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里,有些事未必不是確定不疑的。譬如,中國的經理們對中國管理學術界存有不滿和輕視,相對而言,他們更渴望得到經濟學家的教誨。經理們抱怨學者們未能及時地挖掘其行為背后的真正邏輯,不能對他們的問題給出良方,為其迷惘指引方向。在用的層面,他們更相信自己的經驗和借鑒其他經理的做法,更愿意拜“洋和尚”為“導師”,甚至還有企業家公開收徒,傳授中國式創業、管理和領導的秘籍,諸如此類。
毋庸置疑,這背后當然也有經理人和中國商業生態的種種是非。許多企業家絕非熊彼特所說的“創造性破壞”型企業家,充其量是大企業主,他們在“臺風來了,豬都會飛”的年代,所獲得的成功即便未必不是暫時的,也多少不能毫無遮掩地自以為是(譬如,《我的成功可以復制》主人公學歷造假這個“小案例”背后所揭露出來的荒唐故事)。
學術與實踐:“雙軌”運行
中國的管理學術和中國管理實踐者,從大數上說,即便未達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也是在“雙軌運行”。
不過,據詹姆斯 · 馬奇的觀察,在諸如醫學、工程學、法學、教育學、公共政策與行政管理學院以及管理學院(商學院)都存在著如是爭論:學術的有用性。馬奇描繪道:管理學院(商學院)的爭論分為兩派:一派為管理學教育冥頑不化,追求學術純粹性、犧牲有用性而痛心疾首;一派為管理學教育目光短淺,重視實際問題、輕視基礎知識和基礎研究而扼腕嘆息。
201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公布,美國紐約大學教授托馬斯 · J. 薩金特(Thomas Sargent)和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克里斯托弗 · A. 西姆斯(Christopher Sims),由于對宏觀經濟影響研究而獲獎。有記者問向來犀利的許小年教授獲獎者的研究成果有何現實價值,他“毫不客氣”憤然答道:“別用中國人的眼光看天下事,學術就是學術,不問現實意義。前兩天頒出物理學獎,獲獎人證明宇宙在加速膨脹,有何現實功用?胡適早就說過:‘短見的功用主義乃是科學與哲學思想發達的最大阻力。’一句‘學以致用’,害得中國沒了學術。”
其實,這個問題是個老問題,但是在當下的中國管理學界,卻顯得頗為緊迫。并不老練的中國管理學術界正在企圖尋找自己的價值,他們必須因為這樣一些問題而掙扎、糾結:中國的經理們是自己的客戶,還是學生?如果是客戶,他們能為經理們提供什么具有價值的“服務”,僅僅販賣國外的管理思想、研究,并以此發展出對企業管理的工具,甚至連工具也直接“拿來”?他們能深刻洞悉客戶的需求嗎?還是像喬布斯一樣,信奉“顧客多數時候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如果是學生,他們又能培訓經理們—尤其是開著寶馬、奔馳從“恩師”的自行車旁邊疾馳而過的“學生”們—何種思維、技能,啟發其何種蒙昧?
在中國文化體系里,會使用“既又”句式和思維的人十有八九。對于原本應該“相互糾纏而不是相互對立”的經驗知識和學術知識的“恩怨”,任何一個智商在60以上的人,特別是有些官員們,會急不可耐、脫口而出地告訴你這樣一個答案:平衡和整合。
知易行難。平衡點在何處?如何整合?請你不要往下問。
美國商學院里的“河東河西”
我們可以稍許安慰的是,這樣的問題,在美國的商學院歷史上以及現在也同樣存在著。
20世紀上半闕,商學院的用處在于為想靠管理為生的學生提供敲門磚,其博士點幾乎不為學術謀,它們聘請經驗豐富的經理人做教授,“企圖通過案例教學法、老師參與咨詢法、課程論文結合公司實習法復制經驗,力求成為‘最佳實務’的傳播者”,這讓人想起職業技能培訓和那個業已古老的制度—師徒制。據馬奇介紹,連哈佛商學院在哈佛也是被瞧不起的二流學院。這就是代價。
赫伯特 · 西蒙如是寫道:準確也好,不準也罷,我們認為那個時期(二戰剛剛結束),美國的商學院教育還處于洪荒的職業主義(vocationalism)階段,需要開墾,以及盡快進入基于科學的專業主義(science-based professionalism)階段,就像醫學和工程學在之前一兩代所經歷的轉變一樣。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變革發生了,就朝著西蒙所描繪和“建議”的方向發展而去。基礎學院(譬如數學、哲學等等)的教師被抽調到商學院,以支持商學院的變革和“求上進”。商學院減少了直接與實務掛鉤的研究項目的支持,轉而強調通過研究產生知識,提高治學嚴謹性,多用數學模型,多應用心理學和經濟學的研究發現,用正式的分析代替經驗法則。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20世紀90年代,商學院的學術化、脫離實際被部分“革命者”(其實是回歸傳統的“保守派”)嗤之以鼻并猛烈攻擊。的確,你很難想象,一個經理人會輕而易舉地應用博弈論、混沌理論、進化論、圖形學等等來管理他們的下屬和負責的事務。
“雙十主張”,“吹響面向實踐的號角”
類似的聲音,在中國也有,起先還算稀落,漸強,漸強。
2010年11月號的《管理學報》發表了一篇有三十九名學者聯署的倡議書—《出路與展望:直面中國管理實踐》,在分析了中國管理學術之弊的基礎上,提出了管理科學未來發展的10項倡議和10個方面的突破。
該倡議書由南開大學商學院副院長齊善鴻教授領銜。其余三十八人分別是:白長虹、陳春花、陳勁、程新生、韓德強、焦媛媛、李德昌、李季、李莉、李新建、林潤輝、劉廣靈、劉云柏、羅紀寧、羅永泰、彭賀、齊岳、申光龍、沈超紅、石鑒、孫繼偉、王芳、王學秀、吳曉云、武立東、武亞軍、邢寶學、許暉、薛有志、嚴建援、楊坤、于斌、袁慶宏、吳劍峰、張永強、周建、周建波、周曉蘇。
文章的核心是,呼吁管理學者“走出書齋,投入到管理實踐中,去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建構理論”,認為這是中國管理研究的必由之路!
這10項倡議是:(1)研究者要深入到管理實踐中去尋找問題,尋找實踐給理論的挑戰和啟迪;(2)研究者要以職業的責任感和做人的良知去對待自己的研究成果,積極主動與實踐結合;(3)管理機構要注重成果評價中的實踐導向,如何評價也需要規范化并使之科學化;(4)研究者和實踐者要積極地靠近,聯合起來共同探討管理中困境的解決辦法,相關機構也應該支持;(5)基金資助機構和管理者,要引導理論和實踐結合型研究,不再單純看文章數量和質量,而要加大評測實踐效果的比重;(6)真正的研究者要坐得住冷板凳,“十年磨一劍”;(7)教育機構應積極提倡和鼓勵研究者深入實踐,積極創造機會;(8)學術期刊要大膽關注實踐類探索文章、反思和思想爭鳴文章;(9)研究者要勇敢突破學術研究小圈子,跨專業合作、融合;(10)企業要注重人的成長和發展,關懷員工和顧客內心的幸福感。
10大突破是:(1)加強管理思想史的研究,從管理哲學的視角加強對現實問題的研究;(2)未來要在管理的根本問題上實現突破,而不是就細枝末節進行原有理論的闡發;(3)未來的研究成果一定能夠轉化為生產力,不再是文獻堆砌和自言自語的大部頭;(4)未來的管理研究是基于經驗又跨越經驗、具有理論高度和對現有理論具有突破性的管理新命題;(5)未來的管理研究會重新定位企業的性質,并將走出單純經濟組織的藩籬,重塑一個有機系統的思想體系;(6)對人性認知的改變將為新的思想和理論的誕生敲開管理智慧之門;(7)將在企業家的人格塑造方面產生新的視角,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家將成為引領;(8)將循管理思想的邏輯演進方向向前推進,并借助哲學和數學等實現突破;(9)外部約束性制度不是萬能的,制度在心靈契約高度的突破將完善其效能;(10)有使命感的企業家將成主流,造就員工幸福快樂,關心社會民生,環境優化,更好的人文、自然和生態,這是未來管理研究的價值取向。
躁動“擠兌”嚴謹
這個“雙十主張”,涉獵甚廣,而且對管理學及管理研究的未來言之篤篤,在觀點上必然有太多值得商榷之處。然而,被“發難”之處卻是起于青萍之末。
這原本是一個倡議書,卻又“穿”著它頗有些不屑的“學術八股文”的外衣,發表在一本學術雜志上。這種“悖論”為它所遭遇的質疑與批評埋下了伏筆。旋即,它就遭遇了來自深圳大學管理學院副教授韓巍博士近乎調侃又近乎吹毛求疵的“挑戰”。
韓巍以“珍惜學術表達的自由”為題,指出齊善鴻的“宏文”的三點事實錯誤、兩點邏輯錯誤。具體此處不贅表。但是,韓巍以“以小見大”的方式,指出了這樣一個尷尬的事實:呼吁同儕嚴謹者自己為文著述頗不講究。曾記否“先行其言,而后從之”?
相對而言,徐淑英教授在2009年以來不斷向中國的管理學人亦呼吁面向實踐。她在接受《管理學家》采訪時說:“我們要爭取做一些符合實踐的研究題目,就是取題不要從文章里面去取,應該從實踐中取—在管理上有一些不能解釋的操作,怎么樣的操作可以達到更好的效果?針對問題來做研究,用實驗的方法去看怎么操作,能夠對企業有更大的幫助。”
這部分反映了中外學者的差異。徐淑英教授接受的是西方嚴格的學術訓練。她對同一問題的闡釋就大小得當,絕不是從概念到概念的(concept to concept)同義反復。
本質上說,齊善鴻們表達的與其說是對當下學術圈的不滿,倒不如說更多是一種莫名的躁動。隨著中國經濟體量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伴隨著歐美經濟和公司接二連三的丑聞和失敗,一股子“先生也不過如此”或者“我們的‘老師’有麻煩了”的心態,在國人中油然而生。原本就有的、在近代受到嚴重傷害的大國心態和大國崛起的“復興之夢”再增砝碼。正是裹挾著這樣復雜的情愫,政治家、科學家們都以在某領域或者學問打上“中國”烙印而自豪并大肆張揚。我們以各種證據來證明這個民族具有的優越感,這與孔子教誨的“君子坦蕩蕩”真有些相去甚遠。莫名躁動的另一份底氣來自于,悠久的歷史,滔滔歷史江河之中,人來人往,英雄迭出,王朝更替,各色組織并存,你唱我演。
學術需要激情,但是更需要嚴謹,需要“雙十主張”中的“冷板凳”精神。學術界的真正領袖從來就無法指定或者行政任命,也不是選舉出來的。倡議者高高在上的姿態,必然適得其反。學者之高,是因更接近真理,是因為立在著述之上,而非權力之階和自我拔高。
馬奇論“有用性”
我們無意,亦無能為力為管理學術的有用性問題做出任何確定的回答。但是,我們可以參考詹姆斯 · 馬奇對此問題的思考。況且,正如馬奇所分析的,“明里爭的是理,暗地爭的是利”。
如果誰要請益于詹姆斯 · 馬奇,他會對前來的經理人說,“我幾乎肯定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可說”,但是,“我也許能從一個十分不同的角度看問題,給管理者提供一些‘邊際’幫助”。
現實中有許多問題并不是新問題,也沒有出現新變量,純粹是出于無知的前赴后繼,如果要有用,那么就意味著管理學者也要重復。
何為有用無用?“管理研究在多大程度上滿足個體和集體的需求。”然而,這是個主觀概念。也就是說,“客戶”首先要明確知道他們的需求是什么,它才能給“產品”一個打分。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有“自知之明”的人未必常見。除了前述喬布斯狂言——“不用做調查,消費者并不知道他們需要的是什么”,福特也有一句名言:“如果當初我去問顧客到底想要什么,他們會回答說要一匹跑得更快的馬。”人們經常因為工具理性和功利主義價值觀而忽略了真正的需求,譬如回答“稻盛和夫之問”—作為人何為正確?
這也正是馬奇引用穆勒對邊沁的批評:邊沁沒有領會或者表征一系列基本的人類情感,這些感情更少地來自關心人類機構和實務的有用性,更多地來自要求人類機構和實務確認、表彰、復制人類精神的關鍵元素。人的行為不是基于預期的結果,而是為了履行責任、實現自我。
即便我們秉持有用性的標準,也面臨著兩個難題:定義模糊、含義復雜、難以精確測量;在實踐中,有用往往意味著短視,大多數人都懂鼠目寸光的可笑,卻又對“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樣的論調在行為上趨之若鶩。商學院不能只培養解決當下或者三到五年內的問題的管理者;否則,二十年后的企業的問題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