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麗,出生于云貴高原,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散文等見諸《散文》《海燕·都市美文》《作品》《紅豆》《百花洲》《鴨綠江》《青海湖》《芒種》《貴州作家》《中國鐵路文藝》《歲月》《江河文學》《創作評譚》等刊物,有文章被《散文選刊》轉載,并入選《江西文學六十年》《全國散文作家精品集》等文集。曾獲全國行業系統文學作品比賽著作獎、作品二等獎,第五屆海內外華語文學創作筆會散文類二等獎等榮譽,已出版個人作品集《永遠的家門》。
放下電話,劉芬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一道亮光嘩地撲了進來,她倒退了一步,就像被推了一下。她一下又拉上了窗簾。怎么這么亮?陽光太厲害了,她嘴里“滋”的一聲,吸了口氣。
平時她都喜歡拉上窗簾,在家里也一樣。太熱了,正是七月流火的季節,鼻腔里都發嗆。電視臺接連發布消息,說本市一直處于副熱帶高壓控制,將持續高溫,叫市民做好防暑降溫工作。就像一堵軟軟的墻,窗簾柔柔地擋住了陽光、暑氣,還有外面的一切,當然也不讓外面看清里面,多安靜、清涼。
她看了看表,目光重新回到電話上。多說兩句話都不行,這孩子。得馬上回去,這一想,她手心里出了汗。
她又掀起窗簾一角,還是那么亮,已經五點四十,不能等了。劉芬身材不高,但高門亮嗓的,平時就風風火火,這下更是坐不住了。一個電話打給了司機,然后關門,匆匆往外走。孩子今天回來,我早走一下,邊走還邊不忘伸頭跟部下小張打個招呼。
快到家時,她叫車子拐到超市門口,讓司機回去了。進超市,劉芬04704ab371120abca465ced4ade6d29b直奔雞蛋、西紅柿和紅辣椒,都是兒子愛吃的。出超市,迎面一陣熱氣把她撞了個滿懷,熱得密不透風,像四面都是墻似的,有點喘不上氣來。她的汗下來了,套裙緊緊貼在身上,背上濕了一片,雖然離家就一百米,可這一百米走得她心慌氣短,上氣不接下氣。
一開門,兩只男皮涼鞋像喝醉了似的,一只趴著,一只斜躺在地上。她知道王標回來了。怎么這樣?她皺了下眉。還好,今天他和自己想的一樣。劉芬把塑料袋放在外邊地上,從里面鞋柜里拿出拖鞋,把腳上的坡跟涼鞋脫下,換上拖鞋,再把涼鞋整齊地放進了柜子里,關上門,拿起袋子,往里走去。
大寶晚上回來,她熱情地說,說完感覺多余了。兒子不回來他也不會回來這么早。我知道了,王標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著刷刷的響聲,也很高興。
她往廚房里去,見地上放著塑料袋,菜里也有西紅柿、紅辣椒。你怎么不說一聲,我也買了,她拉開冰箱門,把手里的菜放進去。這有什么啊,放冰箱里壞不了的??龋?,王標頭頂前面的頭發少了,肚子也微微前凸,臉上溜光水滑,說話鏗鏘中有稍許淡然,一副大人不見小人怪的語氣。
用我的,我的是土雞蛋。你那西紅柿太小了,又……劉芬想說不新鮮的,剛說了一個字,就把后面的話縮了回去。王標早早回家,天這么熱,又買菜做飯,她不好說什么了。
嗯……王標好像說了什么,又好像沒說,反正打蛋的手沒停。
劉芬扭頭看了一眼正在打雞蛋的王標,發現他也正好扭頭在看她,兩人眼神一碰,就迅速撤離。
劉芬扭了扭身子,感覺自己像個熟粽子,渾身又濕又緊。這是從來沒有的,對她來說,辦公室、家里都有空調,出門就進車,整天穿套裙也感覺不到熱??涩F在她感覺身上像被什么箍著似的,不知道哪兒難受。
在超市交錢排隊時她就感覺到了這一點??照{怎么不涼啊,她放好菜側身往外走,對于劉芬來說,君子遠菜場,遠庖廚,一直都這樣。這些事都是王標代勞。別看他丟三落四的,可他喜歡做飯,這省了她不少事兒。
只是,一個男人天天在家做飯,熱愛廚房,劉芬慢慢感覺不對勁兒。特別是升了副處以后,愈發感覺那簡直就是沒出息的表現。而她沒料到的是,王標所在的系統改革,一分為三,位置空出不少,王標前年也提了個副處。一家兩個處長,雖說是副的,可還是兩個處長,“負負得正,你家里等于出了一個正處”,有人開玩笑,說得劉芬心里好得意,坐在車上都好像看見了外面羨慕的眼神。
這眼神多讓人沉醉啊,她壓根沒料到后來的變化。
劉芬到臥室換下套裙,穿上了上下兩件式的綿睡衣。然后踏踏踏地,進到里面的衛生間洗臉、洗手,又照了下鏡子。出來想進廚房,走了一半,又回到客廳沙發上坐下,順手打開了電視。
不一會兒,一陣陣香氣輕輕飄了進來,王標將飯菜做好了。他擺好了三副碗筷,盛好了飯,往客廳里望了一下。吃飯吧,叫了句,聲音長長的。
劉芬聽著聲音,好客氣,像在餐館一樣。從前他們就是這樣的。吃飯吧,王標做好了就喊,只是更快更急,還更響。她知道他們真的相敬如賓了。
再等等。兒子沒說幾點到,還不讓接,不知現在的孩子怎么想的。
行。劉芬聽見王標答應了一聲,不用抬眼,她的眼角就掃見王標摘了圍裙,走到陽臺上去了,他點了一支煙。也不怕熱死,她想,看見王標往樓下看了看,來回走了幾趟。
就像有預感似的,今天早上起來,兩人都沒急著出門。洗漱完畢后,劉芬和王標開始收拾屋子。劉芬將兒子房間拖了拖,掃了掃。王標擦了下灰,還將自己的幾件搭在里面椅子上的衣服收了起來。房間看上去窗明幾凈,跟原來一樣了,他們才出門。
已經放假了,他們知道兒子快回來了,可不知哪天到。真是有感應似的,他們上班之后,兒子就來了電話,說晚上到家,還不讓去接。
新聞聯播放完了,屋子里暗了下來。劉芬起身開燈,拉上了窗簾。柔軟的窗簾卻讓她拉得有點吃力,她又想到了下午的陽光。現在外面天黑了,看上去很幽深,沒有了白天的明亮,卻比白天更讓人不敢遙望,好像更喧囂,更神秘了,讓人不敢多看。
王標回到了屋里,洗了個臉,又點了支煙走過來。以前王標是不能在劉芬面前抽煙的,現在就更看不到他抽煙了。而今天特殊,劉芬也沒感覺到什么。抽吧,在家里抽支煙有什么呢。她讓眼睛盡量盯著電視,專心看天氣預報。愿抽就抽吧,哪個男人不抽煙呢。自己開會時,哪個會場上不是云山霧罩的。不讓講話,不讓打手機,不讓走動,不讓請假,可就是沒有不讓抽煙。自己不是成天在會場被煙熏火燎嗎。
王標拿起遙控,摁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又拿起手機打。怎么不開機,顯然,他不是對劉芬說。拉上窗簾,房間顯得靜謐了一些,也顯得小了一些。平時她不愿意打開窗簾。雖然是八樓,最高一層,她也不愿意。今天不一樣,出門前她想讓房間曬一曬,拉開了窗簾,已經曬了一個白天了。劉芬想,這是不是也是自己感覺熱的原因呢。
天氣預報之后是電視廣告,一直到東方時空,兒子還沒出現。
要不,我們先吃吧,王標轉過頭來。
還是等等吧,劉芬輕聲說。她一點也不餓?,F在很少有餓的感覺,吃飯就像完成任務。經常的應酬已經讓她喪失了最初的味覺。
兒子馬上畢業了,在做去美國留學的打算,一想到兒子要走那么遠,劉芬就有點難受。自從兒子上了大學,她就感覺少了什么,她知道兒子在一步步遠離她,可有什么辦法呢?王標的鞋子她沒見過,一看就是他自己買的,連這事他都免勞她了。她怕自己真成為孤家寡人了。
依他們的條件,就是考不上,自費也得去,他們怎么能不讓自己的兒子去美國呢。單位有好幾個人的孩子都到國外了,他們這么讓人羨慕的家庭怎么能落后于人呢。在這一點上,劉芬和王標出奇的一致。要不,還是先吃吧,王標拿起了碗,劉芬想了想,也拿起了碗。多長時間沒有在一塊兒吃飯了,兩個人都有應酬,就是沒有也很久沒在一起吃飯了。原來王標可不是這樣,他愿意進廚房。后來升了副處,慢慢地他也不做了,特別是兒子上大學之后,更不做了。劉芬都想不起來,自己上次是什么時候和他一起在家里吃飯了。
劉芬拿起筷子又放下,估計快了,再等等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放得很低,聽上去很不像自己。那壓低的聲音,也柔韌圓潤,這樣跟王標說話還是在兒子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她喂一口兒子,王標又喂一口。他們比賽看兒子愿意吃誰喂的,每次兒子都折中,兩人喂的都吃。問,誰的飯香香?兒子小嘴一張,媽媽——還沒說完,接著又喊出了爸爸。
兒子說媽媽爸爸,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說爸爸媽媽,劉芬很開心,得意地望著王標——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不一樣啊。王標就沖她扮鬼臉。
后來不知怎么搞的,兒子不愿意讓自己抱他,摸他了。劉芬知道兒子成小伙子了,有了男女界限了,這讓她既開心又傷感。
劉芬看了眼桌子上的西紅柿炒蛋。王標以前炒這個菜時,油下鍋,將雞蛋倒入,用鏟子邊炒邊轉圈將蛋滑開,炒得又香又嫩盛出,再倒油,下西紅柿加鹽出汁后,再把雞蛋倒進去一起翻炒。可這盤蛋沒滑開,炒得一塊一塊的,西紅柿也沒炒出湯汁,很干,還像放了醬油。
真是的,劉芬心里說。不知是針對雞蛋還是王標。一想到兒子要回來了,她沒吭氣,放下了筷子。
見劉芬放了筷子,王標也放下了。等等也好,王標的聲音很隨意,臉上笑了一下。劉芬感覺自己的臉也扯動了一下,她想自己肯定也笑了一下。就是臉好繃,像好久沒有洗過一樣。她發現王標也是這樣的,皮膚顯得干澀。
以前自己不知道自己在笑時,已經在笑了。怎么現在明明在笑,可是心里覺得沒有笑呢。難道兩個人都忘了曾經是怎么放縱地笑過。
在劉芬看來,自己一直是這樣端莊的,端莊得近乎嚴肅。在單位不得這樣嗎?自己在手下面前可不想那么放松,不嚴肅點他們會蹬鼻子上臉的。那哪像個當官的,自己的位置還坐得穩嗎?跟王標比,她覺得他是交了狗屎運,天上掉餡餅當了處長,自己多難啊,全是干出來的。
我給你倒杯水,王標顯然不想看電視,或沒有看進去。他站起來進廚房,接了一杯飲水機中的水過來。劉芬接了,謝謝。心想,這種一次性紙杯,我早就不用了,那機子里的水也好久沒換了。難道他不知道嗎?但她什么也沒說,靜靜地坐著。
一股淡淡的香味兒沖破剛才的煙味、飯菜味兒在屋子里彌漫。是桌子上的茉莉,那是她剛買的。
劉芬想起來,裝修完新房時她去花鳥市場,看到那么多自己不認識的花草,她真想都買回來。當然最后她買的是吊蘭、虎尾蘭、仙人球,都是些吸有害氣體的植物,沒有一盆花。那些吊蘭什么的后來死的死,爛的爛,她也沒空管了。因為好久沒去新房了。
前天路過花鳥市場,她神差鬼使地下了車,買了盆茉莉,放在了飯桌上。飯菜味道下去了,茉莉的味道上來了,說明飯菜已涼了。哼哼,劉芬聽到王標鼻子吸了兩下,可能也聞到了什么味兒。他走向餐桌。
劉芬以為他看到了那盆花,心里軟了一下??芍灰娡鯓俗哌^去,端起菜盤子往廚房里去,拉開微波爐。他根本沒注意那盆花。
劉芬聽到了空調的吱吱聲,像一只小老鼠鉆到了耳朵里,還越來越響了。客廳,還有整個房子里全是電視和這只老鼠的聲音??粗邅碜呷ィ酥P子在眼前晃動的王標,她一下站起來,快步走進了浴室,關上門脫了衣服,把水開得大大的,把自己放在了水聲中。
她雙手抱在胸前,身體這下感覺好點。過了好一會兒,反正等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只聽見嘩嘩的水聲時,她出來了。
王標坐在電視跟前。還沒回來,她的聲音像自語似的。沒有,也不知怎么搞的,王標回答。打他手機,他說快了。
王標話音未落,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劉芬和王標像戰士聽到了沖鋒號,一齊沖向了門口。王標手快,抓住了門把手,劉芬的手蓋在了他的手上。這手好硬,看上去白白胖胖的,怎么這么硬,劉芬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迅速移開了手。
門開了。兒子,高高大大的獨生兒子回來了。猛一眼,兩人差點沒認出來,一臉粉刺,個頭兒還躥了不少。兩人慌忙不迭地笑起來,幫忙拿東西。我自己來,你們幫幫她。兒子身后閃出一個穿白裙的女孩,這讓他們十分意外,爸媽,這是我同學小麗,你們幫人家拿一下啊,兒子邊脫鞋邊說。阿姨好,叔叔好,女孩喊了一聲,劉芬和王標同時將剛才意外的表情收起,再次換上笑臉。
兒子臉上長出了胡子,還有青春痘,全身也長滿了毛似的,跟從前一點也不像了,劉芬感覺自己和王標一樣有些陌生又有些驚奇。小麗長腿長手細扁身子,像營養不良。兩人換鞋,放包,洗手洗臉時,劉芬和王標對望了一眼,都說不出的欣喜和迷茫。王標又加了一副碗筷,盛好了飯。
爸媽,小麗住一晚上,明天就轉車走了。坐上桌,兒子說。打擾你們了,我明天早上的車,小麗乖巧地說,臉上的笑像朝陽,清新得令人無法拒絕。噢……沒事,沒事,劉芬面對這自然的笑,情不自禁地說。她真覺得沒什么,來個人更好,屋子里更活躍。劉芬說話時,王標也說,沒事,同學難得,就要互相幫助。
劉芬又想,兒子怎么不早說呢,電話里沒說來同學啊。爸媽,臨時決定的。兒子似乎并不想多說這個,一個勁兒吃飯,并給小麗夾菜。
看著干瘦的女孩吃起飯來的樣子,跟猛虎下山一樣,劉芬在心里很驚異,知道飯不夠了。連忙說,你們吃,不夠煮面條。那不好意思了,小麗說了一句,然后低頭掃了起來。兩個孩子吃飯的樣子,劉芬好羨慕,不知從何時起,她和王標一樣,基本上不吃飯了,再好的菜再好的宴會,都吃不了多少。而就是這么不吃,她身上的贅肉也在偷偷地長。王標別看干干的,身上沒幾兩肉,肚子倒是不甘寂寞,先于身體凸了出來。
坐的哪趟車,怎么這么晚回來,王標關切地問。我們是從機場來的,叔叔,小麗抬頭回答道。坐的飛機,兒子補充了一句。劉芬心里一驚,倒不是吃驚坐飛機,而是兒子竟然不告訴自己坐的是飛機。機場太遠,沒讓你們接。兒子感覺到媽媽的心思,又說了一句。
都大學四年級了,兒子下一步就是去美國了?,F在就談上戀愛,下一步怎么辦。劉芬覺得自己的心像個輪盤不停地轉起來。
我吃面條,你們先吃。王標笑著站起來,進了廚房。我吃吧,劉芬爭著說,也進了廚房。她見王標洗鍋,放水,開火,搶著說,我吃面條,你吃飯吧。都一樣,王標沒抬頭,低頭在調節火力。劉芬把頭伸到餐廳,我給你們加個菜。轉身拿出紅辣椒,洗了,切碎,打入雞蛋。下油,將蛋打入,滑開,再鏟起來;又放油,等油一熱,將碎辣椒倒入鍋里,翻炒,炒得辣椒有點起皮了,迅速把剛才的雞蛋倒進去,一起炒起來。頓時,一股嗆人的味道沖了出來,她聽見啪地一聲,王標伸手把她頭上的排氣扇打開了。
嗯,他……劉芬有點感激地說,差點嗆出眼淚來。先吃飯吧,王標說。她轉身看著王標,王標轉臉過來看她,兩人的眼神里全透出了相同的疑問和迷惑。
一年了,兒子都沒有回來,總說學校里有事,不是參加這個活動,就是參加那個活動,說要多接觸、學習點東西,劉芬盡管想孩子,也沒有強行要他回來。一方面,希望兒子多學點東西,小孩自立自主意識鍛煉鍛煉也好。另一方面,她和王標當然誰也沒挑破,不回來也好。想到這兒劉芬打住了,她聽到了水嘩地撲出來的聲音。
跑了跑了,她急忙叫。王標也醒悟過來似的,將被熱氣頂出的鍋蓋拿開,轉身接了碗水倒進去。廚房里一時熱氣騰騰。劉芬站不住了,拿出兩盒飲料,和菜一起端了出來。
你爸媽真客氣,剛出來劉芬正聽到小麗對兒子說,臉上一下熱了起來。
吃完了?還要嗎?兒子問小麗。好了,不要了,小麗大大咧咧地說。又轉過頭來,阿姨您快吃吧。好好,劉芬急忙回答,坐下來,端起了碗。王標也出來了,端著面條。大寶也不懂事,來同學也不早說一聲,劉芬心里又涌上了剛才的想法。“吸溜、吸溜”,聽著王標吃面條的聲音,又想,他也一樣,聲音怎么那樣響。這有客人呢。嘗嘗,嘗嘗,還沒想完,她聽見王標說話了,就好像知道她的想法似的,指著她炒出來的碎椒炒蛋熱情地招呼小麗。好啊。小麗夾了一筷子,邊喊好吃好吃,邊伸舌頭。兒子也拿起勺子舀了起來。
劉芬看見王標的筷子伸了進去,辣椒的味道一下沖向了她的鼻子,咳咳,連著咳了幾下,趕緊吃飯,把頭低了下去。
這房間客廳就連著餐廳,可以說餐廳也是客廳,是單位的福利房,劉芬早就想換了。自從提了副處,劉芬就想換房。以前兒子小,不覺得房子小,今天看來真小了,來個客人都轉不開身。
新房早裝修好了,一直沒搬進去。劉芬突然覺得應該早搬的,早搬多好啊。低著頭吃著飯,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有了這個念頭。新房里面的吊蘭什么的,也要去換換了。
雖然沒直接看著小麗,劉芬心里還是一會兒沉一會兒浮的。自己真老了,好像今天才感覺到,女人啊,還是青春最重要。自己好像什么都有了,可青春到哪兒去了,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好像平時也想不起來自己還是個女人啊。爸媽,我也吃好了,你們慢吃。直到兒子的聲音響起,她才反應過來。兒子和一直坐著的小麗一起站了起來。
好,好,你們看下電視。劉芬聽見王標忙不迭地說。
劉芬放下了碗筷。
等下看,兒子和小麗呼啦一下進了自己房間。
劉芬不想吃了,王標也吃完了面條??匆娝_始收拾碗筷,她也拿起桌上的碗,往廚房里送。你休息吧,王標渾身是勁的樣子,充滿關切地說了一句。劉芬站在水池邊,愣了一下,然后側著身出來給王標讓著路。這個廚房也太小,王標身上的煙味兒四處亂撲,就跟在會議室一樣,還有他的體味,劉芬發現自己的鼻子聞到了,忙出來到客廳,坐了下來。
媽,這是給你買的。兒子從自己房間叫著出來,拿了個小紙包。噢。劉芬回過神似的笑了起來。還買什么東西?心想兒子懂事了。她接過紙包,問道,是什么呀。睡裙,小麗也出來了。
睡裙,劉芬有點奇怪。心里一陣激動,自己的兒子沒白養,懂得疼媽,跟自己親,這不是最好的結果嗎?原來自己一直怕兒子跟王標親的,現在看來,兒子還是向著自己的。大寶啊,不要亂買東西,媽什么都有,以后別買了,她想告訴兒子不要亂花錢,將來到了外國更要自己養活自己,還得打工什么的,節儉點好。這時王標從廚房伸出了頭來,大寶真懂事,曉得給媽媽買東西了,他臉上的笑非常燦爛,不似開頭的干澀。
給你你就拿著唄,兒子說,小麗她們賣剩的,她們勤工儉學來著。兒子樂呵呵地拍了小麗肩膀。那謝謝你了,劉芬沒聽明白,但還是忙對女孩子說。沒事,阿姨,送給你。小麗說話聲跟她單薄的身體完全不協調,讓人懷疑是另一個人在說話,聽上去很圓潤可愛,我還給我媽帶了一件。
說完小麗和兒子就轉身進了屋,還關上了門。劉芬想說點什么,又忍住了。王標的臉也縮回了廚房。劉芬摸著紙包,想不出是什么樣子。兒子的門又開了。他拿了衣服出來,要洗澡的樣子。休息一下再洗,剛吃了飯不能洗澡,劉芬急忙說。行,兒子又折回了房間。她站起來,想跟兒子進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最后坐在了沙發上。這個小麗和兒子什么關系,看來不比一般同學。她把紙包放在茶幾上。王標出來了,他燒了開水,拿出茶幾下的玻璃杯,去廚房洗了洗,倒了兩杯茶,放在沙發面前的茶幾上。嘻嘻,兒子的房間充滿了笑聲。以前兒子不愛說話,成天嘴像沒長一樣,都說像個女孩子,太靦腆。看來上學讓他融入學校的群體中,使他改變很多??蓜⒎矣窒?,這兒子變化也太大了,怎么現在就帶女孩子回來呢。
王標在廚房門口站了一下,顯然不知是到客廳去,還是到兒子房間去,猶豫了一下,走了過來。對兒子,劉芬突然覺得自己和王標一樣,感到陌生起來,有多少東西他們不知道啊,他的成長一下成了個秘密,像座冰山,他們兩口子只能看到一部分,更多的是未知數。這是時間、空間、還有個體生命生長的必然。自己和王標的生活,對兒子來說,是不是也如此,她頭皮發麻了一下。
王標的手伸了過來,在她身后沙發上摸索。她往前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自己要暈倒。王標摸到遙控器,摁到了《同一首歌》,屋里頓時音樂四起。是周杰倫——劉芬聽到小麗的聲音,兒子和小麗都跑了出來。來,坐坐,王標趕緊往里坐,讓出了位置。劉芬站了起來,讓他們坐,然后走進廚房到冰箱里拿了兩瓶飲料出來。兒子和小麗兩人一屁股坐了下來。
劉芬最不喜歡聽這些不知在說什么的歌,唱歌不好好唱,全成了念詞,而詞也聽不清,真是受罪。她想王標也聽不懂這些歌,也不知這個歌星在臺上的演唱有什么意思,只能陪著看。想到這兒她有點想笑。真不明白兩個年輕人怎么看得眼珠子都快出來了。周杰倫之后,上了趙薇。沒勁,兒子對小麗說。小麗也扁了下嘴,怎么不上王菲啊。王菲?她自從跟了李亞鵬,也不行了,有什么好的,兒子說。你這個家伙,小麗點了一下兒子的鼻子,兒子呵呵地笑著。劉芬真有點驚奇了,她發現王標也一樣,不用對望,兩人的心思、動作就像一個人似的。
劉芬頭發脹,耳朵里像進了無數個小鳥,嘰嘰喳喳的。她看了一眼那盆茉莉,發現那花好像全開了,而且變大了,一大朵一大朵的,白白的,好像整個房間都是一樣。小麗的白裙子真像那茉莉花,可是他們怎么誰也沒注意到它呀。自己白買了,這么一想,心里沉了一下。劉芬突然就想,現在的孩子自己真不了解了。她應該去住旅社或賓館,怎么到了自己家里。一會兒怎么住呢?
早點休息吧,明天要趕車,劉芬盡量以和藹可親的語調說。她見兩個家伙幾口喝干了飲料,又拿了幾盒飲料出來。好好,小麗回答。后面的歌還沒上,兒子有點不想看了。不看了,早點休息。他站起來,你先洗澡吧,他對小麗說。
劉芬帶女孩到浴室,教她怎么使用,小麗說,阿姨,謝謝你,我知道了。劉芬就撤了出來。她和王標幾乎同時擁到了兒子房間。低頭擺弄MP3的兒子抬頭很奇怪地看著他們。爸媽,有什么事嗎?他拿下了剛戴上的耳機。
大寶,她……劉芬指了指浴室。
就一同學,媽,你別亂想。兒子口氣很不以為然。
好好,同學就好,不是你女朋友吧。劉芬聽到王標說,感覺他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不是不是,你們別亂想。我才不談戀愛呢。兒子這次抬起了頭,眼睛望著他們,有點鄭重其事的樣子。劉芬和王標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她才發現彼此身體靠在了一起。大寶,她真不是你女朋友嗎?她不甘心又問了句,壓著聲音,很急切。
也算也不算吧。什么也算也不算吧,劉芬聽見王標的聲音也急了。剛才對兒子的贊賞的口氣變成了質疑。你交朋友我們不反對,但要學習第一,劉芬坐在床邊了。我又沒影響學習。那你應該跟媽媽說一聲。又沒定的事,說什么呀,兒子有點不耐煩了。那……見媽媽還想問什么,兒子打斷了她。人家在這兒轉車,在這住一下嘛,總比住外面省點,不是嗎?
是啊是啊,可你別忘了,你馬上要到美國了,不能影響人家女孩子啊。劉芬腦筋急轉彎,換了個角度。我知道,媽。她見王標張了幾下嘴,不停地回頭看著浴室方向,感覺自己和他兩個人跟賊似的。沒事的,你們早點休息吧,我明天還送她去火車站呢。兒子下逐客令了。浴室那邊水聲沒了,劉芬和王標趕緊退了出來,又坐在沙發上。
小麗換了件黑裙子,有點嫵媚。她朝他們笑笑,進了兒子房間。兒子出來去洗澡,浴室水聲四起,蓋過了電視聲音。劉芬感覺自己心里有點生氣,她知道王標也一樣。很想再到兒子房間去一下,可兩人身體筆直,頭往前伸,腰拉長,屁股卻沒動,倒像他們坐在別人的房間和別人的客廳里似的。
兒子一會兒就出來了,爸媽,你們也早點睡。聲音還沒落地他人已進屋了。聽到關門聲,劉芬和王標猛然一下分坐開來。劉芬沖進臥室,又轉身沖進浴室,她腦袋暈暈的,像撞上了墻的球似的,到處彈著??粗∈依锎驖竦牡孛?,蒸騰的水汽,還有地上的頭發,她腦子還是暈暈的。我洗過澡了,到這兒干嗎?劉芬重又回到了客廳。
她想起了那個紙包,在沙發上找了出來,摸著嗦嗦地響,打開一看,里面還有個塑料袋,原來是個粉紅睡衣,吊帶,短小,輕薄,透明,她差點叫出聲來,像碰到了蛇似的。想到王標還坐在邊上,她三下五除二把它揉成一團塞進了袋子里,扔到了一邊。
撲騰撲騰,劉芬心里像有只鳥在撲閃:小麗怎么住呢?
難道要和兒子住在一起?不行,絕對不行。小麗只能和自己睡。對,只能和自己睡,這樣才行。而且——這樣,王標還可以住客廳,多好。這樣最好。她看見王標站起來輕輕走到兒子房間前面,抬起手,又放下,低頭走了回來。劉芬心里怪王標,怎么又把手放下了。她真想沖上去,把門推開,你……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輕輕的。
我等下睡沙發,王標的聲音悶悶的。劉芬聽見了腰一下坐直了,好像就要起來的樣子。她感覺電視像個偷窺者,里面的畫面迅速地閃動著,不停地看著自己。而且人潮涌動,熒火棒亂飛,這讓她止不住地發慌。你看看,她聽見自己沖著王標低嚷了一句。我看什么,劉芬沒料到自己又聽見了王標的聲音,壓低的,還很不耐煩的聲音。劉芬摁下了遙控器,偷窺者不見了??芍灰幌?,她又摁開了電視。小麗住兒子房間,這成何體統?可不住兒子房間,自己和王標又怎么?。?br/> 屋子里一股女孩子淡淡的體香,劉芬嗅了一下,心想,早知這樣應該早點搬新房的。四室兩廳的大房子,已裝修好了,可劉芬始終沒有過去住,王標也沒提,要過去,心照不宣似的。劉芬一想到新房,她不知怎么辦了?,F在這樣子,到那邊又怎么住呢?要不就自己去住,可太大了,又空,多可怕。要不王標去住,可那不是給別人看見了?
再說吧,等兒子到了美國再說吧,劉芬這樣想。她聽見王標去洗澡的聲音。她眼前晃動出臥室里四尺五寬的床來,好像看見自己和王標睡在上面,背對背分得很開,各自縮緊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希望身體消失一樣。原來就是這樣的,這樣的狀態一直到兒子走了,王標住進了兒子房間才好起來。
她想不起來,自己和王標什么時候彼此失去興趣的。但她記得一次兩人又不愉快了,她去洗澡,王標進來了,幫她擦背。芬兒,王標像以前一樣叫她的名字。我們離了吧。什么?劉芬當時就一陣發冷。王標輕輕地擦著,這讓她有點感動,感覺王標還是愛自己的。就說,我們不是挺好嗎?下次你要我怎么樣,我就怎么樣。哪知王標的手停了一下,好像沒聽清,又好像在想什么,只是緊接著就是他不擦了,走了出去。
二十六歲嫁給男人時,劉芬并不知道他們之間會變成今天這樣?,F在她四十九了,王標提離婚已提了十年了。十年,三千六百五十日,也就是說,王標在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子里跟她說的最多的兩個字是離婚。自己在單位好歹也是有頭臉的人物,離婚,這無異于告訴別人自己不幸福,這么能干的女人能不幸福,會不幸福,這不是授人以柄嗎?現在她的家庭已成了別的家庭學習的榜樣,夫妻兩人相親相愛,又在事業上比翼齊飛,培養出了清華的尖子,誰不羨慕呢?再說了,兩人離婚總要有個理由吧。女人和男人既沒有在外面有外遇,也沒有誰對不起誰,兩人門當戶對,才學、職務、個性都差不多,又沒什么事兒,怎么離婚呢?她堅決不同意。
春去秋來,季節不因為兩人的不和諧而停止生長,一年四季的更迭像忠實的戀人分秒不差。劉芬和王標將精力投入到了獨生子和自己的工作上,沒事時,兩人如同同事;有事時,劉芬往往就是一句,你要再說,我就死。她開過煤氣,是當著男人的面;也拿起了餐刀,準備把手當菜來切。這些電影、書上的鏡頭,劉芬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也會這樣干,不能想這些,一想打寒顫。她喜歡白天,白天上班,自己精神昂揚,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她感覺王標也一樣,自從當了副處,廚房不進了,出差開會,成了工作狂。當然他們好久也沒說什么話了。見面都很少。
剛開始兩人還做愛,你就不會動動,一次在床上王標說。劉芬就動了一下,感覺別扭,也沒有濕潤,她想這就是義務?她極力讓自己動動,可還是沒動起來。自己也指揮不動自己,這是讓她沒想到的。自己在外面可是誰都指揮得動的啊。
你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開始劉芬懷疑王標有外遇,氣得半死。后來也沒發現什么蛛絲馬跡,在床上時就主動迎合他,想挽回點狀態。可正在動作的王標相反停了一下,軟了下來,最后勉強做完,也像例行公事。當然,慢慢地兩人之間也沒有性事了。兩人就像無性人一樣生活著,今天聞到他的體味,這讓劉芬非常惱火、慌亂。
看見王標沒再說什么,劉芬當然也沒再說什么。以后自然會好的,就是不能離婚,劉芬安慰自己。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分居,劉芬才感覺好多了,兩人好像更自然了。分居,讓他們停了戰火,沒有了吵鬧,在外人面前客客氣氣的,真好?,F在劉芬已經不習慣和王標身體有接觸,剛才他的手觸到她的背,她真差點要倒下來,要睡在一張床上,那就跟受罪一樣。
劉芬站了起來,她走到了兒子房前,抬起了手。她的手指還沒碰到門,嘩地一下,門開了。
劉芬好像醒了過來,裝作劃拉頭發,把手抬到了額頭上。
媽——小麗要走了。兒子往外走,側身彎腰拖著小麗的箱子,要走了,劉芬聽到王標的聲音,他快步從浴室出來,關切地問。劉芬也趕緊說,要走了?
哎,叔叔阿姨,我想起來晚上還有一班車,小麗從兒子身后出來。一時四個人站在兒子房前。
我送送小麗,兒子并沒有解釋什么,往外走去。他塊頭比以前大了,背后看上去劉芬都不認識了。
那……下次再來,劉芬不知說什么好,跟著往門外走,王標也跟著說,多來玩,多來玩。
好的,叔叔阿姨,打擾了。小麗和兒子出了門,他們走下了樓梯。
咚,咚,咚,一陣零亂的腳步聲,還有箱子輪子著地的聲音,慢慢地什么都聽不見了。可感覺到王標的呼吸聲,還有煙味,體味,劉芬腦子里還在轟轟地響。
應該看不出什么的,兒子不知道自己和王標已分居了。今天兩人又收拾了房間,一點也看不出來的。平時怕拉開窗簾,今天拉開窗簾曬了一天,難道不就是要曬掉平時的氣息?
只是,待會兒,自己和王標又怎么住呢。
響聲中,劉芬眼前閃過了一道白色的影子,越變越大,似一朵巨大無朋的茉莉花,潔白、清香,卻不真實起來。她突然想起了下午辦公室里的陽光,只消打開一點點窗簾,就會猛撲進來,那勢頭真嚇人。這樣一想,劉芬感覺自己被剛才的碎椒炒蛋嗆著了,眼淚真出來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