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有天突然發現，戀人們散落在不同城市。不知在哪一個點，我們失散了，以為還會有相遇的時刻，卻驚覺，原來早已走進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天夜里，與深愛的他，走在香港鬧市街頭。從電影院里走出來，他說，我送你回家。于是像往常一樣，一路走回，我們不走電車路，不走燈光璀璨的地方，只走偏僻暗巷。也不說話，不拉手，只是肩并肩走著。
　　一起走過的夜路，我都記得。路上的景物與掠過身邊的人事，都不重要。街角偶爾傳來貓咪呼叫，反倒會引起我們的注意。這時候，我們總是有默契地停下來，溫柔地望去貓的方向，投以憐惜的孩子之眼，甚至回以類似同類的“喵喵”響應。他愛貓，我是貓。
　　唯一的亮點，是一家接一家便利商店。亮澄澄地，標示著我們的路段。我們走進光之所在，在一排排貨架上挑出對方喜歡的口味，交換內斂而深情的眼神：我懂得你。
　　在另一個城市，一個我不熟悉的城市，這段路走得很是艱難。路上除了我們就沒有別人，我們的步伐輕輕柔柔如夜行的貓，生怕驚醒城市夢中人，更怕破壞寧靜的愛的氛圍。只有走在他身畔的時候，我感到他完全屬于我。我們走得一樣快，雖然不趕路，卻像是急著到達某個終點。
　　后來我們談到，為什么這么久才遇上，才愛上。好像以前的路都是白走的，但是共走了一段路之后，才黯然明白，不過是為了護著對方走上另一段路。沒有他，不會是今天的我，沒有我，他不會是這樣的他。
　　我記得一些電影里的戀人走路情節。比如吉田喜重的《秋津溫泉》，溫泉老板娘岡田茉莉子送書生到火車站，路上拉拉鋸鋸，欲斷難斷。這一段路，上坡下坡，在樹林里，在車站邊，好似走了一生，到最后仍然是放不下，離不開，自以為是的瀟灑到最后還是舍不得這個男人。明知是一條不歸路，明知總有盡頭的時候，為什么還是執意走下去呢。對書生來說，回到秋津溫泉，療傷與休息，都只是人生的其中一條歧路，東京才是他要走的大道。然而對于苦苦守候在秋津溫泉的茉莉子，秋津是世界的所有，出去的路只有一條。他走進來，那就是她能期待的所有。
　　我和他的路，有時重疊有時分歧，他知道我喜歡走路，只要單獨在一塊，就會在街上胡亂地走。有時混著一群人，雖然分開走著，還是不時交換眼神。
　　很想念對方的時候，也是胡亂披衣上街暴走。不為什么，只是在移動中暫時忘卻思念的感覺，祈求周遭景事的急速轉換，能把心里的風景也改換過來。留在秋津溫泉的那個，無法離開是因為眼前風景的不變與日漸凋零，思念變成打發日常日子的道具。在東京拼搏的那個，總可以找著新鮮的著陸點，不斷更新心靈，遺忘故鄉故人。
　　不能停下來，即使是不愛，也必須走路，唯移動才能感覺存在。
　　世界沒有把戀人遺棄。當戀人停下來，窩居于小巢穴，愛情滅亡，止息。只要其中一人仍然繼續走，另一人總不能待著不動，必須加緊追上去，永不要讓自己被遺下，被留在不變的原鄉。永不要像秋津溫泉的茉莉子，在守候里油盡燈枯。就因為共同走過一段路，當明白，并肩而走是多么難得。不能太快不能太慢，必須稍稍遷就，交換默契。
　　我記得，和你在夜里走過的那些路。
　　孫俊//摘自2011年9月30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