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生日。一個是真正的出生日,一個是14歲那年的1976年7月28日。關于我第二個生日,是由于我經歷了20世紀人類最大的災難之一———唐山大地震。這是唐山人的蒙難日,也是所有幸存的唐山人集體的生日。地震的前一個晚上,我利用放假期間,給我家的雞窩搭個棚子。雞窩搭好了,可是九只母雞就是不上架,不進窩。我滿院子里追雞,騰起滿院的塵土。母親非常生氣地說:“別逮了,不上架就算了,跑不遠的。”我只好回到屋里吃飯。當時,并不知道這是地震的前兆。
在我的印象里,母親是非常勤勞的女人,人緣很好。母親當過勞動模范。我時常聽見鄰居或鎮上人夸獎母親,這是我心里值得安慰的。每年過生日,母親都要煮幾個雞蛋,讓我在桌子上滾那么幾下,然后才剝開吃。母親說,這樣就去禍免災。母親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欣慰的笑。
一天晚上,我放學回家,看見母親把飯做好了,碗扣著飯菜,可她的人卻不在,我滿院子找一遍,也沒有找到。我自己慢慢地吃完了,聽見院子里有響動,出去一看,母親正背著高高的一垛柴草,吃力地走進院子,頭發都被柴草纏住了。我跑過去,幫母親卸下柴草,還幫母親分開一絲絲頭發。母親為了我上學,省吃儉用,拼命干活。我很感動,勸說母親不要太勞累了。母親好像沒聽見我的話。
當然,這都是我少年時代的印象,殊不知,唐山大地震的災難馬上就逼過來了!轟隆一聲,房頂的檁木和磚瓦就砸了下來。房頂落下的一剎那,人們都被震倒了,多虧有一只箱子放在炕上的東頭,房頂直接砸在箱子上,我們被埋住了,但有一個小小的空間。我們都活著。媽媽顫抖著撫摸著我的頭:“明山,你沒事吧?”我小聲說:“媽媽,我沒事兒。媽這是怎么啦?”還沒等媽媽回答,就聽見外面的人喊:地震啦!地震,這時我對地震有了最刻骨銘心的仇恨。我能活嗎?媽媽在里面鼓勵我,堅持,然后自己喊著:“救人啊!”我也想喊,母親不讓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著,想哭了,母親不讓我哭,哭也會傷神的。不久,外面就下雨了,不斷有水滴落下來。母親和姑姑大聲喊著,呼救著……
鄰居紛紛趕來了,很快就扒出了我們,我沒有受傷,可母親的腿和眼窩在流血。我們哆嗦著躲在院里的黃瓜架旁,感受著恐懼的余震。母親默默地說:“你爸,也不知怎么樣了?”當時,爸爸在30華里之外的“五七干校”學習。呼救聲不斷,我想請求母親放我到別的人家里救人。母親摸摸我的頭和身子,見我真的沒傷,就點頭答應了。我跑了,跑過黑黑的裂縫,跑過高低不平的廢墟,加入大人們救人的行列。我跟著救活了十幾個人,也幫著大人拖出十幾具尸體。我的手指流著血,自己都不知道疼。緊接著,大批的解放軍來了,成群的醫療隊來了,一架接一架的運輸飛機來了……我們感受到了“大集體”在災難面前的特殊力量。我還是個孩子,當時干的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簡易房,自己學會了木匠和瓦匠。我們家震后的房子是我壘起來的,我們學校的房子都是當地的同學建造起來的。我感覺,自己過早地長大了。當時,我們班共有51個人,等到學校見面的時候,有少一半的同學沒來,老師點名的時候,沒人喊到就說明這個人走了。我們的班長也死了,是老師代替班長喊了一聲:“起立!”我們默默地站立起來,低頭向遇難的同學默哀。下課的時候,我們到河邊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別放在遇難同學的桌面上,深深地向他們鞠躬,祈禱他們能在另一個世界里,組成一個嶄新的班集體。有一位老人,在學校的廢墟上放起了風箏。走到跟前,我認出他是我們班賈志旺的爺爺。賈志旺跟著老師守校,死在學校里的,他爺爺給他做的風箏,他還沒用過一次,爺爺坐在孫子的墳頭旁,給他放風箏,還默默地說著話:“志旺,志旺……”在飄飛的風箏下,我們開始重建家園。人生的意義就是把個體的悲劇演成喜劇。家的意義同樣是把悲劇演化成喜劇。給家釀成悲劇的意外有萬千種,可是,地震是對家破壞力最大的一種。地震以搖蕩的形式突兀地開始,許多個家庭,都是以殘缺的哀傷朦朧地結束或是夭折。當新的家庭,再次組合起來的時候,總是帶著災難的陰影,走出這個陰影要經歷多少時間、多少愛?我親眼目睹了無數個幸福家庭在災難瞬間的毀滅、掙扎、互救和組合的感人情景。有這樣一個家庭,有這樣一個女人,地震中經歷了非同尋常的磨難。她與戀人剛剛從知青點返城結婚,組成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她們的愛曾讓那么多的人羨慕。男人是地震研究人員,他那天在地震臺值班,而女人也在醫院值班,她是唐山某醫院的一名護士長。
唐山大地震爆發后,男人沒有砸在廢墟里,可女人卻因為救護一個產婦,砸在廢墟里,壓了四天四夜,她受了重傷,還用僅剩的一瓶葡萄糖水喂活了懷里的這個嬰兒。當解放軍把她扒出來的時候,她因喉嚨塞著一團泥而窒息。男人抱住她的尸體,含淚把她送到墓地統一掩埋。天下起了大雨,男人走了,解放軍在雨停之后,掩埋時,突然發現她活著,因為雨水沖掉了她喉嚨里的泥團,軍人就趕緊把她送到飛機場,送到武漢治療。男人不知道她還活著。此時,她的妹妹也剛剛結婚,她的男人也在劫難中死去了。在她也受傷,痛不欲生的時候,得到了他的幫助。而他還有一個四歲的兒子,為了照顧姐姐留下的孩子,為了彌補震后的創傷,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半年后,姐姐出院回到唐山,見到這個情景,簡直無法接受。妹妹就想離開他,讓他們走到一起來。可她不愿再破壞他和妹妹的幸福,就舉手宣誓做了SOS兒童村的媽媽。這兩個家庭,一個是充滿奉獻意味的大家庭;一個是組合后愧疚不安的小家庭。他們互相攙扶著、安慰著,尋找新的愛的支點,用人間的大愛來彌補災難造成的創傷。當我問那位姐姐,為了妹妹或者孤兒而犧牲愛情的時候,是如何想的?她只說,如果愛是“七巧板”的話,愛情只是其中的一塊。雖然我的新家庭沒有了愛情,可并沒有丟失愛。我喜歡這些孩子們,孩子們也是愛我的。是我們共同的愛,支撐著我們的幸福!她的這番話使我感動,讓公眾看到了人類戰勝災難過程中最偉大、最純潔的愛。我還認識一個這樣特殊的家庭。開灤煤礦的一名女工,與男友相親相愛,地震的前兩天她們領了結婚證,就要到天津旅行結婚。因為她的男友是在天津海河邊長大的,對家鄉十分有感情。他們本來買好了那天晚上七時的火車票。他們趕到火車站的時候,因為她家里有事,而更改日期回到家里。誰知,夜里就把這個剛剛建立的小家庭給毀滅了。男人當場砸死了,從廢墟里扒出來時,男人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張車票。女人保留了那張車票,她痛不欲生之后,毅然離開了這個城市,到了天津,舉行了一次沒有新郎的旅行結婚儀式,她抱著男人的骨灰盒,站在海河邊默默地對他發誓,要留在這座特殊的城市里生活,永遠不嫁,永遠陪著你!
后來人們知道,這位姑娘果然沒再嫁人,單身生活到了今天,抱養了一個孤兒。她自己感到有個家,別人也以為她有個家。她在紡織廠工作,如今下崗了,在自己面臨新的選擇的時候,她對著死去戀人的照片默默地說著心里話,是男人遺像給了她力量,重新振作起來,自己搞了一個副食店,憑著自己的雙手,過上了好日子。她說自己的家很好,因為真正地愛過一次,不論結果如何,都不虛此生!經歷這場災難的人是不幸的,經歷這場災難的人又是有幸的。我看見了人間的友好、互助的光輝。生命最可貴的精神,在災難中復活。這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經歷。我常常對大地進行詛咒式的祈禱,由誰來開拓不幸災難的救贖之路呢?靠一種精神,唐山人不就是依靠這種抗震精神創造今天的經濟奇跡的嗎?三十多年過去了,今天走在故鄉抗震紀念碑廣場上,看見一片片的高樓大廈,看見放風箏的孩子快樂地奔跑著。一個老人瞇著眼睛看著風箏,目光是沉靜和安詳。孩子們的激情在風箏的飄蕩中延伸,他們純真的目光超越了大地。風箏飄走了,又飄來了,愿生活中只有美麗的風箏而不再有災難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