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充滿時間荒涼味道與生活頹敗氣息的院落,仿佛是久被人間的浮華遺忘或者已對炎涼的世態習以為常。似乎曾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府第,但又不太像,因為不僅圍墻內黑黲黲的屋脊與瓦片顯得低矮甚至有些萎葸,那些支撐在石礎上的柱子,皸裂的褪盡了鉛華的質地,更像一個病中的修女消瘦的手腕青筋暴露無遺——與官宦人家老宅里的那些高大與威武的氣象不同。幾戶外姓人家瓜分了整幢房子與院落,只有對偏于西北角一隅的住戶來說,這幾間嵌著破敗窗欞的二樓,是祖上傳下來的屋子,住著祖孫三代——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與她的媳婦及幼小的孫子(還有一個孫女已在城里工作)。漸漸老去的氣息,不經意彌漫其中
的氣息,無處不在的氣息,不知瘞埋了多少鮮活生動的故事,仿佛經過了一幕幕慘痛的人生變故與世事的歷練,反而安于現狀,顯得格外的平靜與喑啞。
現在要說的是坐落在這個院子的西面,穿過由這個小男孩構成血緣連接點的三個姓氏組成的家庭的后門,那片占地一畝多的空間,看起來極像一個普通農家后院的空間.一個不事修飾的甚至有些清貧、簡陋的園子。
這是個僻靜得幾乎能聽到時光心跳的地方。東南角幾道歪歪斜斜的縫隙里長滿蕨類與苔蘚的老屋墻垣,西端是一排臨河而筑的泥墻.開著一道木板小門,直通下面青石砌就的埠頭。北面與鄰家的后院毗連在一起,幾個糞缸撒布在茂密的灌木雜草之中,像是一塊經常無人走動的遺棄之地。在一個月光之夜,深入其間,在樹葉與青草的搖晃之間,用一個青春或者愛戀的目光感受著鄉村偏僻的美,沉寂的美,承受了苦難之后無聲的淡然之美,幾乎有些奢侈與隔世之感。夏天的夜晚,這里是蒲扇輕拍的聲音,蟲子與燈光撲騰的聲音,竹椅吱吱呀呀的聲音還有親情洋溢的聲音。如果是一個秋天的雨夜.那么情景就會有所不同了,在紙窗內傾聽滿屋的風雨聲與滿園的風雨聲,相互之間的穿插與伴奏。雨水沖刷著久經寂寞的瓦片,深園里的植株。這些凌空起伏的聲音,連同老屋內外的黑暗,一個從城里來的青年初次邁入老屋的門檻,徹夜的雨在他的無眠里塑造出一個小女孩的形象。這個失去了父親的小女孩,在年輕時見過世面的老奶奶身邊,在一個敗落的家庭里不為人知地靜靜地長大,像園子角落里一株亭亭玉立的叫不出名字的青草。這滿園飛翔的蝴蝶與蜜蜂不知與她的童年構成了怎樣的關系?這隱藏在姓氏里的家族滄桑與日后人生的軌跡有著怎樣的呼應?
園子中央充滿生機的是兩棵深綠的水杉,筆直地矗立在滿園的橘樹之間,在鄉村的靜謐的天空里,顯得更加高大與挺拔。樹陰下,一只六角形的布滿青苔的井(井的邊緣的磚石的棱角有些磨損),驟然給整個顯得有些散亂的園子,確定了一個使內心得以安靜下來的中心。“撲通”一聲,一只木桶重重地與水面撞擊在一起,發出的回聲使虛幻的時間變成了生活的真實。旁邊是用于洗滌的比膝蓋略高的條形石板,像一段無助的歲月已經被生存的處境磨礪得發白,被滿地青青的草色映照得更加干練與沉著。富于彈性的蔥在開裂的灰色的瓦盆里生長,清新悅目,翠得可以擠出嗆眼的綠的汁液來,就像一個剛過了二十歲生日的女孩的年齡。
給人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是一個十二月的冬天寂靜的氣氛:樹枝被寒冷而凝重的氣候刪繁就簡,在藍得仿佛是經過了蒸餾之后的天色與陽光的廣闊的布景里,尖銳的主干留下的抽象的線條——捧出了一只暖意濃濃的鳥巢,哺食的母鳥正撲棱著翅膀與窩中的幼崽絮語啁啁。這與坐在石井不遠處的前來串門的下一輩與老一輩之間的噓寒問暖正好相映成趣。當陰沉沉的老屋的底色逐漸透出發酵之后的光亮,當一個外來的青年成為老屋的親人,適應并且喜歡上此時此刻的場景,當他的憐憫成為在老屋詮釋中作為園子里的任何一種事物,當小女孩被自己業已“成熟”的心靈丟失,他已明白自己開始陷入被動并且離開這個園子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
小女孩依然是那個小男孩的姐姐,但園子從那個青年的眼前消失了,連同一個坐在膝邊的已經成為城里女郎的形象——以前是通過沉悶的公交車與沙礫上不斷震顫的一輛機聲隆隆的三卡,繞過長長的河道以及左鄰右舍之間彎曲的小道,形影相隨地從老屋的后門進入園子的。如今,通往它的路早已換成另一種的方式,成為詩歌中的一個隱喻,經歷里的一段插曲,艱難而又難忘的時日已經過去,而那個青年是那個小女孩無法用長大守護的脆弱的夢:兩個人的故事,還有那個——向母親討一塊硬幣遭到拒絕而感到委屈的小女孩,已成為老屋繁復記憶里的最為短暫的一部分,也是最為綿長、永恒的一部分——無人知曉的——屬于沉到黑暗深處的遺忘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