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吃派飯”,對于現在農村上了年紀的人一定不陌生。在我國解放后的30年里轟轟烈烈開展的各項基層運動中,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工作隊下鄉來,貧下中農笑顏開”,這是當年下基層工作隊受到農民歡迎的一種場景。“吃派飯”一詞與這些工作隊是緊密相連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為了在政治上確立社會主義的新制度,為了在經濟上建立社會主義新關系,為了在文化上形成社會主義新觀念,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群眾,在全國開展了一連串的政治運動。諸如,土地改革運動、鎮壓反革命運動、抗美援朝運動、農業生產互助合作運動、三反運動、愛國增產節約運動、五反運動、以除四害為中心的愛國衛生運動、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反對右傾思想運動、增產節約運動、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又名四清運動,在城市叫五反運動)、增產節約運動、文化大革命、批判四人幫,等等。
在這一系列的基層政治運動中,為了廣泛發動群眾,上級機關通常要派出工作隊,深入基層動員群眾。但由于當時的經濟條件限制,廣大農村沒有招待客人的飯店。為了解決工作隊成員的生活問題,“吃派飯”這一約定俗成的生活制度隨之形成,并逐漸推廣到全中國。
“吃派飯”是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被分派到農戶中輪流吃飯。這一約定俗成的工作生活制度,要求工作隊成員無論職位高低,無論身體健康情況,無論生活習慣如何,均不必成立專門的食堂,而是被分派到政治覺悟比較高的農戶家中吃飯,通過“同吃、同住、同勞動”,與群眾打成一片,形成魚水之情。按照約定,農戶不必專門設宴款待,工作隊成員不得挑剔飯菜質量。農民吃什么,工作隊成員就吃什么,并且在飯后必須按照一定標準向農戶付清伙食費。“吃派飯”是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戰爭年代逐漸形成的并一貫堅持的工作生活制度,曾經被贊譽為“是我們黨,我們的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密切聯系群眾的紐帶和橋梁”,是黨的優良傳統之一。這一工作生活制度既解決了農村工作隊的生活問題,又是工作隊成員接近群眾,了解群眾、團結群眾和發動群眾投身革命事業的好方法。
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吃派飯”這一工作隊生活制度毫無疑問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的歷次運動中被廣泛推行的。而就這一制度的產生源頭來說,似乎要早得多。
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新四軍的指戰員﹑政治工作人員和地方干部組成精干的武裝工作隊,其任務是深入到敵占區進行武裝斗爭和宣傳組織工作,靈活運用各種斗爭方式打擊、瓦解敵軍,摧毀偽組織和偽政權,配合根據地對敵斗爭,使敵占區逐步變為抗日根據地。這些敵后武裝工作隊深受老百姓的愛戴,經常被農戶邀請至家里吃飯。到了解放戰爭時期,在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理論的影響下,中國共產黨的部分黨員扎根農村,深入各地農民群眾之中,宣傳革命道理,領導農民開展土改運動。土改工作隊成員在農戶家里吃飯,按照當時的規定付錢。就是這樣,根據革命戰爭的需要在農戶家中吃飯,密切了黨群關系,使黨的各項工作受到了人民的擁護和支持,并最后取得了解放戰爭的勝利。可以認定,“吃派飯”是伴隨著各種下鄉工作隊的出現而產生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由于當時全國農村普遍生活條件不好,物質匱乏,每當干部下到農村基層工作時,一開始還是由村干部設宴招待的。可是,隨著下鄉工作越來越頻繁,下鄉的干部越來越多,村干部實在招待不過來,不得不擴大接待人員的范圍,隨之產生了一種將下鄉干部分派到農戶家中輪流吃飯的制度。由于到誰家吃飯都由村隊干部指派,故名曰“吃派飯”,即工作隊與農戶共同吃飯。后來發展到“三同”,即干部下鄉要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20世紀50年代后期,國家將上百萬干部下放到農村、工廠,要求他們與當地工農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以解決干部的“三門(家門、校門、機關門)”問題。“同吃”也就是下放干部輪流在所在生產隊的社員家中吃飯,被稱為吃百家飯。“吃派飯”這樣一種形式自此被推廣到全國范圍,上升為一種基本的工作生活制度。緊接著,在“三反運動”“五反運動”中、在反對“右派”運動中、在愛國衛生運動中、在生產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在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又名四清運動)、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中,“吃派飯”作為一種發動農民群眾走群眾路線的工作方法被廣泛推行。每個參與者大都經歷了“吃派飯”這一普遍的工作方式和生活制度。
后來,“吃派飯”者不僅僅限于下鄉工作的干部,有時候還擴大到農村學校的公辦教師。這項制度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以后,干部下鄉仍然保持著“吃派飯”這一傳統。
“吃派飯”作為基層干部下鄉工作的生活制度,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影響很大。當年的工作隊成員自然留下了不少津津有味的回憶錄,而當年的農家子弟作為主人則另有一番感受。在這些回憶錄或筆記中許多人詳細談到了“吃派飯”和“被派吃”的真切感受。現在選錄幾個片段,我們共同感受一下那段歷史吧。
一位當年的工作隊成員如是說:“我在農村吃派飯多年,有個過程。剛開始時心里非常害怕,不愿意去,不好意思啊,常常吃不飽……時間長了,感覺這樣不行,慢慢臉也大了,也敢讓人家給添飯了,能張開嘴吃飯了。”
“記得開飯時,含辛茹苦、樸實厚道的房東一家熱情地把你迎進了屋里,將那已經熱乎了的火炕再加把柴;粥熬的也比平時稠許多;還往那老咸菜里滴上了幾滴經年舍不得吃的香油……用現在的話講,那叫‘國賓待遇,最高規格’了……因為鄉親們把你沒當外人,是當親人待了。”
“其實,最讓小隊長派飯傷腦筋的是,群眾缸里沒有米。遇上青黃不接時,群眾是早餐稀稀粥、中餐‘瓜菜代’、晚餐米湯照月亮度‘春荒’。群眾缸里無米不能輕易與下鄉干部反映,又不能因為缸里無米不派飯。”
一位“被派吃”的農家子弟這樣說:“母親皺眉,倒不是對工作隊有什么反感,而是發愁吃飯……本來我們家在‘四清’中被提升為‘富裕中農’,離富農階級僅差‘半級’,干部吃派飯是輪不到我們這種臨近階級敵人邊緣的人家的。但是,后來那些貧下中農覺得給工作隊做飯不但麻煩,而且賠錢——吃一天飯才給1斤2兩糧票、4毛錢——實在不劃算,就向領導提了意見:不能便宜那些成分高的,他們倒是圖了心凈!除了‘黑五類’分子家以外,都應該派飯。這個建議立即被采納了……誠惶誠恐支應了一天,晚上,‘工作隊’吃完飯走了。母親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把剩下的兩個窩頭掰作四塊,給我們一人一塊,說:‘鍋里還有點菜湯,你們就著熱吃吧。’唉,不管怎么說,今天算是過去了,下次該怎么打發呢?”
“‘四清’工作隊經濟上的保障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中央制定了完善的經濟補貼政策,二是做好工作隊員的家屬安置工作。工作隊員在貧下中農家里吃飯、住宿,要每天交四角伙食費、一斤四兩糧票。在那個物質貧乏、自由交易受到限制的年代里,一年下來,全國平均每個社員的收入僅僅四五十元錢(1964年是47.5元,1965年52.3元),能通過提供食宿給他們些許經濟上的補貼,農民自然非常高興。無形之中,也提高了工作隊員在鄉村的受歡迎程度。”
河北省檔案館館藏的一份檔案,記載了四清運動時期國家工作人員的糧食補助和經費開支情況。“一、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各級機關、企業、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應該貫徹與工人、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精神,在單位宿舍或農民家里住宿,在單位食堂或農民家里搭伙,不住旅館、招待所。”
從這些回憶錄及資料來看,一般情況下是下鄉干部在農戶家吃飯,一戶吃一天,按規定繳納糧票和生活費。就“社教”運動而言,工作隊員在貧下中農家里吃飯,要“每天交四角伙食費、一斤四兩糧票”。雖然地域不同,各地的規定也不盡相同,但與這個標準沒有太多的差別。當然并不是每一戶農民都能獲得被派飯的資格。當時工作隊到誰家吃飯是有標準的,其中有兩類農戶沒有資格:一是因為政治原因,地富反壞右分子、服過刑的、正服刑的人家,不能派飯;二是家庭原因,太窮困,實在拿不出東西給干部做飯的,不派;家里沒兒沒女沒人做飯,或者有病人,呆傻人,不衛生的,也不派。因此,誰家能夠獲得被派飯的資格在當時是很光榮的一件事。
“吃派飯”作為干部下鄉工作的基本制度,也是每個干部都要面臨的基本問題,所以在這個過程中,每個干部都會有不同的態度。比較自覺的干部吃完飯,主動把糧票給農戶,或者農戶不好意思要糧票的話,這些干部便悄悄把糧票壓在飯碗底下,留給農戶。這些干部非常體諒農民的苦衷,對農戶對自己的熱情款待深受感動,由此發自內心的去幫助農民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在與農民吃飯的過程中,雙方都可以暢所欲言,農戶拿干部當“家里人”傾訴,一餐下來,家長里短,村風民情,知了不少,干部也就能了解到很多農村的真實情況。但還有一些不自覺的干部不愿把糧票給農戶,而是自己留著,借機占農戶點便宜。而一些淳樸的農戶也不好意思要。對于這些干部,農民心里有怨言,也無法說出口。久而久之,農民和干部之間產生了隔閡。農民對干部不滿意,不敢也不愿跟干部道出自己的真實情況,干部也就不能了解到真實的情況,農村的問題便會得不到解決。這不僅不會密切干群關系,干群關系還會因此受到傷害。另外,由于農村衛生條件和經濟條件比之城市差了很多,對于大部分在城市中生活的干部和知識青年來說普遍覺得吃派飯是非常不習慣的。因此,稱病,拒絕下鄉的人也很多。
農民群眾對待“吃派飯”的心理和態度也很復雜。每當輪到自己“被派吃”,一方面對于自家有接近上級派來的干部的機會感到很高興,另一方面對于要付出較多的費用而發愁。當時北方農民平素很少能夠吃到蛋禽、豆腐、粉條,逢年過節也難得吃上豬羊牛肉,為了招待好工作隊成員,為了自家的面子,他們往往把家中積攢的最好的食品拿出來,竭盡全力招待工作隊員。由于優質的面食和副食畢竟太少,只好做成兩種飯,先讓工作隊吃好的,待工作隊成員走了之后,全家人再吃相對劣質的飯菜。這樣,工作組所給的糧票根本無法解決農戶招待一天所耗費的費用。對于工作組的人員而言,吃的飯比平時要好得多,生活待遇很高。好在,這種“吃派飯”的時間對于一家農戶來說,只有一天或兩天的時間,并且“被派吃”的周期較長,幾個月才輪流一次,負擔不太沉重。另外,還有一部分農民由于膽小怕事,對下鄉搞調查的工作隊不敢或不愿說出真實的情況,對工作隊往往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因此工作隊通過“吃派飯”了解的民情畢竟是有限的。
通過“吃派飯”,通過與農戶同吃、同住、同勞動,工作隊密切了與農民群眾的關系,這有利于黨群關系的和諧發展。正如劉金恒在《歲月荏苒之吃派飯》中所描寫得那樣,“干部到農村吃派飯是了解農村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晴雨表。建國前到農村吃派飯,干部能得到老百姓的保護;建國后到農村吃派飯,看出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大躍進期間到農村吃派飯,看得出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所下降;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到農村吃派飯,看得出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處于艱難的境地。”于此可以看出,“吃派飯”這種工作生活制度,可以幫助干部直接了解社情民意,可以密切干群關系,起到了橋梁和紐帶的作用。總而言之,“吃派飯”是中國共產黨深入基層,了解民意的一種行之有效的制度。這種基層干部工作生活制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被群眾所接受的。
但是客觀上講,任何一項制度,都不是完美的,有利就必然有弊。雖然建立這項制度的初衷是好的,但是隨著這項制度的廣泛實行,它的弊端也就慢慢暴露出來。在一些地區,農民與干部之間難免存在隔閡,農民怕說多話得罪當地干部,或“做錯事”被劃成“黑五類”,使得工作隊并不能完全了解農村的真實情況;尤其是“白吃飯”造成了相當惡劣的影響;加之,農民的許多現實問題得不到解決,“吃派飯”自然產生了一定消極影響。
改革開放以后,一些干部下鄉吃飯不進農家門了,不吃“農家飯”了,改在“村食堂”、飯館里、村干部家。農民群眾往往先從下鄉干部的“吃吃喝喝”上看黨風,看“遠近”。而干部離農民越來越遠,不要說在農戶家里不吃飯了,就連和農民談話都成了稀罕的事情。更有甚者,干部下鄉時有車接車送,警車開道,專人陪同,前呼后擁,耀武揚威。遇到這樣的干部,群眾惟恐躲之不及,根本沒有親近感。干部離農民的心越來越遠,與農民的關系明顯疏遠了、淡漠了。一些基層干部的腐敗也往往始自不經意的一餐一飯,然后逐漸滑入罪惡的深淵。這些都直接影響著黨的形象和干群關系。
雖然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經濟的發展,舊有的工作方式也需要改一改,“吃派飯”的歷史已經過去。吃飯方式雖然是小事,但它反映了國家工作人員的工作作風。今天重提“吃派飯”,不僅可以讓人們回憶起那段不平常的經歷,更重要的是可以警醒當下的一些基層干部,能夠幫助他們去掉身上的“不正之風”,發揚優良傳統,端正聯系群眾的作風。干部下基層“吃派飯”,重要的是為什么吃,怎么吃。為了解民情,融洽感情,貼近百姓,而“吃派飯”,可以起到聯系群眾,幫助農民解決困難的作用。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下鄉,則另當別論。
正如劉金恒同志在《歲月荏苒之吃派飯》中所說的,“‘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要說,吃得百家飯,方能識民情;民間苦與樂,了然在胸中;決策能對頭,工作方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