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最早的記憶是我兒時的一次哭泣。那次,不管爸爸媽媽怎么哄,我就是不搭理,一個勁兒地哭個不停。
媽媽把我抱進廚房,抽出一張彩色包裝紙,平整地攤在桌上,給我疊小玩意兒。折、壓、吹、卷……不一會兒,這張紙就在她指尖消失不見了。她輕輕一吹,一個被壓得扁扁平平的紙模型瞬間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生靈。
“瞧!小老虎!”她邊說邊將手中的紙老虎放到桌上。我接過媽媽手中的小老虎。它在我指尖左右亂竄,“嗷……”的吼叫聲夾雜著紙張的窸窣聲。
我既驚又喜,用食指摸摸它的后背,小東西連蹦帶跳,發出低沉的吼叫聲。
“這叫折紙。”母親用中文告訴我。
那時我對折紙一竅不通,但我知道媽媽的折紙術神奇無比。只要她輕輕一吹,這些紙玩意兒便可借助她的氣息活蹦亂跳起來。這么神奇的折紙術只有她一個人會。
2 爸爸是從一本冊子里挑中媽媽的。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爸爸想通過婚介找個對象。于是他漫不經心地翻閱著介紹冊,每一頁都瞟上一眼,直到他看到媽媽照片的一剎那。“自從看到她的照片,我就不想再看別的人了。”爸爸說。
冊子上說,這名女子芳齡十八,愛好舞蹈,來自香港,英語流利。但這些個人信息沒一個是真的。
“她根本就不會說英語。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以她的口吻代寫的。她的英語完全停留在‘你好’、‘再見’的水平。”
但爸爸沒有因為受騙而闖入婚介所要求退費賠償。相反,他帶媽媽回到康涅狄格,為媽媽辦了入境手續。
一年后,我出生了。那一年,是虎年。
3 只要我想要,媽媽就會用彩色包裝紙給我折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山羊、小鹿、水牛等等。老虎咆哮著四處追趕它們,一旦追上,就會用爪子將其摁倒,擠壓出身體里的空氣,讓它們變回一張扁平的折紙。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只好往小動物的體內吹口氣,讓它們重新活蹦亂跳。
當我和老虎一起在院子里嬉戲玩耍時,它總喜歡去捕捉麻雀。有一次,一只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小鳥一怒之下把它的耳朵給咬了,它疼得嗚咽了許久。在我的陪伴下,它忍痛接受了媽媽的膠帶縫合手術。
某天,我在電視上看了一集關于鯊魚的紀錄片,便要媽媽給我做一只鯊魚。鯊魚做好了,見它躺在餐桌上悶悶不樂,我便在洗手池放滿水,把它放進去。在寬闊的水域里,鯊魚快樂地游弋著。沒過多久,它的身子變得濕軟、透明,慢慢沉入池底,折疊的紙也慢慢在水中展開。待我回過神要救它時,已經來不及了,躺在我手中的只剩一張濕紙片。
媽媽用防水紙為我重新做了一只鯊魚,它快樂地游弋在寬廣的金魚缸里。我喜歡和我的小老虎一起坐在魚缸旁看著防水鯊魚在水里追趕金魚。
4 馬克是鄰居家的孩子。一天,他拿著《星球大戰》的歐比旺·肯諾比玩偶來我家玩。玩偶手中的光劍不但能發光,還能發出尖聲:“運用原力!”
可我除了那些折紙外,什么玩具也沒有。于是,我把那只紙老虎帶出臥室。那時它已經破舊不堪,身上也纏滿了膠帶,全是過去幾年里我和媽媽修補時貼上去的。時光流逝,今已年邁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矯健。
“小老虎!”我用中文說,隨后,我停下來,用英文又說了一遍。
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只用圣誕禮盒包裝紙做的紙老虎,“這哪是什么老虎啊?你媽用垃圾做玩具啊?”
馬克用手碰了碰歐比旺的頭,光劍又舞動起來,手臂上下搖擺不停,“運用原力!”
小老虎轉過身,向歐比旺撲去,將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得個骨頭斷裂。老虎得意了,我也笑了。
馬克哇哇大叫,“這玩具很貴的!現在根本買不到!沒準兒你老爸買你媽的時候都沒花這么多錢!”他搶過我的紙老虎,鉚足勁地蹂躪,連撕帶咬。紙老虎瞬間就被肢解成兩半,身首異處。
馬克離開后,我一個人哭了很久。我試圖把它展平后沿著原有的褶皺恢復成原樣,但不管怎么試,它就是無法恢復成了一堆碎紙。
5 兩周后的星期五,我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媽就問:“學校好嗎?”我悶不吭聲,把自己關在洗漱間里,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時,我問爸爸:“我是不是長得很像中國佬?”
雖然我從未提過學校的事,但爸爸似乎早已猜到發生了什么。他雙目緊閉,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
媽媽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啥叫中國佬啊?”
“英語!說英語!”我爆發了。
她努力尋找著會說的英語詞匯,“你怎么了?”
我啪地摔下筷子,推開面前的飯碗,看著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帶著命令式的口吻說:“以后不準做中國菜!”
“孩子,很多美國家庭也吃中國菜啊。”爸爸試圖幫媽媽辯解。
“問題就出在我們不是美國家庭!”我怒視著爸爸的眼睛說,“美國家庭里根本就不會有我這樣的媽!”
媽媽吃驚地坐在那兒,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嘴唇張了又合,欲言又止。
“你該學學英語了,”爸爸說,“只怪我過去沒什么要求,可是杰克還得融入這個社會。”
媽媽看著爸爸,用手指摸著嘴唇說:“當我用英語說‘愛’字的時候,感受到的是聲音,但是當我用中文說‘愛’字的時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說著,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但你現在是在美國啊。”
媽媽沮喪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泄了氣的紙水牛。
后來,我把那堆折紙動物一股腦兒扔到了閣樓。如果媽媽和我說中文,我就拒絕回答。她會學著電視里的美國媽媽,擁抱親吻我,但她的動作總是那么夸張、滑稽。知道我不喜歡她這樣后,她就沒再抱過我了。
有時候,我看見她坐在餐桌旁,望著手中的包裝紙發呆。不久,就會有一個新做的小動物出現在我的床頭柜,依偎在我身邊。不過我照樣會把它們壓扁,然后扔進閣樓的盒子里。
有時回到家,望著她瘦弱的背影,聽她哼著中文歌,在廚房忙前忙后,我還是難以相信她竟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啊!我不會走去和她說話,我把自己關進臥室,獨自追尋美國式的幸福生活。
6 醫院里,母親躺在病床上。醫生診斷,她已是癌癥晚期,手術都救不了她的命。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親的病情上,那時正值校園招聘會的高峰期,我滿腦子裝的全是簡歷、成績和面試。
“杰克,如果……”她咳個不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說,“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難過,你要好好生活。閣樓上的那個鞋盒要留著,以后每逢清明,把它拿出來,你就會想到我的。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清明是中國人懷念死者的傳統節日。我很小的時候,媽媽會在清明那天給她死去的父母寫信,告訴他們她在美國生活得怎么樣。她會把信上的內容大聲地讀給我聽,如果我說了什么,她還會把我的話寫進信里。接著,她會把信紙疊成一只紙鶴,放飛到空中。紙鶴撲打著清脆的翅膀,向西飛去,飛越太平洋,飛向中國,落在祖輩的墳冢上。但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孩子,媽媽愛你……”她再次猛咳不止。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場景,媽媽捂著自己的心口,用中文說著“愛”字。
7 母親去世兩年后,四月的第一周,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一檔關于鯊魚的紀錄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似乎感覺母親又回到了我身邊,用防水紙給我折著紙鯊魚。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圍在她旁邊,出神地觀看著。
刷的一聲!我驚訝地抬起頭。只見一團纏著膠帶的包裝紙滾到了地上,落在書架旁。我走過去把它拾起來扔進垃圾箱。
突然,紙團動了動,慢慢舒展開來。原來這是那只被我遺忘多時的小老虎啊!它以貓科動物特有的優美姿勢跳到我腿上。接著它的身體開始肢解舒展,最后,我腿上留下的是一張皺巴巴的包裝紙,白色的紙面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中國字。
我趕緊跑到電腦前,打開網頁。今天正是清明。
我立馬帶上那張包裝紙跑到城里,找到一位中國游客。她一字一句地念給我聽。多年來,我一直逃避驅趕的聲音終于又飄回到我的耳際,但這次它沒有被迅速遺忘,而是沉入心底,浸入骨髓。此后,我的內心翻江倒海,靈魂夜不能寐。
兒子:
我們好久沒有說話了。每當我接近你,你總是那么生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我決定給你寫信。把信寫好后,我會把它做成你一直都很喜歡的紙動物。
如果我去世了,那些小動物也將失去活力。但是,每到清明節,每到死去的親人回來看望家人的日子,我可以在你想我的那一刻來到你身邊。我給你做的那些小動物到那時會亂蹦亂跳,也許你能看到這些字。
因為我希望用全部的愛來寫這些話,所以我只好用中文寫下來。
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向你說起我的過去。當時你還小,我總想,等你長大了再說給你聽,但是這一天卻未能到來。
我出生在越南,祖籍是河北省四轱轆村,那里的折紙很出名。媽媽從小就教我如何用紙折小動物,并且賦予它們生命。這是老家村子里的一大法術。我們做紙鳥把蚱蜢趕出稻田,做紙老虎嚇唬老鼠……
十歲那年,我成了孤兒。后來我偷渡到香港,被賣給一戶姓金的人家做女傭,吃盡了苦頭。就這樣,過了六年。一天早上,一個賣魚的老太太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有些美國男人喜歡娶亞洲女孩做老婆。如果我會做飯,會做家務,能好好伺候美國老公,他就會給我一個幸福的生活。這是我唯一的出路。就這樣,我的照片連同虛假的資料出現在冊子上,接著你爸爸認識了我。雖然故事情節一點兒也不浪漫,但這就是我的故事。
在美國的郊區,我是孤獨的。你爸爸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他。接著你出生了。我看著你的小臉蛋長得那么像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我,我高興極了。我沒了家人,沒了我所愛的一切。但是我有你,你的臉蛋告訴我,我關于故鄉的記憶是真實的,不是幻覺。
你一天天地長大,真讓我有了家的感覺,我終于找到了屬于我的幸福生活。我真希望我的爸爸媽媽也能在我身邊,這樣我就可以讓他們享享清福,但是他們已經不在了。你知道對中國人來說,最痛苦的是什么嗎?就是當孩子想要孝順父母時,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
兒子,我知道你不喜歡自己長著中國人的眼睛,但它們透著我對你的期望;我知道你不喜歡自己長著一頭中國人的黑發,但它飽含著我對你的祈愿。你能想象你讓我的生命變得多么美好嗎?你能想象當你不再和我說話,也不讓我和你說中文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疼嗎?
我很害怕,我害怕我即將再次失去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
兒子,你為什么不和媽媽說話?媽媽的心真的好痛。
我請那位中國女士教我中文的“愛”字怎么寫。我笨拙地模仿著,寫了一遍又一遍。這會兒,和我在一起的只有我的母親。
我順著折痕,把小老虎折回原來的樣子,把它窩在懷里。隨著它的一聲咆哮,我帶著它踏上了回家的路……
馬中琴//摘自《科幻世界》2011年第6期,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