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納德 ·科斯(Ronald H. Coase)被公認為新制度經濟學的鼻祖。如果說凡勃倫是站在新古典經濟學對立面上,提出舊制度主義的主張,那么科斯則是在接受新古典經濟學的假設和邏輯的基礎上,對經濟學進行矯正。因此,雖然凡勃倫、康芒斯等舊制度經濟學家率先提出產權、交易等觀點,并從哲學、心理學、人類學視角進行分析,但科斯卻不以為然,認為舊制度經濟學“除了一堆需要理論來整理不然就只能一把火燒掉的描述性材料外,沒有任何東西留傳下來”。科斯的觀點雖然偏激,卻說明了以他為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同舊制度經濟學在學術傳承上的重大分歧。
早期成長經歷
1910年12月29日,科斯出生于英國倫敦郊區威爾斯登(Willesden)的一個普通家庭。根據喬治 · 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描述,威爾斯登是一個安靜怡人、鳥語花香的地方。科斯的父親是當地郵局的一名小職員,母親婚后辭去工作,專心相夫教子。家境雖然一般,但卻完美幸福。科斯的父母都酷愛運動,直至高齡依然如故。科斯是獨生子,因為腿有殘疾,他沒有繼承父母的運動天賦,而是喜歡一個人天馬行空地思考,玩國際象棋等智力游戲。雖然父母不能給予他學術方面的指導,卻培養了他誠實正直的品格。科斯母親心目中的英雄是勞倫斯 · 鄂茨(Lawrence Edward Grace Oates),“鄂茨和斯考特從南極回來,他發現他的病妨礙別人,就告訴他的伙伴們他去散步,在暴風雪中走出去,再無蹤跡。”由此,科斯形成了一個信念,“我總是感到我不應該被別人討厭”。在日后的學術生涯中,雖然時常同他人的觀點不同,但科斯卻始終保持紳士風度,“在評論他人的觀點時,我總是設法理解他們的觀點是什么,而不要誤解之。我絕不對由于欺騙而獲得勝利感興趣。”
因為腿有殘疾,科斯只能進入當地的殘疾人小學學習。或許是為了讓殘疾人掌握一門謀生的手藝,學校除了開設普通課程以外,還要求科斯學習編織籃子。然而,父母并不希望科斯將來成為人們施舍的對象,他們想方設法為科斯爭取參加中學入學考試的機會。終于,科斯在12歲那一年順利考入契爾伯文法學校(Kilburn Grammar School)。在契爾伯文法學校,科斯成績優異,并于1927年順利通過了倫敦經濟學院(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的入學考試。根據當時英國的教育制度,作為倫敦經濟學院的校外生,科斯可以在契爾伯文法學校繼續學習兩年,在此期間,他需要決定進入倫敦經濟學院之后攻讀什么學位。雖然在入學考試中,科斯的歷史和化學成績優異,但由于拉丁文不過關,加上科斯本人不喜歡數學,最終他決定攻讀倫敦經濟學院的商業學士學位。
1929年10月,科斯正式進入倫敦經濟學院學習。當月24日,美國股市崩潰,引發了史無前例的全球經濟大蕭條。為走出經濟危機,德、日宣揚軍國主義,美國則宣布實行“新政”。倫敦經濟學院由英國費邊主義者韋伯夫婦(Sidney and Beatrice Webb)等創立,意在培養英國的經濟、政治精英。當時的倫敦經濟學院,群英薈萃,在院長貝弗里奇爵士(Lord William Henry Beveridge)領導下,經濟學系聚集了羅賓斯(Lionel Robbins)、哈耶克(Friedrich Hayek)等古典自由主義者,政治學系由哈羅德 · 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等民主社會主義者坐鎮。在經濟系,哈耶克的影響最大,他旗幟鮮明地反對凱恩斯的干預主義,認為這是一條“通往奴役之路”。
科斯攻讀的是商業學位,他的授業導師是阿諾德 · 普蘭特(Arnold Plant)。在理念上,普蘭特師承坎南(Edwin Cannan),贊同哈耶克的古典自由主義;在授課內容上,普蘭特講授企業管理,相比于經濟學更加注重實務。普蘭特注重實務的傾向,影響了科斯對經濟體系的看法。相比于其他經濟學家埋頭于價格體系和均衡分析,科斯看到的是現實經濟體系中的一個個企業。在普蘭特指導下,科斯閱讀了亞當 · 斯密的《國富論》。斯密強調分工,認為人們在自利的引導下互相合作,能夠實現各自的目的。順著斯密的邏輯,科斯進一步思考,既然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能夠實現資源有效配置,為什么存在企業呢?
1931年,科斯得到學校授予的歐內斯特 · 卡塞爾旅行獎學金(Sir Ernest Cassel Travelling Scholarship),同意他到美國考察,“研究美國工業組織中的垂直一體化和橫向一體化的經濟問題”。其時,關于社會主義、干預主義以及計劃的可能性,思想界的爭論異常激烈。身處倫敦經濟學院,科斯不可能置身事外,為什么整個社會沒有被組織成一個大企業?既然市場能夠自發運行,企業存在的依據何在?懷著上述種種疑問,科斯調查了美國通用汽車公司(General Motors)、福特汽車公司(Ford Motor Company)等代表性大企業,訪問了芝加哥大學,并拜訪了經濟學家里昂惕夫(Wassily W Leontief),同他探討企業生產決策問題。
通過在美國的調查研究,科斯相信疑問“已經部分地解決了”,他意識到“經濟學家……忽略了運用市場的價格機制是要花費成本的事實……一種交易是在企業組織內進行還是在市場中發生,取決于達到同樣的結果時在企業組織內的交易成本與在市場運作的交易成本的比較”。一年以后,科斯回到英國,順利獲得倫敦經濟學院的商業學士學位。1932年,正是大蕭條以來最壞的年份,大學畢業生難以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而科斯卻被鄧迪經濟與商業學院(Dundee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Commerce)聘為助教。
《企業的性質》——跨越斯密和熊彼特的理論鴻溝
科斯“帶著滿腦子關于企業的想法”來到鄧迪經濟與商業學院,負責講授三門課,其中一門是工商企業組織。很快他就喜歡上了講課,并且對自己的講課方式和效果頗為滿意。在給朋友的信中,科斯寫道:“對這門課程來說,這是一種新的研究方法(我想),我自己感覺是相當滿意的。我能說的一件事是我自己做得完全成功了。”完成授課任務之余,科斯進一步閱讀經濟學經典原著,并同朋友一起進行調查研究。1934年,科斯到利物浦大學(the University of Liverpool)擔任助理講師,講授銀行金融課程。1935年,科斯受聘到倫敦經濟學院擔任經濟學助理講師,負責壟斷理論方面的課程。由于科斯認真研讀過愛德華 · 張伯倫(E. H. Chamberlin)的《壟斷競爭理論》(The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和瓊 · 羅賓遜(Joan Robinson)的《不完全競爭經濟學》(The Economics of Imperfect Competition),并且發表過《壟斷理論的評論》等論文,所以“開講壟斷理論這門課程對科斯來說不會有特別的困難”。此外,他還在工商管理系講授公用事業經濟學課程,同時擔任阿諾德 · 普蘭特的助手。同時,科斯對“英國的水、氣、電公用行業,尤其是郵電業和廣播業的歷史進行了一系列的研究,并出版了研究著作”。
在鄧迪經濟與商業學院任教時,科斯結合自己在美國的考察心得,寫過一篇論文《企業的性質》(The Nature of the Firm),可惜投稿之后猶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令人意外的是,三年之后,即1937年,《企業的性質》終于公開發表。正是這篇在當時并未引起人們重視的論文,奠定了后來科斯獲得諾貝爾獎的基礎。
根據后來艾爾弗雷德 · 錢德勒(Alfred D. Chandler)的研究,企業在當時已成為美、德、英等發達國家經濟力量的主體,但科斯認為,經濟學從未對“企業”下過明確定義,阿瑟 · 索爾特(Arthur Salter)甚至認為經濟體制是自行運行的。“它的日常運行不在集中控制之下,它不需要中央的監查……這個過程是自動的、有彈性的和反應靈敏的。”顯然,在這個“自行運行”的經濟體制中,企業是不存在的。因此,科斯批評經濟學理論已經嚴重背離了經濟現實,成為經濟學家們的智力游戲。
自亞當 · 斯密出版《國富論》以來,“看不見的手”被公認為最有效的資源配置方式,廠商和消費者類似于一個個的原子,根據自利的原則在市場的汪洋大海中游蕩,至于廠商內部的決策過程及原因,則在長時期內成為“黑箱”。斯密沒看到企業,是因為18世紀時現代企業尚未出現。直到20世紀初期,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等經濟學家開始關注企業家的協調作用。科斯認為,斯密那只“看不見的手”同熊彼特的企業家理論之間存在鴻溝:既然“看不見的手”能夠有效配置資源,企業家為什么會出現?既然企業家通過組織協調可以有效配置資源,“看不見的手”豈不成為多余?結合在美國的考察經驗,科斯認為企業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在于利用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是需要成本的,包括“所有發現相關價格的工作”、“市場上發生的每一筆交易的談判和簽約的費用”等。“通過形成一個組織,并允許某個權威(一個‘企業家’)來支配資源,就能節約某些市場運行成本。”既然市場運行需要成本,那么當“看不見的手”成本高于企業時,企業家配置資源就成為首選。通過運用“市場運行成本”這一概念,科斯成功揭示企業產生的原因,并跨越了斯密和熊彼特之間的理論鴻溝。
市場運行需要成本,企業可以以低于市場運行成本的方式配置資源,為什么社會沒有被組織成為一個大工廠呢?科斯認為,原因在于企業內部交易同樣需要成本。當企業內部交易成本小于市場運行成本時,企業傾向于擴張;反之,企業則選擇收縮。擴張和收縮的邊界,即在于“企業內部組織一筆額外交易的成本,等于通過在公開市場上完成同一筆交易的成本或在另一個企業中組織同樣交易的成本”。至此,交易成本理論誕生,企業內部的組織管理與企業外部的市場交易可以采用同一個解釋方式和計量體系,經濟學同管理學走到了一起。
《社會成本問題》——開創“法經濟學”
在《企業的性質》中,科斯認識到市場運行需要成本,企業組織需要成本,這兩類成本后來被概括為“交易費用”,成為新制度經濟學分析架構的核心概念。實際上,科斯的《企業的性質》只是一個開端,關于市場運行成本包括哪些?企業組織成本又有哪些?二者如何衡量?如何比較?這一系列的問題,科斯并沒有給出答案,所以該論文最重要的貢獻在于指出分析思路,而非解決問題。《企業的性質》中指出的問題,成為科斯及其追隨者日后的研究方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整個新制度經濟學派的研究,就是在《企業的性質》的啟發下予以展開的。
雖然《企業的性質》在經濟學上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但該文發表時,幾乎沒有引起任何關注,作為倫敦經濟學院經濟系領頭人的羅賓斯和哈耶克,甚至從來沒有提起過這篇論文。兩年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1940年,科斯進入戰時政府工作,被任命為森林委員會統計局負責人,主持調查英國的木材生產情況。1941年,科斯被調至戰時內閣直轄的中央統計局,“負責最后的軍火統計,它們包括有槍支、坦克和彈藥等”。在政府工作期間,科斯雖然不能從事理論研究,卻證實了他關于組織運行成本的觀點。戰爭結束后,科斯于1946年回到倫敦經濟學院,繼續進行理論研究。
戰后,英國工黨政府按照《貝弗里奇報告》(Beveridge Report)的主張,大力推進福利國家政策,公用事業領域進行國有化。科斯一直致力于公用事業經濟學研究,他認為工黨政府的政策并不能帶來社會產值最大化。1950年,科斯出版了第一本公用事業經濟學著作:《英國廣播業:壟斷狀況的研究》(British Broadcasting: A Study in Monopoly)。“因為對英國的未來缺乏信心,對美國生活方式的喜歡以及對美國經濟的贊賞”,1951年,科斯移居美國,在公用事業經濟學家約翰 · 薩姆納(John Sumner)推薦下,科斯在布法羅大學(the University of Buffalo)謀得教職。1958年,科斯進入斯坦福大學行為科學高級研究中心工作,結識了托馬斯 · 庫恩(Thomas Samuel Kuhn)。庫恩的觀點,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科斯,《測量在現代物理科學中的功能》(The Function of Measurement in Modern Physical Science)使他“明白了數量方法在經濟學中的應用在本質上與自然科學中的情況一樣”。
1959年,科斯在艾倫 · 迪萊克特(Aaron Director)主編的《法律和經濟學雜志》(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發表論文《聯邦通訊委員會》(The Federal 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總結自己多年
95cb3305f0e244d5231e7b09ba527675研究公用事業經濟學的觀點,指出:“權利的界定是市場交易的基本前提,但是最終的結果(產值最大化)與法律或規則無關。”對科斯的上述觀點,芝加哥大學的喬治 · 斯蒂格勒(George Joseph Stigler)、彌爾頓 · 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等著名經濟學家紛紛表示異議。為平息爭論,艾倫 · 迪萊克特召集科斯以及斯蒂格勒、弗里德曼等芝加哥學派經濟學家到自己家中進行座談。座談一開始,科斯首先發問:“假定一家工廠,因為生產而污染了鄰居,損害了鄰居,政府應不應該對工廠加以約束,以征稅或其他辦法使工廠減少污染呢?”所有學者都回答政府應該干預,但科斯并不贊同,他據理力爭,只身同整個芝加哥學派展開辯論。后來弗里德曼轉變立場,開始為科斯辯護,最終科斯說服了所有人。這次辯論后,科斯答應迪萊克特再寫一篇文章,進一步深入分析座談會上所討論的問題。1960年,科斯在《法律和經濟學雜志》發表論文《社會成本問題》(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
在《社會成本問題》中,科斯首先指出,污染問題并非是企業單方面污染居民,而是具有“交互性質”:企業污染環境,給居民造成損失,如果政府干預企業,同樣會給企業造成損失。因此,“必須從總體的和邊際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問題”。以牧場主走失的牛群給農場主帶來損失為例,在交易成本為零的前提下,科斯認為法院無論將過錯歸咎于哪一方,或者對此不過問,都不會影響最終的交易結果。然而,現實社會中交易成本不可能為零,所以法院對權利的判決,無疑會影響到資源的配置。科斯認為,法院對產權的具體安排,不能僅僅簡單地向污染者征收“庇古稅”了事,而是要考慮具體的經濟后果,以追求社會產值的最大化為衡量標準。在大量實際調查研究的基礎上,科斯認為絕大多數政府管制的事務,都以失敗而告終。
科斯的《社會成本問題》,一方面使經濟學家分析經濟體系時考慮法律等制度環境的影響,擴展了經濟學的分析視野;另一方面使法律學家修訂法律時要分析其經濟后果,開創了一門新學科——“法經濟學”。一石激起千層浪,《社會成本問題》發表之后,經濟學界和法學界的贊譽與批評之聲不絕于耳,喬治 · 斯蒂格勒甚至將其主要觀點概括為“科斯定理”。對此,科斯并不以為意,繼續專心從事公用事業經濟學研究。1964年,由于《社會成本問題》對法學的強烈影響,芝加哥大學法學院邀請科斯來校任教,以填補迪萊克特退休留下的空缺。
獲得諾貝爾獎
在芝加哥大學,科斯同其他經濟學家一起對《社會成本問題》中提出的問題進行了大量實證研究,并將研究結果發表在《法律和經濟學雜志》。值得一提的是,科斯在芝加哥大學與張五常結識,“與張五常的討論,使我清楚地意識到交易成本對經濟活動運作的重要性及廣泛影響”。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后,科斯的交易、產權等思想迅速傳播,直接影響了一代經濟學家,進而間接影響了中國的改革進程。1982年,科斯從芝加哥大學法學院退休。此后,他將自己發表過的最主要的論文編輯成冊,1988年以《企業、市場與法律》(The 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