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李儀祉,名協,字宜之,因乃兄李博將別字“約之”易為“約祉”,改稱“儀祉”,名亦幾為所掩,與同門于右任、張季鸞并稱近代“陜西三杰”,以水利專家、 “今世大禹”聞世,功在國家,澤被三秦,鄉人至今沾洽其惠,所恨大材不壽,天不假年,竟以積勞成疾,57歲即不治而逝。
先生遺像莊嚴 ,志傳留于今人后世的印象,亦似一規行矩步、言行不茍之科學家,而其一生事功,似亦僅在水利一隅,其實大謬不然,與真實可親之儀祉先生,不可云近。
幾度稱“圣人”
“圣人”之在中國,一般用以指稱所謂才德全盡、知行完備的至善之人。說到“圣人”,人們最易想到的是孔子,即舊時所謂“至圣先師”。之前,伏羲以下黃帝、炎帝、顓頊、帝嚳、堯、皋陶、舜、禹、伊尹、傅說、商湯、伯夷、文王、武王、周公及夫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之屬,皆稱“圣人”;之后,諸多專業領域之代表人物,亦被以“某圣”尊之,如兵圣孫武、武圣關羽、商圣范蠡、史圣司馬遷 、醫圣張仲景、書圣王羲之、草圣張旭 、畫圣吳道之、茶圣陸羽、智圣東方朔、酒圣杜康、藥圣孫思邈、樂圣李龜年、詩圣杜甫、詞圣蘇軾、曲圣關漢卿等,但已重才輕德,或基本與德無關,和“圣人”之本義相去甚遠。這其中,有的是眾人發乎內心的崇敬,有的則虛實并有,褒貶兼具。至于民間或親近、師友之間援此相呼,則更多地帶有諷刺或調侃的況味。儀祉先生就曾“幸運”地遭遇這種情況,而且不止一次。
據先生自己回憶,在塾學從劉時軒師讀書時,寫不出的字,他常臨時想出一字以代之,劉師督學甚嚴,曾諷罵其“你是圣人嗎?!”言下“把你能的跟圣人一樣,字是你蕞爾小孩生造的嗎?”本意是責其規矩向學,勿亂寫字,不料同學竟因之戲稱其“圣人”。后來在涇陽崇實書院從劉古愚先生讀書時,在三原宏道學堂與于伯循(右任)同窗求學時,因兩地均距蒲城不遠,識者多悉其“掌故”,同學仍沿之不改,就是在北京京師大學堂就讀后期,同學們服其公道正直,品學兼優一致推舉其擔任班長,但因一般不大隨大家閑逛(有人說是“逛八大胡同吃花酒”,語涉附會),照樣稱之為“圣人”,謔而不虐,敬重中亦不無嗔怪譏諷的意思。
一個綽號,從私塾而大學,由陜西而北京,多年數度被稱呼,雖說前后原因有所不同,但是已經夠神奇矣,想不到后來還漂洋過海,叫到了歐洲:
因為別的朋友都喜歡做狎邪游,尤其是與我同來的徐子壽,到德以后,直與我不能同道而行了。他說他“有需要非如是不可” 。我素來想靜,就不懂。有時晚間,我到同學處去耍,十點鐘一定回寓所去休息。因我種種的特異性情,他們又給我送了一個徽號,叫“圣人”。
這是先生《留歐紀實》中的記載,可知此時此地,同學又將其稱作“圣人”,其原因與在北京大致相同,乃是因了其“種種特異的性情”,“好靜而不大隨人閑逛”。當然亦不排除譏其“相貌像猴”,因孫悟空曾以“齊天大圣”自稱,暗于關合的趣味。
儀祉先生之被稱作“圣人”,弟子宋希尚曾對曹聚仁提過,與先生自述相類,但只塾學與北京兩次,其他各種傳記文字則率取回避之態度,干脆不提。不過夫子自道,其言諒非無端鑿空,談助之余,想對研究先生,不失為鮮活之史料。
當年亦好色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孔夫子此話,至今仍不過時,再后諒也不會過時。好色得諸天性,生而為人,不分男女,鮮有不好色者,除非他不男不女,非我族類。但“好色”也者,“好”是“品鑒”或“欣賞”,“色”指“容顏”或“氣質”,既不同于傳統意識中的“拈花惹草”或“招蜂引蝶”,更不同于以獵取異性為目的心理變態,和與豬狗六畜無異的性交或性亂。就此言之,則正常的好色——欣賞別人或被別人欣賞,無論對己對他,在任何一個年齡段,都未嘗不是一件美好之事。女子生得漂亮,男人長得帥氣,喜歡的異性多瞅兩眼,多拉幾句,甚至有意走近,多處一會兒,發之乎情,止之乎禮,非惟雙方無損,亦且各得其得,大家和平相處,共譜和諧,豈不美哉!許多人忌諱此一字眼,怕沾此一字眼,并非其真的不是登徒子流,從無“好色”之想,只是懾于周圍傳統的壓力,擔心世俗誤解,積毀銷骨,引致社會的負面評價,與好色與否,有何關涉?
儀祉先生生理正常,心智健全,自然也亦具常人好色的天性,優秀固然優秀,而絕非超凡脫俗,至于不食人間煙火。且看先生《留歐紀實》這段憶述:
有一天,早晨起來,便是大霧,一路用小杖摸索而行。走到一個山脊上,云霧里忽然一片開朗,現出一個少女,趕一只驢子,都現出半身。我走的地方很多,遇見美色的女子也不少,而這次所遇的,我敢說這是絕色了。雖然曇花一現,能使我一生不忘。尤其是在這個地方,這種景色中,一現我前,真有神仙的態度。我感激此行,真值得千萬次旅行,可惜我不會畫,然而腦海所存的一幅畫圖,時時可以默探得的。這一天,差不多完全在霧里行走,我的腦子也常常想象這一個無名女子。忽然一個大屋當前,霧有點消,我也頓然清醒,原來到了一所簡易旅社了。
大方,淳樸,初無扭捏地坦承對這域外絕色女子的贊美,及其見到這洋妞后寤寐思服,魂不守舍的窘狀。再看此文這段回憶:
在雪冠頂住了一宿,狂風怒吼了一夜,旅舍完全用木造的,我覺得板壁門窗都忽忽閃閃,搖晃不定,有點害怕,因此睡不穩。又回想到昨天遇見那回風景,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城中綺羅錦繡,聲伎音樂,漠然遠之,偏偏到這荒僻山中,賞識一個趕驢子的赤腳婢??上桥右黄扯^,也不曾想到有一個異邦之人欣悅她哩??傊?,天地間事,便如是如是。有時夕陽將落的時候,云山縹緲間,放出霞光異彩,其美無比,然而剎那之間,夜色沉沉,一無所有,這不是同這個一樣嗎?人的靈魂,總是有深越固有的調諧haarinong性,所以好色,喜音樂,正是圣人所不免,不惟不免,且更較凡俗超越一等。我固凡庸,平時不接近女色,并且對于音樂是門外漢,然而天色天籟,偶爾寓目入耳,便終身不忘,回想起來,總覺如在目前,胡思亂想,倦不可支,也便沉沉入夢了。
兀自如前的大方、純樸,不見一絲躲閃;不僅不見躲閃,而且還為自個的艷遇與艷思,找出所以然的依據。
此即儀祉先生之青春秘史,本真而美好,陽光而可愛。倘若文章不署先生大名,誰會想到先生竟還如此羅曼蒂克;倘若不是先生“據實招來”,誰會想到今世大禹之內心竟如凡夫俗子般的豐富?須知事發之時,尚處清末,形諸筆墨,也在民國,這些即便置諸當下,也未必人人都敢坦承的隱情,都敢表露的心跡,先生居然能宣諸大眾,栩栩如生地娓娓道來,其留歐的收獲,顯然不僅學得知識一層。
文壇多面手
讀近代史,常感嘆于某些以科學立身的大家,專業上出類拔萃,詩文亦不少讓人。儀祉先生亦夫如此。其伯父李仲特(異材)、父親李桐軒(良材)為清季同科秀才,但一“獨善科學”,一酷愛文史,都有實在學問和不俗識見。先生幼承庭訓,先由伯父開蒙,旋入書塾,受教于三原劉時軒先生,打小便習作詩文,在塾所寫《穎考叔論》,即以措辭謹嚴、文筆流暢為塾師所賞識。后來年歲益長,眼界漸開,學問與文辭相與增長,隨時以進,在崇實從劉古愚先生讀書時,問學之余,曾創作《女子不纏足》等若干歌詩以覺世醒人,其中《新閨怨》中寫道:
夾幕重簾深院垂,美人間坐顰蛾眉。不怨薄幸郎,不怨久別離,只怨枝頭嘶哳鳥,朝朝暮暮語儂癡。汝語儂癡儂實癡,儂癡更有不盡辭。朝來見汝沖霄去,阿儂正守窗前曙。豈不羨汝天際翔,恨無六翮輕風御,儂還誡汝避網罟,慎勿陷入人樊籠,籠中飯食已供具,籠中天日似阿儂。
哀婉凄切,形象深刻地描繪出纏足女子身心的痛苦,和對自由的渴望,尤為時人嘉許。盡管后來所學偏重理工,但以學識淵博、才情滿紙,興之所至,仍然筆耕不輟,時有詩文作品面世。如留德期間,他用功之外,最喜郊游,周日常攜書柏林附郭林中游憩,并曾吟詩遣興曰:
一卷相隨勢不孤,林中偃臥鳥相呼;
醒來神識忽顛倒,誤認晴天作碧湖。
樸實,自得,至今猶覺清新可讀。西北農林專校建成,他兼任該校水利組講座,衷有所感,亦曾賦詩以志之曰:
正襟危坐乎高崗,山巍巍兮水湯湯。漆可濯纓渭濯足,天作笠兮云為裳。倦來偃臥枕岐梁,夢入周公之故鄉。右手觸文帝之寢堂,左手撫太宗之搖床。傾耳以聽音鏘鏘,似聞鳳鳴于朝陽。太白皚皚冰雪光,煥如明鏡照我肺與腸。膴膴周原黍稷黃,思我先民薦蒸嘗。吁嗟乎!孰維新命于舊邦,安得起后稷公劉文武于地下,使我民族復發揚。
情真意美,有近天籟。不久七七事變爆發,他感于我將士英勇抗戰,病榻之上,還曾賦為新詩高調聲援曰:
盧溝橋畔曉月高,
盧溝橋上風蕭蕭。
轟!轟!是哪鬼放炮?
咳,原來是敵人來到,
假著演操,來把釁挑!
抗,來的一個也不饒,
抗,來的一個也不饒!
盧溝橋前,尸如石拋,
盧溝橋下,血同水潮!
轟!轟!敵人又來了;
哼!他們想奪盧溝橋,
一次不逞,幾次三番把死討!
殺,男兒要試寶刀!
殺,男兒要試寶刀!
盧溝橋是我們的長城,
盧溝橋是貫日的長虹!
死著守,莫放松,
看島夷,怎樣去縱橫!
看島夷,怎樣去縱橫!
更是發乎大義,出于至誠,至今仍為世人看重。其所為科學著作,志慮精純,文采斐然;其《涇惠渠碑跋》及《涇惠渠首功郭希仁》諸制作,筆意軒昂,氣度雍容,方諸并世文史大家,亦不稍遜;即便其平素所制短札,如1928年為離陜事復趙天璽書和1933年為黃委會組織及工程致王棻庭書,前書稱:“自十一年回陜,鄉人之屬望愈切,弟心神之苦痛愈甚。光陰荏苒,去我如矢,前后五年,終無一事可以慰我鄉民者。去年馮公(玉祥)來陜,注意鄭白(即鄭國渠、白渠),弟行谷口,遍告鄉中父老,謂鐘云挾雨,不日可期。無如時期未至,終為畫餅,于是弟羞見父老……陜西父母之邦,弟何愛于涂山,遂忘涇渭,果當局有興工之決心,聚集可靠之經費弟亦不再為局長,但畀以工頭之職,畚鍤徑施,弟即奮然歸矣。”后書謂:“黃河水利委員會之主干任務在根本消除河患,其次乃及航道交通,又其次乃及農田水利。國家特設此機關,必求其能策進主干任務,若僅維持河防,則有三省河務局足矣,如但及農田水利,則各省有建設廳足矣,又何須特設此重大機關哉!所謂隨測隨作者,亦視何等工程。吾人造一房屋,測量、設計、估工、探驗地基、選擇材料亦費許多手續。治河工程視建屋重大多矣,謂獨可以潦草為之乎?故隨到隨作施之于小工程無上下游關系之局部工程可也,而非施之于根本治河則不可。治河之道雖一,裁彎取直之小工程亦必詳審測度其上下游之結果,何況全體治導?協之意不欲邀一時之功,而在為國家莫永久之大計。小功利在一時,設計未周或一、二年而弊又見,是豈治河之道哉!且更不必慮及政局之變動,蓋果吾人之事業確實為國為民,則人事雖有變更,而事業必不毀”等,亦均文雋情摯,令人感佩不已。
最可異者 ,先生父親桐軒公居易俗社開山之尊,長社七八年,撰寫秦腔劇本四十余部,有“新劇界星宿”之譽 ,乃兄約祉君同為易俗社功臣,先后出任社長、評議長、教務主任、編輯主任等職,撰寫秦腔劇本十余部,先生自己居陜期間,工作之余,亦曾寫有三個秦腔劇本——《復成橋》《盧采英》和《李寄斬蛇記》。其中《復成橋》和《盧采英》均十四回本,前者寫清末一南京女探親迷路 ,被一正派店伙送回,引起無賴誣陷和閭里非議 ,民女被迫自縊(未死),店伙亦遭縲紲,幸得履新按察使微服私訪,察知是非曲直,終得伸冤平反,旨在揭露“兇惡徒貪污吏狼狽為奸”和社會黑暗;后者寫盧采英無懼艱難險阻,千辛萬苦、機智救夫之事跡,借異國西班牙故事,揭露國內官場的黑暗與殘暴,“融會中西,提醒青年處甚多”?!独罴臄厣哂洝穬H四回,取材于東晉干寶《搜神記》李寄斬蛇的故事,力贊此女之機智勇敢為民除害,揭露官府的昏聵、無能和殘忍。三部劇均“著力反對封建迷信對群眾的毒害,表達了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贊揚”,而《李寄斬蛇記》思想性、藝術性尤較前兩部為勝,有專家評其“數量雖不如乃父、兄豐富,但其質量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
敏于窗外事
儀祉先生事功顯赫,蓋緣于年輕時的勤奮好學和后來的刻苦鉆研。但是先生并非一只知讀書不問世事的書呆子,經世致用,家國情懷,這一特點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其學有所成在乎此,其功比禹圣 亦在乎此。
與當年許多學子同其經歷,受乃伯乃父及關學思想和時代風潮的影響,儀祉先生早年既重學業,亦關心國家前途命運,讀康梁,讀嚴復,頗服膺于孫中山民主革命主張,對封建婚姻和婦女纏足均持批判態度,曾撰《權論》和《神道設教辟》,慷慨抒發對社會現狀的不滿。1905年中美不平等條約激起北京學潮,他奮袂上書侍御史王仙洲,稱“天下事以千萬人之力成之而不足,以一人敗之而有余,縱觀歷史,從古如斯。但不愿此等事乃見于先生,先生不為全國人民計,獨不為一身名譽計乎?”對其提出尖銳懇切的批評。留德尚未結束,辛亥革命爆發,他倍感振奮,“既念祖國之危,復思家門之難”,毅然決定回國,參加革命(先生與革命淵源深矣。井勿幕、郭希仁為陜西辛亥革命兩大功臣,先生《涇惠渠首功郭希仁》有“時井勿幕自東歸,物色可與共謀覆清者 ,以為郭、曹可與共事,而與之無素 ,不敢冒昧 浼余及陳觀說之 ”等語)。旋見陜西大祲,赤地千里,餓殍遍野,頓悔所學失當,乃借郭希仁赴歐考察水利之機,再赴德國專攻水利專業,求“繼鄭白之舊跡,以為民利”。五四反對“二十一條”,他與河海工程專門學校進步學生一起書寫抗議標語和口號,并率沈澤民、張聞天等愛國學生和教員上街游行。東北九一八事變,他憂國傷時,曾發“希望無情炸彈,落于頭上,倏忽即死,了卻愁思”之嘆,及見中共《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發表,轉為振奮,出乎“救國定難,自愧無方,愛國憫人,亦何能后”之深衷,積極參與抗日救亡活動,撰寫文章,發表演講,帶頭募捐,傾全力以支援抗戰。西安雙十二兵諫,他贊同張、楊主張,力倡和平解決,建議中樞對紅軍因勢利導,慨然語人曰:“國步維艱,如人之患腫痛然,若內毒未凈,絕不得癒。此次事變,系國家出盡內毒之日,將走入隆昌之運乎?”提醒國人“更當振作精神,為增加西北生產事業而邁進。暴日之寇我東南,不能妄我國,蓋自來外族之亡中國者,皆自西北而來,若日人大蒙古國、大回教國之政策成,即可致我死命。故西北之國防及生產,實為當務之急?!眱叭灰桓倍疵鲿r勢、務實進取的姿態。
“圣人盜經”曾是陜西轟動之全國的公案,知者甚夥,但儀祉先生為此案重要角色,則鮮為人知,知者亦每非簡即謬。如曹聚仁先生《河上人語李儀祉》講:“他也曾兼長教育廳,有名的‘捉放康有為’,便是他主演的。康氏游秦,把一方‘漢碑’帶走了;李氏急電潼關地方當局,強令截留,‘漢碑’乃得歸趙,也是一頁藝林逸史(世傳康是在陜西盜取大藏經,那是傳說之誤)”。便是如此。其實“帶”走漢碑等古物,僅是陜人不直康氏為人,并釀致此公案的原因之一,康欲“帶”走者,確為磧沙藏經無疑,世傳“盜”經下語失重,事情卻大致不謬,倒是曹老先生自己道聽途說,將非作是矣。至夫儀祉先生在此案中的角色和作為,單演義先生《康有為在西安》書中所舉鄭自毅、馬凌甫、劉安國、孫伏園回憶,均有涉及,其中乃兄曾陪康游城南名勝的鄭先生稱:
康有為去到臥龍寺參觀,他看到佛經架上放的有《宋版磧沙藏經》,由于保管不善,稍有殘缺,認為可惜。他回賓館后,曾派他的門生萬鈍庵到臥龍寺和寺僧定慧進行協商,愿將他自己家的佛經多部與之交換。在達成協議,雙方簽訂合同之后,只因康有為派賓館衛兵到寺搬運經時,曾將不在簽訂合同之內的一些經卷一并搬去。寺僧定慧發現之后,正要向康提出聲明,要求發還,曾(竟)被陜西水利專家李儀祉、西安紅十字會長楊叔吉等人得知。他們即時成立陜西古物保存會,對康提出公開反對,并到省議會見議長馬凌甫說明情況,請予支持。適值省議員兼法院律師陳松生在座,提出意見:“康有為派人搬去不在簽訂合同之內的經卷,就是盜竊行為”。他們幾個人同意這一意見,即推陳松生就以陜西古物保存會名義向法院起訴,同時又以陜西古物保存會名義分別通知省內外有關人士,請予聲援。在上海的三原人徐朗西,接到這個通知后,即時畫出“康圣人盜經漫畫”,送報社發表,就成為一時的奇聞。
翌夏隨魯迅來西安講學的孫先生稱:
說到陜西,人們就會聯想到圣人盜經的故事。如果不是半年前有圣人去偷經,我這回也未必去看經罷……雖說宋代藏經,其實只是宋版明印,不過南藏年代較早,是洪武時在南京印的,北藏較晚,是永樂時在北京印的。老夫子并將南藏缺本,鄭重地交我閱看,知紙質果然堅實,而字跡也甚秀麗,怪不得圣人見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陜,考查盜經情節,與報載微有不同。報載追回地點云在潼關,其實剛剛裝好箱篋,尚未運出西安,即被人扣留……陜人之反對盜經最烈者,為李宜之、楊叔吉二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學生,現任水利局長;楊治醫學,留日學生,現任軍醫院軍醫。二人性情均極和順,言談舉止,沉靜而又委婉,可為陜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面的代表。而他們對于圣人,竟亦忍無可忍,足見圣人舉動,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盡管說法各異,卻都明確提到儀祉先生對康的激烈抗議,即此亦可感知先生對于時事的關注,雖然其中也有捍衛陜人面子的因素。
糞土萬戶侯
儀祉先生有句傳頌至今的名言,謂“要做大事,不做大官”。受伯、父淡薄功名利祿、唯求學以致用人生態度之移化,先生京師大學堂畢業獲舉人銜后,即絕意仕途,得知西潼鐵路局將選派才俊赴德國學習鐵路土木工程,尚未發榜便借伯父函促之故,啟程回陜,考取派遣資格 ,以圖深造, 此后遂與科技徹底結緣,不稍動搖,學成歸國,發現所學一時未切實用,二返身再赴德國重學水利,將畢生時間和心血,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水利事業當中。再次學成歸國后,全國水利局發表先生為陜西水利分局局長,先生無心做官,堅辭不就,竟以“治理江河興修水利大業,首先要培養專門人材?,F在有人集資興學,利國利民,為后代造福,是天大的好事,何樂而不為”為由,徑赴張謇南京所辦“河?!笔芷附虅臻L,專事教書育才。不惟自己不攀附權貴,亦且反對學生為找工作而趨炎附勢,奔競于權貴之門,諄諄告誡其“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一切事情應該求實際,不要爭虛名;應該努力苦干,不畏風霜艱辛,不要以一次的失敗便灰心、墮落,必須再接再厲。因為失敗一次,即得一次的經驗,發現過去的缺點而改正之。要百折不回,勇往直前,指期事業的完成,不必在名利上計較,或勢力上費心也” 。甚而如此強調:“古代為國主政的,有許多的工程家。不講旁的,大禹王就是個水利工程大家。他把我們中華,從水里拯救出來……周公也是一個大工程家。最有名的指南車就是他發明的,他并著有《考工記》一書,是開創我國工學之鼻祖。墨子和公輸子也都是工程家,他們發明了許多武器。諸葛亮是一個工程大家,發明木牛流馬和許多機械,保衛國家。”以古代工程家的故事,激勵后進以科學報國,而不蠅營狗茍于仕途。
1922年,陜西水利局長郭希仁病劇,以“李君天下奇才也,亦難得之人才也,性質直,沉穩堅韌,愛國心與事業心均極強,對治學不但能深鉆透研,且術兼中西,譽為東方少有之水利專家。今國家衰弱至此,極需這類杰才。西北亢旱,更需發展水利,強根固本。他日鄭國渠偉績之再現,舍李君莫屬也” 。力薦先生以自代,胡景翼將軍亦遣韓城李仲特赴京促其從速就道。先生系念桑梓,毅然辭?;仃兟男隆4撕笙壬云涑删停群蟪鋈味嗦殻珔s并不戀棧。某年政府請其兼長建設廳事,有人覬覦其水利局位置,托人轉達“曲衷”,先生正告曰:“做官并不是我所好,也不是我所長,我志本不在此,我可以辭廳以讓賢。水利事業,正在積極進行中,當仁不敢推讓?!睕芑萸蕹珊?,先生明確宣布嚴禁四種人參加管理,一是吃過官司的,二是抽過大煙的,三是當過軍閥走狗的,四即做過地方官吏的。有人欲借水利以種大煙,賄賂之外,又請地方有頭臉者為之說項,先生不論職位高低,一概拒之,并發言擲地有聲:“我不能一生一世做官,但我卻要一生一世做人。我不能為了做官,而忘了做人的義務;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忘了大眾的利益!”
楊虎城可為儀祉先生知音矣。先生后來之回陜再掌建設、治水之事,為將軍向中樞和蔣介石力請;先生“關中八惠”之偉業,賴將軍鼎力支持而次第完成。先生對將軍充滿感激與敬重,其《涇惠渠碑跋》所謂:“甚矣,成事之難也。引涇之事,自希仁、笠僧倡始,繼之者迭有人,然十余年未能實施,至于民十七暨十九數年,大旱饑饉、流亡載道而莫之救,迨虎城主席,乃毅然為之。時余任導淮要職,亦決然舍棄,歸而相助,誠以救民水火之舉,不能漠視之也!”實其真情之寫照。然盡管如此,在原則問題上,先生對將軍亦面折不讓。據載籌建洛、渭二惠時,經費拮據,官場應酬卻不知撙節。某日武漢行營主任何成浚蒞陜,將軍派幾名高官隆重接待,先生既不直何氏之為人,又憤官員之揮霍,某次省府政務會上,竟當著將軍之面,對其大加指責,說:“如今整個國家陷于民窮財困之中,外寇欺凌,陜西今年又是荒年,而西安的軍政人員卻花天酒地!”將軍釋以“何主任來西安,他們做接待工作……”話未及半,先生即厲聲罵道:“什么何主任!什么接待!都是些混賬王八蛋!”,情不能已,撂下一句“這個廳長我不當了!”就悻悻離去。
我國長期浸淫于官僚政治,官本位根深蒂固,做官在古今許多人心中,都是一生奮斗之目標,“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歷史上不少終老林泉的隱者,都是官夢破碎之后,變入世為遁世,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如今更有甚者,有人為謀晉身之階而不得,或欲速之而不達,竟至自殺或殺人,將此丑陋的理念演至極致。先生身處民國時代而能有此風骨,其人格和境界,宜同其蓋世事功,一樣受人敬仰。
遺囑葬以耶禮
儀祉先生以治水聞名域中,而秦地最得其惠,故當時關中咸呼其“龍王”,漢中亦曾以“灶神爺”稱之,惜乎治水利人卻因勞苦而自損天年,竟以盛年遽爾病逝。關于先生辭世的情況,馮玉祥《我的抗戰生活》回憶道:
陜西水利專家李儀祉先生死了,臨死的時候他囑咐要用耶穌的禮節殯葬。這一句話引起于右任先生還有別的好朋友的熱心,要特別研究耶穌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位王子元先生對我說這件事,我就買了兩本金字皮面的大本圣經送給于右任先生和李協和先生。另外又有一位張祖紳先生和楊文卿先生,我們大家組織了一個查經班,很有意思。
將軍此憶極其珍貴,儀祉先生遺囑葬以耶穌禮,迄今不見任何公私記載,其弟子胡步川《李儀祉先生年譜》語不及此,至今行世有關先生傳記文章一并闕如,其親近如李賦林執筆,李翥儀、李文祉等簽字證明的先生遺囑,據載涉及葬事的,亦僅“處此國難時期,身后葬禮,須力求儉約。尸體送醫院剖驗,一探病象之究竟,為醫界做一貢獻……”數語。在世人固有印象中,儀祉先生非耶非佛,一生未入任何宗教,先生自己也不承認他曾入何教 。其《留歐紀實》曾有如下記述:
德國同學中來往的不多,因為他們都有個團體,什么germania、teutouia等等學生會,吃啤酒、舞劍、比斗,弄得滿臉都是刀痕,這便是他們的生活,我是不喜歡的。他們也不大歡迎外國人。不得已,我便與基督教學生會接近了,但是同時我又研究佛學。我的研究佛學,并不是如何費工夫去用功,不過為看見德國bireslan人morh-graf等提倡佛學,出有雜志,叫diebuddhivhsch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