莊稼林子一樣。我喜歡在鄉下吃上一口正經的草料活化出的血與肉,因為我總喜歡被羊們、牛們簡單的歌唱擊中,像一頭困獸被麻醉槍擊中,然后迷迷中聞到青草味,叫這草味染遍全部身心,然后眼睛明亮,身子骨重新有了力量。
雪下了,村子靜了。守著老圈的羊,老的老,小的小,精壯的成羊都賣到城里去了,或鎮里的湯鍋上了。冬天在鄉下野野的鎮子上,人煙稠的村莊上,一定有一個鋪子,鋪面前搭起了席簾的棚,席簾下是鄉下的羊肉湯鍋。兩口大鍋里滾著沸湯,方圓有名的老字號的老湯料,案板上備著各色配料、死面饃、鍋盔饃,芫荽、胡椒面、油潑辣子、蒜頭、蔥花,等著有見識的人來欣賞,入眼;一個冬里,鄉下四方的講究的人,要瞅著日子,到湯鍋鋪里,吃上一大海碗羊肉湯。吃得熱汗撲撲,相熟的人,邊吹著冷氣邊猜摸這案子上、碗里的羊肉、羊雜是哪坐山上的,哪道溝里的,是哪個大戶的。守圈的羊,在天陰時,臥在圈里吃干草,吃黃豆殼子,吃蘿卜纓子,它們半閉著眼,慢慢地嚼食,慢慢地回味往日的青草味,半閉的眼便看到遠處的坡地下、田里,麥苗又青了,油菜正在發旺,它們的冥想中,一定也有著一片青乎乎的草坡的,草是才發旺出的,那是明年的飯場子哩。
驕傲的稻
若干年后,漢江川道的田,一點點退縮。民國年間,到這川道的前后走動,一片價水汪汪的泡冬田。十年前,還是如此,水汪著,一年的光陰中,除了冬油菜旺盛地占有了半川的水光,冬月里到春夏之交的五黃六月,約摸有小半年時間,其他時間里,川道水性十足,是田的世界,是稻的世界。漢之陰,北山里那片有名的出貢米的田,從山腳下一層層地抬高到山頂的梯田,則是一年四季里有水泡著的。有稻時,有水;稻收后,有水。從嶺上往下看,水如梯,水可折疊,說是水罷,分明又像是書,如鎮巴老宣般明亮的書,那上面書寫著隸體的、老宋體的、抑或小篆般的田坎呀,水眼子呀,水塘呀,柳樹林子和槐樹林呀:田是清代手上修成的,積攢了老祖先百多年的榮耀了;直是如一幅中國水墨,珍藏至今,終成了文物了。漢陰北山那片萬畝的老田,如今已是旅游之地,是漢江谷地里農耕文明的代表,它正式的命名是:萬畝清代梯田。看過了哈尼人的梯田,便能想漢江邊上也是有著同樣的梯田的;看過哈尼人的梯田了,也并不足為奇了,北山梯田,涌向長天,一座大山、大嶺,全是梯田的結構,山頂的堰塘,半山里蜿蜒走流不息的溪水,一層層地漫過每一道梯田,一年四季不竭、不涸,這又是天下無二的了。秦嶺以南的地界,以至巴山的所有能駐水的地頭,一律地是水的世界,田的故里。打小農事的印象,便只有稻的光芒、身影、清芬,說到莊稼,心目中便只有稻,沒有其他。在陜南,說到莊稼,還有什么理由不油然地想到稻哩!
由稻而水,因水而稻,多少年里,對于陜南鄉下農人的印象,也是首先想到水的。五黃六月里,在鄉下過活,或走動一日一程,水田里,田坎上,青草綿綿的半坡上,一色水迷迷的泥的腿子。漢子的腿,如柱,如椽,如犁軛,粗大,多毛,爬滿青筋。從田里趟過,泥水濕了腿桿,上得岸坎來,只興小風一掃,便結成了黑褐的泥結子;再下到田水里去,又濕透了一層,如此往返,漢子的腿真就成了泥腿!泥做成的腿,仿佛從那泥的腿桿上,直可以抽出柳的枝芽的,或爬出水芹、蒼蒲、水葫蘆的蔓兒來。女子或婦人的腿,也是泥泥的,她們下到田里去,總要撩得水聲癢癢地響,那些黃的、黑的泥水,也扒不住她們粉白的腿哩!講究的鄉下田里的女人們,上得田坎,弓著腰身,用手撩起田水,洗去了腿上的泥,直洗得天底下一片價地肉白,粉粉的白,耀眼的白,閃著太陽光的白。想象中,是可以細瞅的,那田水浸過的女人的勞作過后的腿,在太陽下閃著棉花的細絨般的浮光,細細的毛藍的清光,細細的毛藍的血管兒,從那粉白的肉光中,便可感到天在傾城傾國呀,樹棵子在分開身子呀,田頭的溪,在屏住呼吸忘了流走呀!那女子或婦人的腿,泥的腿,水水的腿,齊胯以下,結實而勻稱,大腿面鼓鼓著,小腿肚子飽滿著,一望而知是專為鄉下的農事生下的,是為鄉下的泥水生下的,是專為走這泥水的田坎生成的美麗的鄉下的腿,美的腿,有力的腿呀。望一望女人們的泥腿,便是瞅空叫自己歇一氣,心中便有了想法,飽飽的想法,要把稻務好,務得金黃的想法了。陜南鄉下的漢子們,五黃六月的做活,竟也吆喝了女人們一同做田呀,哪里是要累了女人們的身子了?
三十歲以后,似乎還是在吃著長飯的。前三十年,哪里有幾頓飽飯吃哩,便銹銼了身子,頭大,脖細而長,削削的肩頭,擱不穩一根扁擔,腰扭扭地結著僵肉,屁股倒是侉著,人純粹地長個S形,身子長不圓和呀。過了三十歲了,按說是要定型了,卻偏見了吃食就動心,胃抽抽地不爭個氣,聞不得人家的油煙子氣,口水像是三歲的娃兒,動不動就流得狼狽。于是偏愛一切從地里長出的物什兒:桿兒上長的,藤子上結的,地下窩著的,水面上漂著的,岸畔上扒著的,只要是大太陽曬熟的,見了,都要往口水上想。最喜歡五黃六月的稻田,青碧中泛出瓦藍,大中午下,太陽炙得水上起皮子,空氣一扭一扭地暄騰,定睛中,那些擠擠的稻們,直響著一片沙沙的聲音,往上躥的長身子的聲音。瞇瞪中,自己也仿佛是那一株稻,吸飽了水的勁道,攢著勁兒伸展四肢,自己的骨節呀,筋脈呀,血管呀,死僵的皮呀,板嗆的肉呀,以至于毛發直立,都要學了稻的勁頭,往上躥呀!稻還未結出穗子,沒揚起花粉,就能想象到新米的清香了:那糍糍的一鍋,高尖尖的一碗,捧到鼻子前,暗暗地一吸,那熱勁兒,新米的熱勁兒,直貫五臟六腑,一直走到腳板跟上,腳心眼上,憋了一冬一春的汗水,死泥般的汗水,一時就軟化了整個身子了!整個五月,六月,七月,走到哪里,都能看見鄉下的稻,無拘無束地在水田里瘋長,一時,就忍不住瘋搔的心思,竟掐了一把毛拉拉的稻葉兒,丟進陳米的鍋里,滾水的翻騰中,那陳的米,也便有了新米的清香了。早些年,我們常常把新長著的莊稼,比如稻,當成久違的親人,盼著,期待著,八月過去了,九月過去了,新紅苕也開始挖著了,新米終于上岸了,上了田坎了,宛如泥巴的腿嘩啦啦地拖著漸漸清淺起來的田水,上岸了,親人般的新米,終于到家了,它飽飽的模樣,真是好久沒見了。
陜南的田,田里的水,水里永不沒過脖項的稻,真是啟蒙老師一般,叫我認著初成人以后的死理哩!只認田里長著的,水里泡著的,太陽曬著的,除此以外,全不以為真。沒吃的年月,南瓜藤兒、葉兒、芽兒,都是可以下得鍋的;看老牛在秋后臥在樹蔭下,嚼吃今年的新稻草,一節一團地嚼進肚去,成半天在自個兒反芻,像是嚼苦難,也像是嚼快樂,便也想象那新稻草也是能下鍋的罷,煮了與面下在一起吃,便是糊湯面,與米煮在一起吃,便是菜懶飯;做菜吃,油炒了吃,與老辣子面一起涼拌了吃?看羊吃黃豆棵子,嚼得屋前屋后都有了黃豆的清香,羊的胡子隨了小風飄動,像極了一個鄉下的智者,它哪里嚼的是草、是棵,它是在嚼我們看不懂的世事么!羊淺黃的、淡藍的眼仁仁里,分明有我們默不懂的憂郁么。它是憂人,憂事,憂天,憂地?看豬吃生切的紅苕藤子,剁碎煮得爛熟的紅苕藤子,糊糊的,與早些年餓肚子時吃的野菜糊糊一般樣地透著草香氣、菜香氣,直是羨慕豬吃得從容,只要是餓著,便有了胃口,竟不挑食??措u們在院子場壩里,刨石子兒吃,叼包谷粒兒吃,找肥笨的嫩蟲子吃,引了小雞兒一群地同吃,母雞謙讓著操蛋的公雞吃,一時就以為自己也是長有翅子的了,戀著家園,能飛,偏不高飛了去!于是在鄉下生活著,那么多年的,直把自己愁緒得如鄉下隨意兒的一株植物,有了植物的心思,凡長葉子的瓜瓜果果,都往碗里想去,往鍋里想去,往自家的胃腸里想去;鄉下下著雨,天上曬著大太陽,地上正經的,不正經的,凡有土的地頭,都長出葉子、藤子、蔓子,凡沾了太陽了、水汽了、地氣了,都是要開出花兒來,結出甚的果兒來,想吃它們的時候,都是可以收到屋頭,煮進鍋里了。長長地與鄉下清香的植物、莊稼、瓜果相伴兒,我直是對稻這種植物認同得緊么!在碗里見著了它,心就滿了;在囤子里見著了它,眼睛就滿了;在田里見著它,身子就滿了;在夜的夢里,見著它可愛地粘在嘴巴邊上,舌頭老長夠不著它,夢里全是稻的影兒、魂兒,一輩子似乎都是滿滿的了!你看它們初植進田水里,黃水拉唧的,看似活不了,只幾天太陽、幾夜露水,便還了陽了,又是青碧得像從未移栽過的。三兩月的功夫了,原本只栽下細纖纖的兩三株的,發蔸得旺相,轉眼便是一握的氣象。鄉下人說,稻子好呀,種一升去,收十石呀,一石一百二十斤,一畝便是一千二百斤了,任甚樣的莊稼,也是沒有種稻子發家的哩!有人若硬講究,說種紅苕,一畝收八千,可紅苕能與稻子比么,人頓頓吃米行,頓頓吃紅苕還不燒壞了你的腸胃了!說種洋芋,一畝又可收得四千了,可洋芋能與稻子比么?早年鄉下拿稻米串換洋芋種下山來種,要五斤洋芋才換得一斤稻米哩!說種南瓜罷,一畝收個上萬斤不算高產,可南瓜能與稻子比么?一個是菜,一個糧,一個是草棵垃,一個是金粒粒,一個牲口吃得多,一個專供人吃!專一種麥的地方,麥是一方人的命。專一種玉米的地方,玉米是一方人的命。在產稻區,水天一色,有水的地方,無論如何要修了一抹一抹的田,壩子田、梯田、梆田、浸水田、雷公田。泡冬田,旱水兩料田,有水田的地方,稻才是一方人最大的命,一年中沒了稻米吃,便不算活人;一天中若不吃一頓米飯,便算餓了一天肚子。我便是吃米長大的,任走到甚樣的地方,三天沒了米飯吃,便要想家,想回呀,異地再云樂,只是想還家。回家第一頓飯,是要吃米飯,吃炒菜的,就了熱菜吃,泡了菜湯吃,還要專一幸了鍋巴吃,直吃得一身通汗,想,這才叫真實的生活哩么!
五月端陽前后,太陽越發爆得火熱。一連幾天碎雨,溝溝渠渠竟滿了淌了。坡地的麥子在收了。冬里起旱的田里,油菜也收了。麥的稈兒,油菜的稈兒,皆是鋪在田里,燒起通紅的火來,眨眼便見了火灰。田缺子扒開了,塘里的渾渾水,溝渠里清靈靈的水,都擁著從田缺子里涌進干濕的田里,一時泡得撲了田坎了。第二日,泡了水的田,叫水牛拉著笨重的大水犁,一趟一趟地翻開得新鮮,未及枯黃的草呀,麥的火灰、油菜的火灰呀,齊齊地翻進田泥里,水牛寬大的蹄殼兒蕩開來田水,把水撲在自己肚皮上,犁田漢子的油布胸兜上,撲上田坎,撲得跟著犁壟找蟲子吃的喜鵲、麻雀,一驚一驚地飛起,落下,半空中都漫著泥水的腥氣,深吸一口,要直打幾個噴嚏。不幾日,走在川道里,看身前身后,皆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水鏡子,照見天光,天光下閃亮著的云朵兒,照見樹影子、村影子,一個扭著小腰故意要驚動了人瞅見的小婦人的影子,也每每照見我的影子,一個少年的影子,在田野里閑得發慌的影子。走在山坡坡上,看川里的田,恰是一面面連接著的鏡面,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左左右右,歪歪扭扭地反射著天上的光,水自己的光,光與光交錯,匯合,或粗大了,或細致了,或一片價地涌動,或靜得像個老塘子。五月里,農事一天三變呀,把一年的神奇都變在五月里了!
呵,忘了,起旱的田,泡冬的田,在下犁之前,一律地,成堆的家糞,是已經運到田里撒開著了。牛糞、豬糞、灰糞、雞屎糞,都可入得田,涼浸田里下牛糞,熱性的田里下豬糞,火灰呀、雞屎糞呀,竟是缺啥補啥的,一齊地漫了水,沒了頂兒,隨著犁,蕩進泥水里了。犁了的田,一片價渾水,照不見人影兒,照不見天光;靜了一日兩日了,渾水變成了清水,能照見這影那影了,水呀、泥呀是如廚下做面食,醒好了的面團兒了,那是要待著青碧的秧苗兒來著泥呀,著床呀!離村遠的梆田、梯田里,女人們在兩頓飯的間隙,幫割了山青,或剛挖了洋芋的蔓子,有些老稈兒子,不叫豬去吃用了,泡在田水里,要漚成青肥,青肥弄不渾田水,卻也是有力的,不幾日,田水里便起了一層細碎的小水泡兒,那是肥勁發作了!
大太陽下,插秧人汗珠子叭嗒叭嗒地滴落田水里,與手里的秧把子沙沙的細碎的聲響一樣,是撕皮紙做火捻子吃水煙的聲響,是涮鍋的聲響;下雨天,也正好搶了插秧,雨點子打得田水一片價小雞苗兒搶食兒的聲響,打在斗笠上、蓑衣上的聲響,打在女人們講究的油紙布雨披兒上的聲響,都分不清了,雨點子、汗點子,都是水水的細碎的響。田里水渾了,是秧苗兒弄渾的,是男人女人們粗黑的、粉白的泥腿子弄渾的。一個太陽過去了,兩個太陽過去了;一個雨天過去了,兩個雨天過去了,空白的、水白的、水汪的川里的田、壩上的田、半山上的田、溝澗里夾著的條田,回茬的田、原本泡著冬的田,都插滿青青的秧了,農事中一年的最大事,轟轟烈烈上場了,鑼鼓家伙響徹一片,跑龍套的農人下場去,坐下來歇口氣,吸袋葉子煙,趁五月的井水還清涼得爽快,把井水泡得嬌氣的粽子吃幾個,叫酸痛的胳膊再長出力來。接下來的好戲,就看這些秧們,怎生唱得大方、大氣呀!
漢江川道里的稻子,從五月開始上場,驕傲地統治著整個的時序和人們的期待,它蓋過田里、地里種著的所有的莊稼、菜蔬,搭眼望去,滿世界里就只有一個稻子,青得與天接,與地接,天與地鎮日里皆是一片價地青著碧著!天晴過了,陰過了,風過了,雨過了,漢江邊的稻子,一天一個樣兒地在風中、雨中,扮著各樣的戲份兒、嘴臉兒,唱著漢江邊上的人們聽得懂的水水的二黃調子,或紫陽民歌,或安康小場子,或白河水色,或旬陽的蘭草調兒,或鎮坪的五子歌,或寧陜老林里的皮影子,或平利的玄子腔,或石泉的花鼓兒,或漢陰漁曲子,或嵐皋六口茶,家家戶戶的人,老少青壯,都聽著它的唱,稻們呀,在這唱中長高了,長大了,長密匝了,繡出穗子了,揚起如雪的碎花兒了,頭重得低下了,如懷胎八月的婦人,懶得搭理旁人一眼了,就在那里想著最后滿滿的心思,金黃色的米香漸漸漫在整個的川道里了!
猴秩序
寧陜野生動物多。在秦嶺地區,還沒有哪個縣能比得了。那些個動物,不是一只一只地孤零著,多半成群過活。大家伙有熊、麂、鹿、獐、狐、麝、豹、麻羊子,這些年,人多了,想法稠了,總要進林子去找生趣,野生動物少了,大家伙不常能見到。熊生活在松樹多的高山,秋天便要下山,找包谷、刨紅苕、撿黃豆,也找農人在半山的耳樹扒里種下的天麻,刨出來,捧著生吃。還吃蜂子窩,吃得一嘴蜂蜜,惹得蜂群跟著飛。熊在初春時遇見人了,要過細,家伙喜歡在發情時,捉個人戲耍,用大巴掌拍人臉,人臉看著挺結實,經不起拍的,一拍往往就散了架了。我們每年都要為受拍者賠償。在天華山一帶的半高山以上,最能見到羚牛,體重可達千斤。春秋兩季,我們下鄉去,隨便在皇冠、新場、四畝地林口子一帶,路邊上,就可以看到羚牛。這個時候出來下山找水喝,找青草吃,家伙站在淺林子下面,看過路的人,它們多半是個失了戀的家伙。不能惹,家伙仔火氣正大著哩。有時,人把它惹急躁了,能攆你幾里路,遇上腿腳淺的,沒準兒就給你抵得半死。山里人都知道,下山牛不能理識,見著了,要遠遠地躲開才好。春天里,有農婦在林下挖豬苓,有時被羚牛拱傷了,往往是那農婦穿得花哨,大約人也是長得俊俏的,羚牛一時想不開,就發了猛,把人拱壞了。羚牛襲人,一般只是傷一傷,心不狠,山里人到了春秋,是談牛色變的,講究各自相安。在早的冬里,山里獵人相約了,在雪后上山打羚牛,那時雪往往厚實,羚牛跑不動,雪絆腳呀,秋春里卻不敢打的,打不倒,你就小心了。春秋的羚牛,穿林過澗,飛一般快捷。
在牛背梁一帶,曾遠遠觀察過羚牛成群地發情。公牛先是自家爭強斗狠,一頭一頭地斗,兩相用大角抵住對方,直到把一方抵推滑落到山坡下、山巖下,落荒而去了,只剩下一只了,得勝的公牛,仰天長嘯,直叫得山林落葉,猿豺避走,這才心安理得地瞅住一頭母的,前蹄子搭了在母牛的后胯上,歡歡喜喜地做成了今年秋里或春里的一單好事了。那落單的,自然在山野里,孤獨地流浪,到人家屋后嚎叫,跟蹤林下采藥的好看的女人,我原來嘲笑它家伙是個林下歸隱的哲學家,走到哪兒都是一副沉思相,望著天憂,望著地憂,望著林憂,望見過路的旁的動物了,也甚是憂長。其實這樣的哲學家,根子倒淺得很了,似乎情場失意沒了女人便苦痛得不行,一點大志向都沒得,是個可憐家伙哩!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大草甸子里,樹淺草深,積水成潭,一群母牛等著牛王來交配。羚牛的交配,氣勢磅礴,人不斯文時,哼哼地叫些床便也罷了,那羚牛也叫,直是叫得天地間有大回應,我們端望遠鏡的手也是顫抖的,呼吸也是開始急促起來,女同志不敢看,看了,轉眼覺得自己也是個流氓了:羚牛的動靜,真是天地在搖晃,草甸在發抖,隱隱的天地間,是有走山洪的響動的,有風吹過山岬口的響動的,有大力士將了巨石推下山嶺的大聲動的,干脆有地下暗河的吸力了,把一切流動的物什吐出,吸進,直如下了一場暴雨的!一場羚牛的愛情演出看完,人看了,要自慚形穢好幾天,野生動物的天真率性,不管不顧的狠勁,人真是比不了。有時想,人也是從野生過來的,長此以往地,率性沒了,只剩下人為的斯文做作,遠不如羚牛們來得公平干脆。
寧陜北部,成群的動物多。東起豐富猴子坪一帶,西起天華山林口子、爛泥湖、蘿卜峪一帶,中部的狗爬梁一帶,我的概念中,是有四到五個猴群的,幾乎都路遇過。山里人給我講,山里有獼猴、麻猴、馬猴,最有名的是金絲猴。對于馬猴,我是疑惑的,真有嗎?與獼猴、麻猴一般,馬猴也是一種體型碩大的猴。馬猴在書上見過,實際中并未見,寧陜山里的馬猴,也是《紅樓夢》里的“繡房竄出個大馬猴”的馬猴嗎?馬猴就是馬面猴,長一張馬的臉,想必是好看的,沒見過,不好亂講。獼猴和麻猴都普通,相當害搔人,秋里春里,見莊稼吃莊稼,見菜蔬吃菜蔬,地里莊稼苗還沒長出,竟敢去農人的地里刨種子吃。往年農人用火槍攆,用臉盆子敲出山音嚇唬,有狗的人家,呼哨了狗去捉。遇上大群的,狗也不敢上前,猴群站立起來拱衛成一圈兒,人墻一般,狗也就怕了,狗怕人形。群猴不惹,這也是山里的說法。近些年,山里的農人也叫猴們糟害疲了,猴群下山,只是看一看熱鬧,顧不得莊稼害不害了。政府也講,要保護野生動物,有時猴群把人害得竟沒了收成,政府也補一補糧食,補得比收得還多,猴群便更是得隴望蜀,有時竟跑到人戶院子里,吃人家曬制的白菜、蘿卜干,嚇得雞們四飛而去。狗們看到,只干打個嗝兒,又瞇著眼睛不睬了。
從皇冠到新場鄉不到百十里地的林子里,有三群金絲猴,每群大約都有百十只。數狗爬梁半山的那群最大,也最不怕人。我們每每下鄉到新場去,聽到汽車聲,猴群就吹著口哨,從高大的谷地間的樹梢上,躍聚到公路邊,黑麻麻地蹴在梢頭,向我們致意。山野里民風淳樸,連自食其立的金絲猴都是通人性的,它們竟也曉得干部下鄉為民辦事呀,干部辛苦呀,深山大老林子的,來一趟真是不容易哩。有時,我們下車,也望著猴群議論,說,要好好為人民服務哩,不然,連猴兒也交代不過去了哩!你看人家都夾道歡迎,情深著哩!我們議論猴,猴也議論我們,若是有鮮亮的女子同路,那猴更其地歡呼雀躍得起勁兒,大個的猴王,一定要沖著咱們的女士做鬼臉,掉腚劈腿地做下流動作,竟還沖我們男士吐口水,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些咒人的猴語了,我們都大笑起來,說,猴里真有流氓猴嘛!我們大笑,猴群似乎也大笑,最終笑得我們岔了氣,沒了力氣,猴還能笑,到底猴把我們人類笑贏了。贏了的猴們,一個呼哨,從樹梢頭,一片烏云般地向著林深處飄去了,竟像老林子的夢魘,一股剎人的霧氣了。叫我們呆呆半天醒不過神來。
皇冠朝陽溝的大景區里,向內里走十余里,有一岔溝,無名,由岔溝再向里,沿溪而行,又五里,便有溪流的盡頭。盡頭是一堵大坡,大坡上,遍長著高大的橡子樹、松樹、青葉子樹。在溪邊的濕臺地上,竟有合抱的百年以上的大板栗樹。坡下濕氣旺盛,長藤過澗,直搭在古大的樹木上,又垂落而下,伸進澗水里,倒像是山里的老龍探著頸子向澗里飲水。這是一處陽坡地。樹林深厚,便蓄得好水,溪澗里水長年不涸,清淺透明,了無雜質。春秋的落葉,或金黃,或腥紅,飄落在了溪水上,跳跳地向溝外流著,用了手扒開,水依然清淺,直接掬而進口喝了,無味,若硬說有味,便是有一股淡甜的麥冬草的藥味兒,一陣喝了,便立馬去了口腔里的異味,打個水嗝兒,清新起來,心情立馬飄離塵世,回歸于不知了。就在這溝里,去年新引進了一群金絲猴,六七十只的規模,它們定居在這面有靈性的坡地林間,景區的人,便給這條無名溝取名猴娃兒溝:猴娃兒進駐,成就了一條避溝,成了一個游人必看的景點了。
我去看時,春天正催人脫下皮筒子,直要大敞開了胸懷,向群山大喊幾聲才過癮哩。在溝口下了車,沿溪步行,石板、沙石、黑土,幾合一的路面,有時硌腳,有時陷腳,時刻提醒你已然是走在真切的自然中了。溪澗的背陰處,有積雪竟未全化,向遠處眺望,大片的青葉樹的陰坡里,積雪成團成片,大面積地不化。陽坡的山桃花竟早早地開放了,花白如雪掛,粉紅如女人潮紅著的臉面,迎面走著,也有小小如蕾的蜜蜂撞臉了。走著,說笑著,剛出五里,果然一面大坡迎臉而立,轉過一塊碩大的巨石,早已來到坡跟前,望頭頂一看,猴群如強人哨聚,遠遠近近地坐在、蹲在、抓爬在、懸吊在、彈跳在樹梢頭,好似獵人坐點口,等動物撞來,又好似兩國的訪問,一直在等著我們的到來。我們人類,一時歡叫起來,沖頭頂的猴群揮手致意,大聲地招呼:你好,猴兒!粗魯些的,竟張口便罵:日它的,好多的猴子!人回笑道:要日猴,可要本事呀,你若上了樹,站都站不穩,還日人家猴哩!引猴的人專一等我們到達后,便給猴群投食。今天投的是切碎的蘋果,投食者是一個婦人,面容姣好,身材勻稱,她一邊嘴里“羅羅“有聲,竟像喚小豬兒,一邊向林下、溪澗邊投食。一時間,先有體個大的猴王似的家伙,率先滑下樹子,落在泥地上,四周望望,做模做樣地觀察一番安全似的,撿拾地上的蘋果片吃起來。其他的,個頭小些的,母猴、仔猴,紛紛下地,漸漸地搶食起來,一時間,林下熱鬧起來。猴們嘰嘰喳喳地說著猴語,我們人類一時看得高興,也學起猴語來,問:猴說些個啥?學者答曰:猴說,格老子的,人真是沒趣,吃個飯他們都要圍觀!
這群猴,散布在整個大坡上,引猴的人說,可摸著有四家,四只猴王,一猴領將一群,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四群猴,自然地分界開,相互不干擾。一時,鄰里有一只小猴,不知深淺地越了界限了,一只大猴嗷叫著,幾個竄步便躍到那小碎聳身子上,又撲又咬,直滾落到一個刺棵里了,大猴才罷了休。那小猴回到自己界里,沖著它們群的領導,揚起前爪子告狀示威,領導竟不理睬,只顧自己進食,想你它娘的活該要去惹禍么!小猴就更加的委屈起來,嗚嗚地哭泣,也不撿食蘋果了,獨個兒坐在一塊石頭,用前爪子抹臉。我們又問學猴語的:給翻譯一哈,小猴子在說些個啥?學者說:小猴子說,它個日的,做領導不管事,當個球的領導嘛!我們貌似懂猴語的學者,學猴語時,給猴們安了些口語子,起句先罵個人:格老子的,這是四川猴;娘希匹,這是江浙猴;挨球的,這是漢中猴,瓜聳的,這是寧陜猴;你媽噓,這是安康猴。我們問,關中猴哩,學者說:你個冷娃喲!我們說不像,關中人不帶這樣罵人的,他們罵得兇相。想了半天,竟都沒想起來關中人怎生地罵人了。
食物太豐富了,猴們吃時竟挑挑揀揀地,吃得浪費。那猴,撿一塊起來,爪子捋一捋灰土、渣草,放到嘴里一咬,好吃的,甜的,便吃下了,明顯不好吃的,酸性的,塊莖上有疤瘌的,隨手一丟,大方得很。引猴的說,猴一天都有食譜哩:早間八九點,吃早餐,主要是蘋果,午后吃包谷粒兒,晚間吃香蕉或胡蘿卜。我們看到的,正是猴們的早餐時間。我們人吃早餐,隨便路邊夾個燒餅便將就了,哪里還想到用一用水果哩!猴比人講究。一時,猴吃累了,三三兩兩地坐在林地間休息,曬太陽,大猴給小猴理毛、捉虱子。貌似猴王的,體個兒比別的猴大了三分之一強,一身金黃,雪白臉龐兒,圍繞著鼻圈兒的,泛著藍色的光芒,它的圓滿的、性感的嘴巴,雪白中帶些金黃,大胯子,大尾巴,大屁股,腦殼頂上,竟然一團金毛獨立地豎起來,極像是專門做的發型,完全不與其它的猴一般,這正是猴王的標志了,霸氣都從那一撮金毛中冒出來。
突然,猴王似乎一時興起,幾下竄到一只正給小猴理毛的母猴身邊,摟過母猴的頭脖,又是親,又是撫,然后轉身騎上母猴的后腚,像人一般,摟住母猴的后腰,胯上立時動作起來,似乎只五秒鐘,就完事了,放下自己身子,又是幾個竄步,在地間找吃食去了。那被臨幸過的母猴,并無多大的激動,猴王完事,母猴也繼續給小猴理毛,一副逆來順受、看透世事的模樣。一時,那母猴不知沖誰叫喚了幾聲,憤憤的樣子,我們問猴語學者:母猴在叫個甚?學者沖口而出:母猴在發牢騷,說沒球意思!我們哈哈大笑,竟然驚動得猴群皆停止了動作,一齊向我們人類凝視,好像說:你看他們人類真是一群瘋子!這么球個小事兒,還值得樂呵!
我注意到猴群的家族中,除了明顯顯示出領導者的特權、威勢的大猴外,比如,隨便竄跳著撿食,有時從別的猴手上搶食,吃東西時,齜牙咧嘴胡吱哇,也明顯挑食,動不動便把食物扔了;看中哪個母猴了,一時有了那意思,招呼也不多打,更談不上醞釀一哈感情,說要弄就弄了,一點也不考慮別個的感受。這,明顯是猴王,是領導猴。也有一種大猴,體個兒也高大,毛色也金黃發亮,卻總是從樹上最后下地,顯得極無信心,到了地上,撿拾食物,也要左右觀察,似乎怕另的猴來搶奪。這樣的猴,笨笨地吃著,慢慢地移動身子。終于吃得飽了,獨個兒坐在石凸上自己理自己的毛,間或望一望猴王,也望一望其它的猴,不吭一聲。一只小猴子,頑皮地竄到它的猴背上,摟了它的脖項又抓又咬,它也直是努力地把小猴搡開,越搡,小猴越起勁地欺負它,偏要跟它戲耍。一時,大猴終于煩了,一爪子把小猴甩開,甩得小猴在地上連打幾個泥滾,吱吱呀呀地一陣亂叫。引猴人給我們說:這是老猴王,如今不管事了,受人欺負是常事哩。我們那學者便感嘆道:這是個退二線的猴呀!看來猴通人理,退下來,貓就不蔽鼠了,是個小科員都敢欺負他哩!這話說得我們人類欷歔不已,都罵起學者來,說這個春天多么美好,你格老子的卻說得人心亂,猴是猴么,人是人么,難不成要人也像猴那樣,一點王法、禮義也不講,想怎的,就怎的?!學者說:哥哥們喲,莫忘了喲,猴是我們祖先,學學祖先,也不見得能錯多少哩!其實呀,我們好多都不如祖先哩!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人類在猴面前,吵罵成一團了。省上的說,來到山林,才知道我們人類圈養的苦呀!市上的說,猴子老了真莫意思喲!縣上的說,做個猴王也累著哩,茫茫林子,要找吃的,要找喝的,要護衛猴群安全,動不動,哪個公猴還要起來奪你位子,潑煩著哩!鎮上的說,要真像猴群一般守規矩,事情也好管了哩!我們便笑鎮上的,莫非你還想學猴王的,逮個誰就整誰么?可不敢哩。我們如此吵鬧著,大家心情都很好。我們吵鬧時,四大家猴群都靜靜地看著,它們一定在想,人類就是怪哩,走哪兒都喜歡開個會,開會還吵鬧得不行!
這個春天,我們近距離看到的猴子,是一群正宗的本地猴,秦嶺猴、寧陜猴起先它們生活在離新居住地幾十里之外的深溝高寒山里,自己找吃的,年年自覺地繁榮著種群,如今搬下山來,人類按時給它們喂食,生活安定了,它們不怕人類,它們把人類是看在眼里了,一星點也不在乎人類的存在:該干甚干甚,打架、過孽、搶母猴,做傳宗接代的事也不避人,倒像專門教給人類看的,自由自在的,在這個春天里依然維持著它們的本性。
這群自在的猴子,就在皇冠朝陽溝里一條如今稱作猴娃兒溝的一面大坡上,林子深深的環境之中,我們人類應該經常去看一看它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