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冬梅,1971年出生于浙江嵊州,一座盛產越劇的江南小城。2005年開始寫作詩歌、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讀者·鄉土人文版》《鴨綠江》《東京文學》《文學與人生》《浙江作家》《浙江日報》《野草》等報刊雜志,已出版散文集《一棵樹的惆悵》。現供職于某報社,新聞報道之余,播種心情文字。
一
雨嘩嘩嘩,嘩嘩嘩,一陣緊趕一陣,把雪晴的心給徹底澆涼了,澆絕望了,也澆安心了。雪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緞子一樣滑下來的雨匹,跟老天撒氣,你要下便下,看你還能下幾天。
昨天,前天,大前天,天一直在下雨,把一個秋天愁得涕淚橫流的樣子,雪晴也就跟著秋天愁。下雨天,又粘又稠,非但她這樣的粽子攤佬,幾乎所有的商場、酒店、酒吧、洗足房美容店的生意都會一落千丈。“老天爺,你瘋吧,你就瘋吧。這里澇死,云南貴州旱死,看你還能橫行到幾時。”雪晴心里嘰嘰喳喳地發泄著對老天的不滿。
昨天,前天,她都準時出去擺攤了。今天,當她用改裝過的三輪自行車載著爐子,載著粽子穿過層層疊疊的雨幕到達攤位時,水仙卻不依了,盯著她濕淋淋的頭發,濕淋淋的雨披罵,你前世沒見過錢啊,這么大雨還出來,不要命了?罵詞跟半路上一位私家車主如出一轍,那私家車主罵,你找死啊!
水仙罵她有疼她的意思在,那私家車主卻是氣急敗壞的。也難怪。當時,雪晴的靈魂都嚇出竅了。雪晴騎著三輪自行車準備出工時,城市還是將醒未醒時。將醒未醒的城市,罩在暗沉沉的光里,比較安靜,除了雪晴這樣要早早出動的早餐攤外,很少有其他的行人和車輛出行。在這樣相對寬敞的早晨,雪晴的車速也就相對較快。今天,就在雪晴披風斬雨,從百道嶺沖下來往城西拐彎的當兒,突然斜刺里殺出一輛小車,幾乎與雪晴的三輪車擦肩而過。雪晴驚魂未定停下來,就見車主也停下車,搖下車窗,閃出一張麥餅臉。麥餅臉在馬達一樣狂暴的雨中扔過來一句罵:你投胎啊,你找死啊!等那人罵完發動汽車后,雪晴才捋起衣袖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痛的眼睛,懵懵懂懂跨上車子。
水仙平時要到半早上才起床的。今天,她要替鄉下的母親去人民醫院掛專家門診的號,所以起大早開了“水仙超市”的門,才看到了落雨一樣的雪晴。水仙一邊手忙腳亂給她遞干毛巾,遞吹風機,一邊橫眉豎眼,明天這么大雨,你還敢來擺攤的話,老娘再也不理你,路面都積半腳掌水了,你想想多危險。邊叨咕邊幫雪晴搬爐子搬粽子。她執意不讓雪晴支攤,叫她直接把攤擺在店門口,自己匆匆打車去了人民醫院。
等雪晴擺布妥當,城市也迷糊過來。半小時后,迎來上班高峰。學生、工人、干部,使喚著自行車、電瓶車、小汽車,行色夸張地穿過雨簾,把雪晴的粽子攤嚴重地忽視了。
在被忽視的大把時光里,雪晴就有些木訥訥,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灰意冷。一位撐著傘走過來的中年人,走到她面前,說,來一個蜜棗粽,來一個蜜棗粽,來一個蜜棗粽。連著喊了三次,她才回過神來。小汽車、麥餅臉、粽子、三輪車,在她腦子里次第上演。
雨天的生意一直差。但從來沒有一個雨天的生意差得像今天那樣離譜。往常,雪晴每天要賣100個粽子,今天,竟然20個還差一個。疏疏朗朗的客人過來,“叮”一聲扔一粒硬幣,過一會,又“當”一聲扔下一粒硬幣,一粒粒硬幣仿佛還沾著生生的水意。
19個粽子,一塊錢一個,就算全部是利潤,也就19塊錢。想想半夜三更起來,撇下丹丹一個人在家里,小孩子或許會被暴雨嚇得躲進被窩里;想想自己剛才差點為這19塊錢發生車禍,差點為這19塊錢缺胳膊斷腿,或者血濺百道嶺當場斃命,雪晴就不可遏止地心頭發酸。她想,自己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一身輕松,可是這樣一來,她的丹丹不就成了孤兒了,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成了孤兒的丹丹怎么辦?沒爹沒娘的丹丹怎么辦?就在那時,她下定決心,明天再下雨的話,打死她也不去擺攤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
中午時候,雨明顯小了下去。一滴雨掛在屋檐上,老半天都嗒不下來,把雪晴的一顆心又攪起一絲希望。兩點過后,雨又千軍萬馬橫掃過來,雪晴的心也才安定下來。
雪晴是在去年春天帶著丹丹來到城里的。春天里,桃花盛開,李花盛開,櫻花盛開,娘倆就在這花事繁茂的季節租下了剡城海撥最高的百道嶺。一者,那里都是老房子,一間屋子帶一條走廊,每月只要100塊錢,實用便宜;二者,那邊有所小學,叫外來民工子弟學校,供沒城市戶口的孩子上學,雪晴不用為丹丹的讀書問題擔心。租下房子后,雪晴穿行在剡城春天的氣息里,跑了一家又一家中介所。雪晴的身子站在中介所時,中介所的第一個反應是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就是熱情,熱情洋溢地推薦她去歌廳上班,去酒店上班。在雪晴不太樂意的神情中,又退而求其次,叫她去做商店營業員,或者酒水促銷員。
桃花李花櫻花,在雪晴找中介的過程中,這些樹上的花瓣老是不小心墜落在她肩頭,讓雪晴感到春天馬上就要過完了。這個念頭讓雪晴有了一種緊迫感,一種必須、立即、馬上找到工作的緊迫感。
桃花李花櫻花都落盡的時候,雪晴終于不再跑中介。她在觀察了一個個早餐攤后,決定去弄一個粽子攤,決定自己給自己打工。粽子攤設在城西,向工商所租的,每月交管理費100元。那邊有幾家工廠,工人密集,地段不錯,唯一的不足是離租住的地方遠了點。
水仙就是在那時跟雪晴認識的。水仙在雪晴的粽子攤旁邊開了一家小小的水仙超市。水仙超市三排貨柜,一排是餅干、鍋巴、瓜子花生等食品,一排是方便面、火腿腸之類食品,還有一排就是衛生巾及紙巾類。三排貨柜以外,水仙還用三夾板隔了一個房間,房間比店鋪大,里面床、冰箱、洗衣機、電腦等設施一應俱全。前店后鋪的風格。水仙開的是小超市,但總歸是超市,比起雪晴她們的小攤小點,地位就高了一截。所以,大半年過來,水仙對雪晴以及雪晴一類的早餐攤都愛理不理的。
關系是從去年下半年的一個早晨出現轉機的。那天早晨,水仙匆匆陪同從鄉下乘車過來的母親去看病,沒關店門,也沒跟旁邊的早餐攤們打聲招呼。十來點,雪晴收好自己的攤頭后,就一直替她守著,半步兒都不挪,連上廁所都叫人替著,直到半晌午水仙娘倆回來,她才不聲不響地癟著肚子回家。這一守,就守出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情誼。從此,水仙就把自個兒當成雪晴的姐了。
二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
雪晴既然打算明天不出工了,手頭就閑了下來。再過十分鐘,就是丹丹放學的時間。雪晴撐起一把雨傘,沖進了秋天洶涌的雨陣中。
從雪晴家到民工子弟學校,是直路,兩站。不管晴天落雨,丹丹的書包里有兩樣東西永遠不會落下,一是鑰匙,二是雨傘。雪晴叮囑她,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不要跟自稱叔叔和阿姨的人亂跑。放學了,就一直往家走。這孩子聽話,一年多了,都是自己上學自己回家,從來不讓雪晴操心。
雨被風吹斜了,緊扎扎往人身上鉆。這天氣,倘若讓丹丹一個人回家,保不定會被斜風雨浸透,并且,路上心浮氣躁的車輛,也很容易撞到小孩。雪晴嘆了一口氣。她看到民工子弟學校門口,已經有一些穿雨衣的家長在等待孩子了,排了長長一隊。這樣的景觀在平時是不太有的,這些孩子都是外來民工子弟,他們的父母都在廠里或工地里謀生活,根本沒時間接送孩子。這回,天氣使然,或許工地里的活兒,像雪晴的早餐攤一樣,也被雨耽擱了。
在校門口站了沒幾分鐘,雪晴看見丹丹小小的身子裹在巨大的雨傘里。雪晴喊了一聲丹丹。丹丹很意外地尋找聲音,看到門口的母親,吃了一驚,隨即露出笑來。母女倆挽著手,踩著湯湯的雨水到了家門口。
開門。進屋。丹丹迫不及待從書包里摸出一張喜報喊,媽媽,王老師獎給我的,說我寫字有進步。媽媽,等下我們把它貼起來,好不好。
老舊的屋子里,貼著兩排大紅喜報。喜報覆在舊報紙上面,遮住了舊報紙的舊氣。剛搬來時,雪晴嫌房子陳舊,四面墻用舊報紙糊了。舊報紙一糊墻面,墻面看起來干凈多了。丹丹的喜報再往舊報紙上面一蓋,紅白分明的,又添了喜氣。平常裹粽子時,眼睛往喜報上歇歇,雪晴的雙手就生出勁道來。雪晴的眼睛里心里頭也有了滿足的味道,這樣的一個女兒,這樣一個幾乎不用雪晴操心的女兒,要是那人在,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那人,那個像橋佬一樣出走的人(橋佬是村子傳說中的浪蕩子,喜歡絲竹琴弦,把絲竹琴弦當成了第二個老婆,后來村里來了小歌班,他就撇下一家老少,跟隨小歌班走了,從此再也不曾回來),兩年來,雪晴努力關閉對他的牽掛,對他的念想。那人一闖進她的腦海,雪晴的心就會痛,鈍刀切割的痛。鈍刀切割,一刀一刀下去,肉連著皮,皮連著筋,絲絲縷縷的。
兩年了,那人無音無訊,人間蒸發一樣。走前,那人可是對著日月星辰發過誓的,說為雪晴娘倆去賺錢,說有了錢馬上就回來。剛出去那會兒,那人隔天一個電話回來,除了一些讓人臉紅心熱的話,就是叮囑雪晴照顧好瞎眼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雪晴一邊應承著,一邊問他在哪,他說北貨南運,南貨北運,今天云南貴州,明天新疆西藏,后天又不定在東北哈爾濱,他說,闖江湖么,哪能老在一個地方呆著。
雪晴有時想得慌,打他手機。手機有時通了,有時不在服務區。雪晴就在下一次他打電話回來時,要他回來,要他退隱江湖,回到老家。
雪晴的老家,是個群山掩映的小山村。小山村產珠茶,產毛竹,產松樹,都是些不值錢的貨。靠山吃山,人輕松,日腳過得緊。那人心有不甘,幾次想帶著雪晴母女進城當農民工,可是撇不下瞎眼老娘。后來,看到鄰村史同學跑生意矗起一幢三層樓,他的心又開始癢。前年立夏一過,他就辭別老母妻兒,揣著借來的幾千塊錢,硬跟隨史同學去做邊貿生意。年底,來了電話寄了過年錢回來,連本帶利幾千塊。電話里雄心壯志的,說一定要賺一些錢去城里買房子,讓雪晴娘倆當城里人,還要給娘看眼病。娘是近幾年才瞎的,嚴重的白內障。有錢了送她到杭州上海治,應該能治好。那人就懷揣著這樣的理想,南南北北地到處跑。
婆婆和女兒惦念他,問雪晴,他在哪?雪晴就答,在云南。女兒問,爸爸在云南騎大象嗎?雪晴點點頭,腦子里是那人騎著大象穿越熱帶雨林的情景。婆婆問,貴兒在哪?雪晴答,在黑龍江,她的腦中就浮出那人跟高鼻子白皮膚的俄羅斯人販羊皮販牛皮販狐貍皮的鏡頭,有一回,她還想過,那人回來,一定會給她捎一件裘皮大衣,大冬天穿著會讓人汗涔涔的那種。
后來,沒有錢寄回來,沒有電話打回來,婆婆就坐在門口,骨頭一樣的眼珠子盯著藍天,盯著青山,開始流一場又一場渾濁的眼淚。再后來,據史同學說,那人在云南做玉石生意,可能早發了,不知怎么卻不回家。史同學的消息一傳出來,村里人就非常同情雪晴,說,肯定在云南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說,云南不就是大理嗎,是不是做了段王爺的乘龍快婿?
話傳到瞎眼婆婆的耳朵里,瞎眼婆婆頓頓干瘦的棗木拐杖罵,哪個剮千刀的嚼舌頭的,誣陷我們家貴兒,看我不打死他!雪晴不罵人家,也不罵那人,只是去史同學家要人。
雪晴說,當初是兩人一塊出去做生意的,一起出去,就要一起回來。
史同學翻翻腫眼泡皮,說,你家木貴又不是牛,他鼻子上又沒系牛繩,我牽得住他,還是吊得住他。
雪晴說,當初要不是你帶他,他在家里好好的,都是給你害的。
史同學就來了氣,說,又不是我要帶他,是他自己三日兩頭往我家跑,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你們倒賴上我來?看雪晴臉色又青又白,身子架不住冷似的發抖,又軟了,說,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他那樣聰明一個人,吃不了虧,他發也好不發也好,總歸會回來的。
瞎眼婆婆先是提著一口氣,聽到誰的風涼話,就要和誰拼老命。日腳一天天過去,中秋過了,國慶過了,年過了,立春過了,清明到了。婆婆在漸漸無望的期盼中,像一枚風干的棗子癟了下去。
谷雨那天,婆婆起大早去茶地采茶葉,不料,一腳踩空,把一條老命給搭了進去。婆婆死前抓著雪晴的手說,死了一了百了,就是放不下那個逆子,真是作孽呀作孽,苦了一家三個女人。一了百了的婆婆終究不是完全了了,雪晴看到,躺在門板上,穿著壽衣壽褲的婆婆,怯伶伶的,特別瘦小,她眼眶里的一對白眼珠久久地閉不攏。
葬禮從簡。借娘家幾千塊錢,雪晴請鄉親們幫忙辦了。
送走婆婆后,屋子靜了下來。暗夜里,只聽見窗外的松濤一陣陣淹過來,淹過去。那濤聲連綿起伏,快把雪晴給淹沒了。
婆婆在,家就在;婆婆不在,雪晴感覺自己像一位房客,僅僅在這個山村這間屋子免費住了幾年而已。從今往后,難道自己和丹丹就把日子框在幾畝茶樹,框在幾畝竹園上面?讓自己的丹丹看到的永遠是一塊被青山隔斷的天空?雪晴的很多個夜晚,就被那人的身影和這個問題占據著,切割著,纏繞著。
很多個夜晚后,雪晴帶著女兒來到城里。那個小山村,還有什么是讓她留戀的?讓她有足夠的理由留下?那人不在,婆婆走了,她和小山村之間的紐帶也幾乎斷了……
來雪晴那兒買早餐的大都是廠里的工人。那些工人買早餐時,總是稱呼她為老板娘。老板娘,老板娘,給我來一個蜜棗粽,老板娘,老板娘,給我來一個紅豆粽。老板娘是一個多么隔閡的稱呼。在小山村,大家都稱她木貴家的。木貴家的,木貴家的,似乎她這個人只能依仗木貴才有身份。現在,沒有人喊她木貴家的,除了水仙,人家都叫她老板娘。老板娘老板娘,一個早攤佬算老板娘嗎,像她這樣的女人算老板娘嗎。
雪晴的粽子裹得小巧結實,風姿卓絕。這份手藝要得益于那人和婆婆。在老家,逢年過節,他們家都要裹些粽子的。他和他娘裹,她在旁邊看。他和他娘裹的粽子簡直就是一件工藝品,粽子形似三寸金蓮,標準的小腳粽。看得多了,雪晴的小腳粽也裹得玲瓏別致。
一晃,兩年過去,為婆婆辦后事欠下的債被雪晴的一個個粽子還完了。她的心思漸漸活泛起來。有時看著墻上排列整齊的大紅喜報,她忍不住輕輕說,丹丹,媽媽一定要攢一筆錢,以后一定送你上最好的初中。
三
四點半的時候,雨歇了。雪晴計劃著去菜場買兩斤肉,一條鯽魚回來。平時的菜飯比較草率,這回休息下來,她要給丹丹改善一下伙食。正在這時,水仙來電。水仙叫雪晴帶丹丹去她那邊吃飯,說老林給她燉了一個雞煲,竹園雞,香著呢。嘖嘖。電話里就傳遞了雞湯雞肉香。水仙常常這樣,要是老林老張老王們給她弄了什么好菜,一定要叫上雪晴娘倆,雪晴若不去,她幾天都板著臉皮。
水仙小小的屋子里,果然竄來竄去的都是雞湯的香。雪晴又問起水仙娘的身體狀況。水仙撇撇嘴,道,老太太不就是富貴病嘛,她寶貝兒子掙的美元,她不盡著心花費,渾身上下就不舒坦。再說,年紀大的人,今天喊這里不舒服,明天喊那里不舒服,她一喊,子女們就緊張,子女們一緊張,她心里就踏實了,十足老小孩。頓了頓,水仙又接著說,老太太這幾年想著法子窮折騰,用心良苦呀,她是要我關了店門,跟她去鄉下住。水仙說起她娘,每回總是一籮筐一籮筐。女人往往這樣,倘若把誰當成了朋友,她的家事私事在你面前就沒有隱秘性了。雪晴知道老太太,老太太生了水仙姐弟仨。大女兒嫁在同村,農民;小兒子在美國打工,高科技人員,掙一沓沓美元。大女兒小兒子,老太太看不太起,老太太最為倚重自豪的就是這個二女兒水仙,身上端著七八十來個不放心。有些話,她又不敢明目張膽跟二女兒交涉,只好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變著法子來察看打探。“我娘到我這里,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她就是來監視我的,哪里真正有毛病。”
水仙原來是棉紡廠的女工,棉紡廠的廠花。25歲那年,在眾女工艷羨的目光中,和棉紡廠供銷科科長手挽手走上了紅地毯。兩人做了13年夫妻,水仙一直沒有結下婚姻的果實。其時,棉紡廠漸漸走下坡路,供銷科科長也在走下坡路。科長心情不好,就對著水仙的肚子胡亂發脾氣。次數多了,水仙干脆拉他去了民政局,收回了他做老公的權利。第二年,水仙被裁員下崗。這兩件人生大事一前一后降臨到水仙身上,水仙自個倒不太在意,鄉下七十來歲的老娘可急壞了。這個年近四十的二女兒,在她眼里,分明還是一個孩子。這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為了給母親一個安慰,水仙開了一家小超市,算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至于老母親心中的第二個安慰,她則裝聾作啞,再婚的念頭她是斷然不起的,這世上,做女人多累!更何況她這種只開花不結果的女人。當然,廠花風韻猶存,這就使得水仙一個人的生活也豐富多彩。稅務老爺老林是水仙多彩生活中的一個小小調味品。
“來,我們喝點紅酒,紅酒美容。”水仙打開一瓶張裕紅酒,為雪晴和自己各斟了半杯,又為丹丹開了一瓶旺仔。菜肴比較豐富,一個雞煲,一盤狗肉,一個野甲魚,水仙說包括一箱紅酒,都是老林孝敬的。
丹丹很快喝了飲料吃了飯,飯后去電腦上看“喜羊羊”。兩個女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你那個害人精老公有消息嗎?水仙啜了一口紅酒。
哪知道在哪呢。雪晴的臉紅了紅。
要我說,這種男人是世界上最沒良心的男人了,拋下老婆孩子,一個老娘,讓你一個人累死累活,他呢,不定在哪風流快活。
也許,他落難了。
落難了?落難了也要回來啊!連老娘死了都不知道回來的東西!你呀,就是心太軟,心里還想著他,要叫我,早就登報跟他離婚了。水仙跟雪晴撞了一下杯,繼續說。我聽法院的一位朋友說,你這樣的情況,可以上報紙登一則尋人啟事,尋找你家木貴。幾個月后,他如果沒有回音,你可以單方面申請離婚的。
水仙還在那邊沒完沒了地說,雪晴看著杯子里紅艷欲泫的酒,背脊就升騰起一股凄惶。都兩年了,兩年活寡婦哪。
水仙后來看到雪晴的臉紅著暗著,嘆一口氣說,我就是看你太苦了。法律也沒規定要為誰守活寡。一個女人過日子,多苦。水仙說著說著,還把雪晴的眼眶給弄濕潤了。這個晚上,雪晴破天荒給自己灌了滿滿一大杯紅酒。紅酒在她肚里翻江倒海,在她腦子里翻江倒海。
我,我犯得著為他守活寡?這個沒良心的東,東西。誰說我,我,我要守活寡?雪晴抖抖索索拿起空杯子跟水仙一下一下地撞。酒杯撞到后來,雪晴實在抵擋不住紅酒像蟲子一樣在她身上東奔西竄,東咬西啃,她覺得這些紅酒也在欺侮她這個山里女人,所以特別委屈,所以委屈得突然撲倒在桌子上放聲大哭。這一哭,鼻涕眼淚一齊滾下來,好像要把兩年以來的憋屈都給嚎啕出來。被喜羊羊懶羊羊迷住了的丹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看見母親哭得歡,也跟著湊熱鬧哭。母女兩個合哭團似的,把一個水仙哭得團團轉,只知道拍著雪晴的肩膀喊,雪晴雪晴。
鼻涕眼淚消耗了大半的醉意。漸漸地,雪晴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雪晴看著還在抽咽著的女兒,有些不好意思了。這么大一個人,在女兒面前哭鼻子,太沒面子了,她的臉又灼熱起來。
紅著臉的雪晴站起身來要回家。這邊水仙拉著雪晴的手說不放心。說叫老王過來送一下好了。在水仙撥出電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老王果然趕到。老王的別克在夜晚的馬路上姿勢優美地穿行了一會,就把雪晴母女安全送到了家門口。這是雪晴第一次坐小汽車。
晚上,雪晴躺在床上,被殘剩的酒精拾掇得毫無睡意。她努力閉著眼睛,卻閉不住她的腦子,閉不住那些念想。念想借著酒意,像一朵盛放的罌粟,在暗夜里竄來竄去。念想里那人的口氣味兒,煙草味兒,汗酸味兒,男人味兒在她面前絲綢一樣纏繞,煙圈一樣裊娜。那味道暖烘烘,軟酥酥,實實在在,勁勁道道,曾經讓雪晴在一個個夜晚像玫瑰一樣綻放,像火一樣熱烈、像水一樣柔情。
兩年了!她抑制不住地抱了一個枕頭過來,抑制不住地讓自己沉入了那些夜晚。那些夜晚,他總從背后溫柔地抵達她,他總是輕聲地喚她的名字,他的手指總是細致地走過她身上每一個需要他走過的毛孔……
雪晴沉睡的身體被喚醒了,擊倒了,她變得溫軟,潮濕,柔弱。她把眼睛閉得緊緊地,想要甩掉那些念想,可是,越甩越深。最后,念想指引她的手指進入了自己的身體。那枚手指像一枚無骨的魚,在她的身體里淺吟低唱,在她的身體里恣意汪洋,在她的身體里上天入地。終于,她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似乎是那人的名字,又似乎不是那人的名字……凌晨,雪晴還做了一個意猶未盡的夢。夢里,她一個人走在老家的毛竹園里,突然天色暗了下來,一個男人朝她追來,把她壓在身子底下,瘋狂的,野蠻的,勁頭十足的。醒來,雪晴摸了摸發燒的面孔,她想,我這是怎么啦,怎么這樣不要臉了。
這天,因為不去擺攤,雪晴特地送了丹丹去上學。一路上,牽著女兒的手,聽女兒鮮嫩的聲音嘰嘰喳喳地說話,雪晴感到全身都被幸福包裹了。
中午,水仙又給雪晴打了電話,叫她陪著去做面膜。雪晴因為上一天存下的粽子還有80多個,根本用不著再裹,所以也就答應下來。這些做面膜之類的女人活,雪晴還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電視上那些女人躺在床上,美容師把她們的臉涂一層白凈凈,綠茵茵的膜,雪晴想,難道這層膜卸了以后,臉就會白嫩起來?
水仙是買了年卡的,據說每年7200元,說出來也讓雪晴嚇一跳的數字。陪水仙去美容院,雪晴原本是開開眼界的意思,誰知水仙竟硬要她也做一做。當著那么多美容師的面,雪晴不能露出自己的小樣相,只好半推半就試了一回。美容師給她卸下面膜的時候,讓水仙和美容師都發出了驚嘆。雪晴看到鏡子里面,果然一張白里透紅的臉,里面漾著透明的水。水仙往她臉上捏了一把,說,雪晴,你就是一棵帶露水的美人蕉,山里水土養人呀。她說,雪晴,別辜負了你那張臉,浪費可惜。
四
很長一段時間內,把自己當作雪晴姐姐的水仙,總是極力勸雪晴找一個。她說,又不是找老公,找老公犯重婚罪,找一個人關心關心,誰管得著?再說,身體空著也是空著,再說身體空著也難受。
水仙那樣說的時候,雪晴只是低著頭,難為情的樣子。其實,她也反復勸過自己,身體空著也是空著,再說身體空著也是難受,找一個合適的人關心關心,又不是讓白關心。讓人關心了,還有關心費,不雙贏嗎?可是,雪晴放不開來。
我是不是長了一個不開竅的石板腦子,長了一個榆木疙瘩腦袋。自己的智商是不是還趕不上那些“野雞”?那些在曖昧的燈光下,赤著胳膊露著大腿招攬男人的女人,那些在公園的暗角里,和男人扳著手指頭談價錢的,敷著厚厚脂粉的女人,她還比不過她們嗎?論身材還是長相,還是出生地?她們都是人老珠黃的外地佬。有時,她會這樣自怨自艾。
日子還是那樣不咸不淡地過著。轉眼到了冬天。這個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都來得冷硬。那些接二連三的雪,連綿不斷的風,把整個天空,整個大地凍得又冷又硬。那冷那硬又無處不在,在雪晴騎車的時候,鉆進她的脖子,她的后背,她的腳心,在她擺攤的時候,又從臉上手上膝蓋處長驅直入。她第一次生了凍瘡,那些小小的紅包一個一個密集地占據了她的手背腳背,它們在她身子發冷時蟄伏著,沉默著,一旦她身上暖和起來,就跑出來作蠱,讓她奇癢難耐又不敢用力抓撓。
天氣冷,早餐生意也出奇地差,仿佛人們的腸胃因此冬眠了。雪晴北面的一個攤主一天到晚陰著臉,像誰欠了她三百畝田似的。那女人是擺水餃攤的,以往熱騰騰的餃子從鍋里撈出來,放點豬油蔥花,那香能誘惑很多顧客。但這段時間以來,客人們冷得連坐下來的信心都沒有了。那女人手閑著,就開始抱怨:剮千刀的這個鬼天氣,還讓不讓人家活呀,這么差的生意,連攤位費都賺不起來了。雪晴不怨天怨地,能賣出多少粽子就算多少吧,畢竟,生意再怎么不好,也還是養活了她們母女。
隔幾天,那女人換了花樣,不再賣水餃,改賣炒年糕和炒面,炒面炒年糕打包方便,用個塑料盒一盛,工人們就邊走邊吃,用不著在北風底下吃餃子吃出清水鼻涕來。
炒面或年糕時要先熱油,油熱了,再倒入面或年糕。面或年糕下鍋時,鍋里騰地升起一股劣質的油霧。北風一吹,紛紛息在雪晴的發梢和衣服上。收攤時,雪晴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這種油煙洇染了,那種油煙似乎鉆進了她的衣服里,她的頭皮里,她的皮膚里。那種油煙味讓她無比厭惡,她常常皺著眉頭瞪那女人。那女人自己倒不覺得,相反因為炒面炒年糕讓生意好起來了,臉上竟然怒放出笑容來,對客人如此,對擺攤的鄰居也如此。
水仙眼尖,看到這種現象,說,沒有辦法的,你又不能規定她不許炒面炒年糕,既然她炒面炒年糕,油煙一定會往你那邊飄。除非老天爺一年四季都刮南風。水仙后來給雪晴找了一塊三夾板,叫她立在自己的三輪車旁邊,這樣,可以擋去一些油煙。
雪晴用三夾板擋起來的第一天,那女人忙著做生意,只用不太舒服的目光瞟了幾眼。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沒有說話。一個星期以后,女人的生意懈怠下來,就開始用仇人般的目光瞪雪晴,她覺得雪晴的三夾板擋住了她的風水,她的生意。隔天,女人叉著腰開始發話。女人說,人家這是頭上長角啦,三夾板隔隔了不起呀,難道三夾板隔隔,整條街的生意要讓她獨霸獨占?要我看,既然這么有本事,就甭來擺早餐攤,趁早去賣呀。
雪晴哪里料到三夾板還會生出這樣一場風波。她臉皮薄,氣又急,被那女人這樣一罵,什么話也應不過去,只知道一個勁兒發抖。水仙卻不依了,風擺楊柳地過來,應道,哪家野雞吃飽了閑撐著,聒聒噪噪摔嗓子,力氣沒處花了是不是,想尋事是不是,犯賤了是不是。女人本來有些怕水仙的,她只知道雪晴是個軟柿子,可以隨便捏捏,不料,竟跳出一個撐膽的,只是也不肯露出怯意,于是和水仙應戰。論口才,論思路,女人到底拼不過水仙,她只知道提高分貝,雜七雜八的罵里早亂了章法。罵到后來,她一股氣全撒向雪晴,一邊“雞婆雞婆”罵著,一邊沖過來踢翻了雪晴的粽子攤。粽子滾落一地,爐子倒破了,里面的碎屑和石棉瓦,虛弱地裸在地上。雪晴呆住了。水仙何曾受過這種閑氣,雞婆雞婆罵的就是她,那女人分明在向她挑戰,分明是在掂量她水仙的斤兩。她沖過去,啪啪兩個巴掌。
事情大了,連“110”也趕過來。水仙和那女人都被帶走了。雪晴想跟去,被水仙和警察喝退。半早上,女人的老公來收攤,眼睛寒森森地盯著雪晴,盯得雪晴后背一陣陣發緊。她努力定神,才止住了身體的篩糠。熬呀等的一直到中午。中午,水仙回來了,她有些輕描淡寫,說,不過罰了500塊錢,小意思。說完,拉雪晴去外面吃飯,算是為自己壓驚。
接下去幾天,女人沒來擺攤,雪晴面上落了個安穩,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再過些時日,女人還沒來擺攤。其他攤主說,可能是不來擺了吧,賺的辛苦錢,還討氣。話里頭有些怪雪晴。雪晴心里也有些難過,都是擺攤的,誰都不容易,容易的話,誰愿意起早摸黑來擺這種討飯攤。雪晴很后悔自己找三夾板來擋油煙,吸點油煙又怎么啦,會熏黑還是會中毒?都成擺攤佬了還這樣嫌憎。
隔一個月,女人和她老公騎著摩托車從雪晴攤位前經過。雪晴覺得女人的眼睛有些怨懟,覺得女人的眼睛一直怨懟地盯著她的攤位。
雪晴有些惴惴的。講給水仙聽,水仙不以為意,但雪晴老是想著這個女人會來報復她,這讓她大清早騎三輪車出來的時候,提了一顆心,怕有一些蒙面的人,突然攔住她,把她暴打一頓,或者,突然踢翻她的三輪車,踩扁她的粽子。很多天過去,一直平安無事,雪晴才慢慢從那種驚慌中安心下來。有一天水仙去市場買粽葉,紅豆,糯米。忽然看到市場門口新開了一家米行。米行里,女人和她老公正殷勤地招呼客人。看見雪晴,女人也沒露出特別的慍色,雪晴張張嘴,想上前去打個招呼,但到底抹不下面子。想,也許時間已沖淡了她的恨意。想,時間真是個魔術師,會沖淡一切的。是的,就連木貴的那張臉,都被兩年的時光沖得七零八落了。雪晴需要安靜幾分鐘后,才能把木貴的五官一枚枚從記憶里打撈出來,再一枚枚拼湊起來。拼湊起來后,那臉也還是有些模模糊糊。
水仙被罰的500元錢,后來,雪晴幾次塞給她,水仙只是不肯拿。塞來塞去塞到后來,水仙拉下臉,說,你要再這樣,老娘再也不理你。
天越來越冷。晚上躺在床上,雪晴到天亮都暖不起來。這讓她的心里頭又升起一些念頭,并且也常常做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夢。有一次,她看到一本女性雜志上說,身體也有渴望,身體也會餓,如果經常做這樣的夢,一定是身體潛意識里渴望著,饑餓著。她看著渴望和饑餓兩個字,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哀很悲哀,黑云壓城一般的悲哀。
轉眼,冬至來臨。雪晴想起老家婆婆的那座孤墳。江南這邊有個習俗、清明、七月半,冬至都要祭祖,條件好的人家買來酒肉飯菜,喊來同宗兄弟圍桌共餐;條件不好的人家則買幾樣水果去墳頭祭拜一番。婆婆死后,雪晴在節至里,每次都會帶上丹丹回老家祭拜。人家的子孫都大魚大肉祭祖,她雪晴沒有這個能力,但也不能讓婆婆在那邊冷冷清清地無人惦記。
俗說話,前三后四。冬至前兩天,剛好是星期六,雪晴就帶著丹丹去老家。臨出門時,她仔細摸了摸塞在枕芯里的一個紙包,不放心,又把枕心塞進娘倆的衣服堆里。
來去匆匆。上午乘車回去,下午她們就乘車回來了。回來開門時,雪晴的心沒來由地突突跳。她看看門,看看窗,完好無損。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多疑了。進屋,翻衣服堆,摸衣服堆,雪晴整個兒就呆住了。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水仙打電話。
水仙姐,我的錢被偷了。雪晴強壓住心頭的慌和酸。
多少錢,你放什么地方的。水仙也在那頭急。
3000塊,我本來想去銀行存的,今天回家做冬至,趕車來不及了。
你再找找看,會不會放什么地方忘了。
不會的,真沒有了,沒有了。3000塊錢沒有了。
你別急,再找找看,要么去報警。
報警怎么報呀。
你別急,我馬上過來。
十多分鐘后,水仙坐著老林的車子過來了。水仙臉上急,老林卻一點也不急。水仙問老林,要不要報警。老林瞇起眼睛,報什么報呀,警察那么閑嗎,最多給你登個記,你想想,多少事情在等著警察做,又不是30萬。
雪晴聽這么一說,心徹底涼了冷了,眼淚也刷刷刷下來了。
錢失竊后,雪晴很長時間都打不起精神,她在裹粽子的時候,常常停下手中的活計,長久地對著窗外發愣。她這樣孤苦的一個女人,為什么連小偷都不放過呢。3000塊,是她差不多半年的積蓄。這筆錢,是丹丹下半學期的學費。這筆錢,是她從一個一個的粽子里攢起來的,一個粽子賺三毛錢,要裹1萬個粽子,要賣1萬個粽子呀。
五
這個年,水仙帶著雪晴母女去她鄉下的老娘家過。老太太不愁吃不愁穿,就愁身邊沒人。這回女兒帶了兩個客人回去,并且還有一個小精靈般的丹丹,把老太太直樂得顫顫地叫心肝寶貝。
過完年后,雪晴一直懶懶的。初十那天,水仙帶她們回到城里,雪晴的腦子一直在出工與休息之間徘徊。正月十二后,心里被緊迫感壓著,打起精神,又開始裹粽子。年剛過,早餐生意當然不好,聊勝于無。正月后半個月,城建監察大隊又發來通知,說市里正在創建文明衛生城市,下星期要抽查衛生狀況,讓各攤位停業整頓一星期。
不擺早餐攤,雪晴顯得無所事事。她閑著無事,就去城里的幾個角落轉轉——這兩年來,凈想著裹粽子賣粽子,她的生活路線都是早餐攤到出租屋,出租屋到早餐攤。偶然跟水仙出去吃一頓飯,是她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這次她歇下心在大街小巷轉悠,簡直就是再過一個年。
走著走著,雪晴卻生起氣來。她看到城東的環河路口,城北的鳳祥路口,那些早餐攤都有條不紊做著生意,她再轉到自己的地兒,另外的幾個攤也都擺著——一紙通知,竟然只唬住了她一個人。她轉而生出許多懊惱出來,城建監察大隊叫休息,又不退他們攤位費,凈欺侮老實人,讓她白白損失了幾十塊攤位費,還搭上一天的賺頭。回到出租房,她靜下心來裹粽子——過年以后,她心里老蹦出一些橫七豎八的雜念頭,那些雜念頭老讓她拿不出裹粽子的勁頭。你不裹粽子你還能做啥?你難道真要學水仙姐?這個念頭一跳出來,馬上被自己嚇了回去。自己就是擺早餐攤的命,能到城里來擺早餐攤已經不錯了,養活了自己,還讓女兒在城里讀書,還有了一點薄薄的積蓄,就不錯了。如果不是萬惡的賊,那筆款子已經有5000塊了,這在老家,要積攢多少年?
想到這,仿佛為了贖罪,她裹粽子格外賣力些。她用食指與中指輕輕將葉子底邊挽成一個錐筒,左手捏著,右手往錐筒里灌米粒,并用兩根指頭快速戳那米粒,把那米粒壓緊壓密,然后又折起粽葉,沿著粽子尖尖的角左轉右拐,繞過粽子上部將葉子尾巴藏進粽子底端。因為格外盡心,這些粽子也顯得特別靈巧,一只只像極了小巧玲瓏的“三寸金蓮”。粽裹好了,還是三步曲,生火燒爐子焐粽子。
第二天雪晴到攤位,果然一個不少來了。只是八九點的時候,城建監察大隊的邊三輪還是氣急敗壞地開過來。兩個巡警在車上罵,跟你們好好說不聽,明天再來擺攤,別怪我們不客氣。邊三輪罵罵咧咧走了,眾攤主都不以為然,自顧忙著手頭的生意。
第三天,有三個攤位沒有來,雪晴和另外兩個大餅包子攤還是來了。少了三個攤位,平白空出長長一溜街,雪晴感覺有些慌亂。但既然來了,硬著頭皮只有擺下去。這天八九點,邊三輪又兇兇地開過來。這回他們倒不罵了,車子停在攤位旁邊,兩個巡警二話不說,下來就來踢攤位。雪晴的攤位首當其沖,只一腳,即被巡警踢翻倒,兩位巡警還不依,一前一后抬起雪晴的三輪自行車就往邊三輪上扔。旁邊的大餅攤包子攤有了緩沖的機會,拉起車子倉皇而逃。逃得狼狽,像被棒喝的狗一樣。兩位巡警也不去追趕,把雪晴的三輪車搭在邊三輪上就走,只留下一個被掃蕩了的粽子攤。
沒了三輪車,就沒有了吃飯的工具。這種事,雪晴自己根本無法對付,還是水仙出面給老林打了個電話,老林再給城建監察打了個電話。下午,雪晴去城建辦拉車。她看到城建辦大門內,堆著很多沾滿油污灰塵的三輪車,還有很多破舊桌子椅子——看起來都是擺攤佬的工具。一些攤主蒼蠅一樣圍在辦公室門口,有幾位膽大的則給里面的辦公室人員遞好話軟話遞香煙。工作人員則像趕蒼蠅一樣轟他們走。雪晴因為有老林的電話罩著,風平浪靜地拉了車出來。出來時,大家都盯著她,眼光里有那么一絲忌恨。
“我也真不想擺攤了,那么多麻煩。”雪晴對水仙說。上次那個女人和她吵架的事情,讓她著實擔心了兩個月,這次,又碰上城建監察大隊的事情,況且,還要過一星期才讓重新擺攤,這一個星期的攤位費又白搭了。
聽雪晴那樣說,水仙還是那句話,叫她找一個人。找一個人,多少有些依靠,不至于像浮萍那樣,風一吹,就飄來飄去的。水仙說,找個人,不要強求人家怎么待你,每個月能給你一千兩千的,你自己再可有可無地賣粽賺點錢,娘倆的日子終究能過去了。
雪晴在經過幾次風波后,也幾乎接納了水仙的建議。不就是找個人,找個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對自己較著勁。
那我托老黃給你找一個,最好能夠知冷知熱的。你找一個,我也可以放心不少。水仙說。
第三天下午,水仙就給雪晴來了電話,說人已經來了,在格林咖啡等她。叫她先去超市一趟,她陪她過去。到超市,水仙叫雪晴洗了個臉,再拿出一瓶描滿英文字母的面霜,叫她往臉上涂。涂完,又扔給她一盒粉餅,叫她撲一點在面上,還有口紅,眉筆。雪晴何曾見過這些玩意兒,推卻了,只是換了一套七八成新的衣服。
咖啡館里,一個鋪著厚重地毯的包間。包間里亮著暗紅的燈光,燈光下,一個穿著毛衣的男人。包間溫暖得像春天,那男人已脫去了外套。咖啡上來,水仙禮節性啜了幾口,向男人介紹雪晴后,就找借口走了。雪晴低著頭喝這種帶著苦味的液體,她能感覺到那男人的目光在臉上身上環繞。
我是搞基建的,巍山鎮人,以后一個月也就來兩三次,每個月我會給你1200塊,也許以后會多給一點。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不要太辛苦。男人不顧雪晴低著頭,直奔主題。
現在的房子如果不方便,我可以給你租一個小套。
我或許星期天來或許隨便哪個日子來,不確定的。
你女兒以后的讀書費用我會來出的,你不喜歡現在的活,也可以換一個。1200塊錢你不夠用,我會再給你一些。你說我們怎么才好呢。
男人還在那邊不斷說下去。雪晴就抬起了頭。抬起頭的雪晴看到了一張中年略接近老年的臉。雪晴甚至看到男人的臉布滿了風霜,頭發布滿了風霜。她不知道找一個人,找的是這樣一個人。說實在的,當初,她同意水仙的建議時,覺得她是不好挑男人的,就算老頭也罷,只要能夠疼她照顧她,只要在她受到傷害時,站出來讓她靠一下,她就知足了。至于1200塊還是1200多塊,已經足夠了,相當于她一個月賺的錢。
雪晴在心里擺出這樣那樣的理由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給男人一個笑容,說服自己跟男人說一兩句話。可是嘴巴就像生銹了一般,釘了釘子一般。她想,難道老林老黃他們都是這樣照顧水仙姐的,才讓水仙有那么富足的生活,水仙姐跟這些人又是怎么處關系的。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天色在咖啡的苦澀中漸漸暗下來。男人提議去外面吃飯,提議雪晴接丹丹出來一塊吃飯。雪晴拒絕了,她不知道,吃飯時,她怎么跟丹丹介紹這個男人,吃飯后,她怎么安排晚上的時間。并且,她自己整個兒地陷在恍惚之中,這事兒,似乎來得太快速,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如果找人就是這樣,她顯然還沒有進入狀態。男人大概也感覺到這事只是他剃頭挑擔,一頭熱,也顯得有些寥落。見男人話頭少了,雪晴心里又后悔起來。這個男人,說真的,五十歲總不到吧,況且,言語親切,出手也不小氣,已經說過每月最少給1200塊了,并且丹丹以后的讀書問題,他還會盡心的。這樣的男人,過了這村,又往哪個店里找?
但終于還是答應不下來。坐到五點來鐘的樣子,雪晴站起來就要回家。男人抓起外套,說開車送她,雪晴又拒絕了。走出咖啡店,冷風一吹,雪晴又開始后悔剛才的拒絕。
他會不會打電話給我呢,如果他打電話給我的話,我就答應了他。雪晴對自己說。
水仙當然關注著事態發展,晚飯時打來電話,說她可以接丹丹去她那兒。雪晴說不用啦,我已經回家了。水仙問,是不是一起吃夜飯的。得知雪晴還是娘倆在家吃,就在電話那頭嘆了一口氣。
接下來幾天,雪晴特別留意著小靈通,生怕錯過了什么電話。她安慰自己,如果他對她有意思,總會打電話過來的,如果他打電話過來,她就用輕快的口氣答應了他。當然,口氣不能太急,太急顯得自己輕賤,也不能太冷,太冷,讓人家覺得沒有女人味,讓人望而生畏。雪晴的心里就這樣百轉千回,又悲又喜的。晚上,竟然還夢到了男人,模模糊糊,不太清楚的一張臉,卻溫柔地咬著她的耳根喃喃低語,讓她的身子虛脫般發軟。
男人的電話在隔了十天后還是打來了。聽到電話里那個聲音,雪晴一陣臉熱心跳。男人說,晚上他能不能來看看雪晴,方不方便來看看雪晴。雪晴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家里有孩子呢,不方便呢。說完后,自己都呆掉了,怎么會有這么愚蠢的回答。那回答不是把人家的路都生生堵死了嗎?雪晴呆呆的,連賣粽子的心情都沒有了。她對自己完全絕望了。看起來,自己真是裹粽子的命,死活都離不開粽子。
六
開春后,天忽冷忽熱的。忽冷忽熱的天氣,讓雪晴輕易地患了流感,病毒性流感。
來勢洶洶的流感,讓雪晴頭重腳輕,渾身無力,滾燙發熱。她撐著身子想去擺攤,但身子不聽使喚,讓她一離開床,腳一踮地,就眼前發黑。她只好無可奈何地躺回床上。丹丹早晨起來上學,看到母親病了,很聽話地燒了熱開水放在床頭,她還要跑出去給娘買早飯,雪晴阻止了。
早飯沒吃,中飯也不想吃,雪晴就這樣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躺一會,閉著眼睛躺一會。她腦子里的一根筋,撲撲地跳得歡。筋跳得越歡,頭就痛得越厲害,炸開一樣。頭痛到后來,又忽然不痛,冷得發抖。身體冷,床冷,被子冷,陰冷陰冷。
雪晴這時有些餓了,想吃點熱騰騰的食物。她覺得應該吃點湯湯水水的食物,趁熱吃下去,也許會發汗。發汗了,再睡一覺,感冒就好大半。雪晴記得小時候,就這樣治感冒的。她跟娘說一聲感冒了,娘立即叫她躺床上,然后給她燒一碗雞子榨面,端到她床面前,溫柔地看她一筷筷吃下去……過一會,又來幫她掖掖被窩,把額頭貼到她額上來試她的體溫。那時,雪晴覺得病了竟然也是一種幸福。病著的時候,全由母親操持著,掛心著,打理著,她只要告訴母親頭痛不痛,肚子餓不餓,身子冷不冷就好了,其余統統交給母親。如果母親用額頭貼她額頭,還不見退涼,還會火急火燎跑去喊赤腳醫生。后來,嫁給木貴,只要她一有頭痛發熱的蛛絲馬跡,婆婆和木貴就小心翼翼,連說話和走路都透著小心。現在,倒是這樣孤伶伶一個人,就算丹丹回來了,雪晴非但不能露出自己身體弱,身體病,反而更要撐起幾分精神,讓丹丹不至于擔驚受怕。雪晴這樣想著那樣想著,心里就起了凄惶,身體越發冷了。
這時,雪晴聽到一只鳥在窗外唧唧地叫,一只鳥叫,又引來了另一只鳥唧唧叫,接著是三只或更多的鳥叫在一起,像一場鳥的音樂會。雪晴想,其實鳥的聲音多么好聽,多么清亮,像被篩子過濾過一樣,像泉水叮當。在泉水叮當的懷想中,她似乎又看到了老家那些掛在山澗的小瀑布,一綹一綹,活活潑潑。他們房間的后窗就掛著這樣一綹清泉,她有時會呆呆地看,木貴就笑著稱她為“哲學家”……她一直這樣躺著痛著胡亂想著,直到丹丹放學回來。
丹丹放學回來,看見媽媽還躺在床上,就有些怕起來。她走過來,給雪晴倒了一杯熱開水,又扶她坐起來,幫她在背后墊了一個枕頭。她看著娘把開水喝下去,似乎放心了些。過一會,卻又想到什么似的,用小手背貼在娘的額頭上。
媽媽,你額頭發燙呢。她驚叫。
媽媽,你怎么啦。
媽媽你吃過中飯嗎?
媽媽你吃過藥嗎?
丹丹的聲音急,幾乎帶了哭腔。媽媽,我給水仙阿姨打電話吧。
雪晴努力露出一縷笑紋,她搖搖頭,不想什么事都驚動水仙。
媽媽我去買點藥吧。見母親不讓她搬水仙阿姨,丹丹想著要給媽媽買藥了。
丹丹本來想給媽媽買好一些的藥,就是電視上看到老在做廣告的三九感冒沖劑。可是雪晴對她說,買一塊錢一板的速效感冒靈就行了。
得到母親的同意后,丹丹帶著對母親的隱憂,打著小小的眉結去附近的藥店買藥。
丹丹是四點走出家門的。從家到藥店緊趕慢走也就15分鐘時間。雪晴躺在床上,聽著門外的動靜,30分鐘過去了,45分鐘過去了,門外靜靜的,連過路人也沒有一個。
將近五點的時候,雪晴再也躺不住了。許多電視里電影里的鏡頭,雜七雜八爭先恐后地涌進她的腦門。那些鏡頭有汽車的尖叫聲,有慌亂的腳步,有流淌的血液。這些鏡頭讓她忽然有了很多力氣,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了起來,顧不得梳洗,抓起毛巾擦了一把臉就往藥店趕。
走了一程,雪晴看見了丹丹。人行道上,瘦小的丹丹瘸著腿,含著淚。丹丹,你怎么啦,丹丹怎么啦。雪晴一急,病都沒了。
媽媽,沒事的,就是被一位騎自行車的叔叔撞了一下。丹丹眨眨眼睛,想把淚水忍住。
撞哪了,媽媽看看。
雪晴看到女兒的腳脖子腫得雞蛋一樣,又紅又腫。她撫了一下丹丹的腳脖子,丹丹馬上咝咝抽冷氣。
是哪個王八蛋把你撞倒的,人呢人呢,王八蛋。雪晴有些口不擇言,有些氣急敗壞。她忘了丹丹手中的藥,唯一的念頭就是回家拿錢,送丹丹去醫院看醫生。
醫院,對雪晴來說是個充滿恐懼的地方。那地方又陌生又陰冷又死氣,會讓一個好人平白地生出這樣那樣的不舒服。再說,她除了醫院的大致位置,連丹丹要看什么科室都不知道。
雪晴顧不得了,背著丹丹回家取來錢就直奔醫院。這回她攔的是的士。在的士上,她給水仙打了電話。
那邊水仙幾乎和雪晴同一時間到達醫院。水仙抱著丹丹就往急診的骨科沖。骨科醫生捏了一捏,臉色卻一點也不見起伏。平靜地問丹丹怎么回事。原來,丹丹從藥店買藥回來后,就沿著人行道走。誰知后面突然沖上來一輛自行車。連她自+VkTqm6Ba9lSqq9p92k3hc3hBqGw2TvwpmTupz1562s=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被撞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手上的藥摔出很遠。丹丹只覺得屁股痛,腳脖子痛。那男人看看旁邊沒人,拖起自行車就走了,把丹丹一個人撇在地上。
丹丹在地上坐了好一會,然后,她才試著站起來。站起來,腳比屁股更痛。她看到給媽媽買的藥摔出很遠了,不過還好不是藥水,沒有破。她的眼睛里早已含滿了淚水,可惦記著媽媽,她是要給媽媽買藥回去的呀……水仙早聽得七竅生煙,狠狠罵,哪個惡棍,總有一天要被車撞死的。又狠狠罵,有病還硬撐,你還能硬過病?還差遣小孩子去買藥,這次還好,萬一丹丹被其他車撞了,我看你怎么辦。
丹丹的腳,醫生說沒事,說用云南白藥噴劑噴幾次就行,回家用熱水敷敷,過幾天就會好。丹丹沒事,雪晴整個身子就松懈下來。人一松懈,病重新纏上來。雪晴逼著水仙在醫院打了兩瓶吊針。在雪晴打吊針的過程中,水仙帶丹丹去吃了肯德基。丹丹第一次吃這種洋玩意,自己吃了兩只雞腿,一只雞翅一個漢堡,還執意給媽媽帶了一份回來。
我看你總要換個工作,這樣擺攤,總是讓人不放心。水仙看著一滴一滴的藥水,沿著雪晴細小的脈博靜靜地滲進去。水仙還告訴雪晴,說,弟媳婦馬上要生第二胎了,她弟弟的意思是叫她帶老媽去美國呢。
雪晴聽了,竟然連話頭都接不下去。這個消息比她生病還糟糕,病了,睡兩天,吃一點藥也就好了。水仙要去美國,卻不是病一天兩天的事情。水仙要去美國,就意味著她可能失去這位姐姐。
七
水仙也一直在去美國與不去美國之間猶豫。她這人外表看來起堅硬,內心其實是軟的。她戀舊,戀著這個小城,戀著這里的生活,當然也戀著這里的氣息。到美國,除了弟弟弟媳還有老娘,舉目四望,都是陌生的。她這樣的年紀,已經習慣了熟悉,任何一種陌生,都會生出種種不妥。但不去又怎么說得過去,她弟媳肚子里可是懷著她家的骨血,她弟媳肚子里的孩子將來可是要叫她姑姑的。
水仙為美國的事不開心,雪晴更是端了無數的不舍和愁緒。但水仙弟媳臨產的日子越靠越近,水仙也就沒有退路。
四月底,水仙弟弟就叫水仙帶著母親飛過去。
雪晴,我這超市生意也不好,要是好,就給你開,擺早餐攤,實在太辛苦了,每天搬進搬出的。
雪晴,我看你還是租個小店面賣粽子。這樣總歸好些。
要么我托托老林他們,不知他們財稅局那邊有沒有店面房。我記得以前好像有個書店,前段時間不開了。
水仙一空下來,就謀劃著雪晴的事情。雪晴一面消受著水仙的好,一面忍不住心頭發酸,她已經在水仙的操心里提前預習了不久以后的離愁。
水仙是在4月25日去蕭山機場乘飛機的。這天雪晴沒有擺攤,早早趕去水仙處。這一去,再見面就不知何年何月了,水仙或許就做了美國人,再也不回來了。這年頭,以后的事誰能預料得到。
去蕭山機場是老林開車送的。雪晴看著老林的車子漸漸地遠出她的視線,想,這老林其實不錯呢,待水仙這么有情有義,比真正的夫妻差不了多少。又想,水仙到了美國,會不會嫁在那邊呢。要真那樣,不僅自己傷心,連老林也會傷心的。
水仙到美國后的第三天就打了電話過來,水仙在電話里嘻嘻笑,問中國的天有沒有黑下來,她那邊太陽才剛剛升起來呢。水仙又說,她去蕭山的路上也交代過老林,叫他無論如何幫忙雪晴。雪晴聽到這里,鼻腔里又開始發酸,她又想起水仙的種種好處。
五月初,老林來找雪晴,說是幫她租了一間店面屋。屋是他們單位的,里外兩間,一間住人,一間做生意,房租便宜。老林說,那地段上班的大多是城市的白領,只要雪晴的粽子裹得好,店面打掃得干干凈凈,生意一定會好的。
工商證、衛生許可證、桌椅、爐子、包括店面刷白,都是老林幫著張羅的。老林看著雪晴裹的粽子宛若金蓮,又替她取了一個金蓮粽的店名,叫本市一位書法家用烏漆金字寫在木匾上,再高高懸掛門面,平添了許多藝術的味道。
5月8日,金蓮粽開業。金蓮粽生意很好,來買粽的女人們都稱贊雪晴的粽子裹得結實,裹得好看,小腳一樣,連男人和孩子都喜歡看雪晴的粽子,不忍下口的樣子。
這讓雪晴很開心,她在水仙打回來的電話里,很滿足地報告了這個好消息。并且因為心情好的緣故,她竟然也留意起花呀草呀季節來。
五月,是雨季,也是梔子花開得最肆意的時候,整個城市都被梔子花的香曲曲折折包裹著。雪晴覺得這種花的味道最好聞了,簡直和蘭花有得一拼。下午閑下來打著傘去菜場的時候,她會花一塊錢買一束梔子花回來,養在臥室的玻璃瓶子里,那香能蔓延很久。
小店生意好,人又輕閑,讓雪晴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容光,仿佛被初夏的雨水擦亮了。
老林閑下來的時候,常常踱到雪晴的小店,看看她缺了什么少了什么。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老林不待雪晴吩咐,就主動采購了來。他跟同事說,雪晴是他表妹。
漸漸地,雪晴竟然要時不時惦念起老林。惦記老林,讓雪晴升起一種隱隱的負罪感,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水仙。可是水仙隔著大洋彼岸的叮囑和關懷,終究顯得遙遠而稀薄。
這天晚飯后,老林給雪晴送了一箱剛剛從田頭采摘回來的草莓。老林坐下來,雪晴給他泡了杯茶,茶水送他手中時,老林連茶杯和雪晴的手一起握住了。雪晴的眼睛就升起一股霧氣,汪汪的眼珠子映滿了老林的面孔。雪晴甚至想溶化自己,放縱自己,最后,水仙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從雪晴腦子里鉆出來,讓雪晴驚了一下。
八
5月20日,是婆婆七十歲的生日。沒人會給埋在土里的婆婆燒紙錢,除了雪晴。雪晴想想婆婆也夠可憐的,活著時沒享過一天福,死了也還是窮困,并且那么孤單。雪晴心里一起念頭,上午賣完粽子后,就馬上買了些冥錢回了趟老家。
雪晴避開村里人,直奔婆婆墳頭。
給婆婆上香燒紙錢時,她愣了一下。婆婆的墳頭顯得特別干凈,除了幾棵苦艾,竟然沒有其他荒草,并且,墳頭的泥土也顯得特別新鮮。難道……雪晴甩甩頭,又搖搖頭,把腦子里浮出來的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努力地甩掉搖掉。
第二天凌晨四點半,雪晴打開店門的時候,卻發現五月的雨水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她。她捂住嘴巴,幾乎就要喊出那個熟悉的名字。
木貴,木貴,那個該死的木貴。
聽見開門聲,木貴吃驚般轉過身來,然后,撐船佬一樣搖著身子走進小店——他的左腿瘸了。
木貴走進小店,就直直地朝雪晴跪了下去。
雪晴不聲不響,木頭人一樣。
很久以后,雪晴才落下一滴淚,然后,眼淚像五月的梅雨,下得沒完沒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