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懸

　　王鳴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東北角》《東方小孩》《寧靜光芒》《青銅手》《最后的執燈者》《蒼茫九歌》《故鄉站滿漢字黃花》、中篇小說集《藍橋》、散文集《落鳥無痕》、長篇隨筆集《永恒的生命之光》等十四部文學著作。作品曾獲第二屆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第二屆遼寧文學獎詩歌獎等獎項。
　　
　　1
　　
　　每個生命都是在特定歷史時空中隆隆運行著的星體。自然萬象，高到九天懸日和它的寧靜光芒，低到深谷熱泉和它的晶瑩水花，大到火山噴發與它的巖漿洶涌，小到蓓蕾初綻與它的朵朵羞怯，靈活百骸，生發運轉，廖然大氣，夭矯郁勃，皆是一種生命能量的不由自己。
　　而詩，則是人的情感能量的噴薄與釋放。
　　水因風起，詩因情動。“情不自禁”、“不得不說”，是詩的本原性特征，就像水滿則溢，煤熱則燃，烏云聚集到臨界點，必然要雷鳴電閃，灑下傾盆大雨一樣。
　　我們在點燃一紙詩情時，只須一根靈感的火柴，但要燃成詩的熊熊大火，卻必得有情感草木的豐厚堆積，貯之愈多，堆之愈厚，藏之愈深，才可能火勢灼人，并燃之以久。
　　詩人一是天生情種，二具天賦靈氣，三有天緣相結。“拿起來，放不下”是他的典型心理特征。日月滄桑，社稷苦樂，蒼生血淚，自我冷暖，以及在追本溯源中對世界的疑問對人性的詰問對生命本體的追問，都常常不可遏制地奔來眼底，涌上心頭，攪得他徘徊悱惻，寢食不安。
　　善感又多思，多思又多愁。詩人有飽滿的情感聚集在先，有恰好的思緒觸發在后，就難免感事傷懷，觸物傷情，喜則歌之，痛則哭之，怒則嘯之，在這歌哭吟嘯之中，便將情感能量氣化成詩的滿紙云煙，一天的云蒸霞蔚。
　　這便酷似一顆柔性物體，因天生多情而積聚了飽滿的血液，待不勝脹痛時，便用語言之針刺它，使那灼熱而鮮紅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滴下來，滴成一幅心靈的圖畫。
　　詩人的情感能量，既包含著心靈的熱量，又體現著想象的流量，更沉淀著思想的重量，最后，則表現為語言的質量。四者超常，必得風氣。
　　
　　2
　　
　　人是生而自由的，這話有哲人說了幾百年了，它金蘋果一樣懸在地平線上讓世界有所奔求，這永恒的向往歷久彌新。但人真的會抱有一個絕對自由么？恐怕難。因為，有時想擁有一個相對自由都猶如老犬追月，可望而不可及，遑論其他。
　　就大多數而言，人生難免各種桎梏。與生俱來的欲望，特定的生存環境，世俗習慣的制約，避險求安的天性，等等。而最根本的，人一要吃飯——吃飯才能使自己活著，二要有家——成家才能使人類活著，這就使得自由與否，很難由得自己了。誰能餐風飲露？誰能不食人間煙火？誰能擺脫三尺紅塵？一肚子的自由夢想，最禁不得世俗柴米的無奈和庸常日子的消磨。
　　所謂少年時的浪漫主義，青年時的英雄主義，壯年時的現實主義，老年時的和平主義，皆在于此，自知天知。
　　地球是有吸引力的，這是人類追尋自由的最大障礙。于是，身不由己，轉求于心，那有靈性的人出現了，他們通過藝術走向超越，他們用詩來解放生命，他們用心靈在塵世上的持續放飛，來對抗肉體的局促和沉陷。
　　這種從存在之下向存在之上的努力掙脫，說到底，依然根源于人的愛自由的天性。而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對非自由狀態的反抗和超拔中，人，得到了自由之瞬——那花兒般的舒展與鳥兒般的快樂。
　　生命是天賦的，心靈是自己的。能不能自由是天的事，愛不愛自由是自己的事。所以，詩人在世俗中生活，但不在世俗中懵懂；在世俗中生存，但不在世俗中麻木。他用他的詩作一盆清水，放在人間煙火的旁邊，來凈自己的手而不使它骯臟，來洗自己的眼而不使它混濁，來喂自己的心靈之魚，而不使它石化，來澆灌自己的情愫之草，而叫它吐出世俗之外的清香。
　　十字街頭，萬家燈火，千里風塵，苦茶一杯。詩人夜夜將一泓自由的清水放在那里，養著靈魂的月亮。那月亮，養在盆里，是自己的；掛在天上，就是大家的。
　　
　　3
　　
　　我們一生都無法逃開自己，這是我們的宿命。但我們一生，是否堅守了自己？——這，是一個問題。
　　天性敏感的詩人，是用語言與神靈對話的人，是用精神與世界博弈的人，是以激情與想象再造生命自我的人。世界在他手上是被縮小的，痛楚在他心頭是被放大的，因而，他于五尺紅塵中的存在，便常常被人世萬相激蕩得心神不安，被自身困境攪擾得靈魂憔悴，悲歡離合盡收筆底，酸甜苦辣鐫刻心頭，那高調的歡悅、低調的苦悶和復調的懷疑、探詢與追問，便難免要多于常人甚或要相隨一生了。
　　堅定與徘徊，剛健與柔弱，篤于志或嬉于游，都可自取，但唯一要拒絕的，就是自我失真和靈性退化。詩人以文字為心靈事業，我們必須擔荷起自己。
　　詩在哪里？詩在靈魂徘徊之處，詩在人性明滅之處，詩在道德沉浮之處。人是因欲望而進化的靈長動物，精神欲望和物質欲望是生命額端上的一雙眼晴，也是生命腳下的兩只輪子。生命有限而欲望無限，那么，苦難災難磨難便勢所難免，甚或說是與生俱來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只二三。感于事而動于懷，動于懷而托于詩，詩便自然而然地閃現了。
　　詩是詩人的自我加持。
　　這似乎是人意，也是天意。但詩無意拯救，它也無力拯救。詩像一株幽谷百合，以人之外的寧靜光芒，兀自站在山重水復之處。它不尋你，也不喊你，它與人以緣相待。也許，當你滿身塵灰滿手傷痕時驀然回頭，才驚喜地發現，原來，它就在你的身后。
　　踏破鐵鞋無覓處，伊人原在回首中。而這另一個世界的精神之花，它會微笑著告訴你：你能看見我，那你就不會徹底的墮落。
　　
　　4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詩無邪。這是千年前孔子對弟子們說的一句斷語，簡明扼要，干凈利落，斬釘截鐵，勿庸置疑。三個字，道出一個深得其髓的藝術真諦。所謂無邪，即是“天真”；即是不混濁，不虛偽，不陰暗，不世故；即是赤子之心，敢熱騰騰地捧著，在世界的手掌上跳動。
　　這種“天真”，不是無邪小兒那一張白紙式的天真，也不是懵懂女孩那不諳世事的天真，而是人在飽經苦難、磨難和世事磨洗之后，仍葆有的那份對生命的摯愛，對生活的溫情，對夢想的持守，和對真善美的矢志不渝的堅信與追求。童心未泯，詩心不老，它所揭示的，是詩人之心拒絕世俗污染，而使詩之為詩的骨肉性因緣。
　　詩人首先是社會動物，然后才是精神動物。身在三尺紅塵，奔來竄去，滿臉滄桑，滿肩風塵，甚至滿衣污垢，都是難免的，但一旦坐在潔白的稿紙面前，秉筆吐心，就不能有一絲的骯臟、猥瑣、虛飾和輕浮，必須用透明的心、熾燙的血、溫柔的肝膽和嬰兒般的喉嚨，喊出自己的聲音。
　　人在世俗中，但詩不可俗。詩可有風塵感、滄桑感，但不可有世故氣。永遠的“天真無邪”，恰如出污泥而不染的青蓮，這正是詩的高貴之處。
　　詩以靈魂為紐，懸掛一座鐫滿“人”字的大鐘，它圣嬰般的胴體震蕩在世界之上，發它心靈之所發，響它血液之所響，它也許并不期待任何回應，然而，我們相信，只要是用樸素與真淳撞擊出的聲音，必然會在靈與肉的千山萬壑和歷史的森林里激起一片共鳴。
　　
　　5
　　
　　“蚌病成珠”——這是一種逆向造化。它形象地詮釋了藝術發生的另一脈來源，更是“人因苦難而致美”的生動寫照。
　　人生之顛躓，存在之困頓，命運之傷痛，情感之錯綜，以及面對世事蒼茫時的茫然無計或渾然無著，都無法不造成一種心理能量的集聚和郁結、發酵與裂變。心事浩淼，欲解難消，塊壘在胸，不吐不快，感而慨之，慨而慷之，發之口舌，即為歌；形之手足，即為舞；寄之色彩，則為畫；訴諸靈性文字，便是詩了。
　　
　　人心如繭，詩是情感的不斷抽絲。
　　吞食、消化多少人生桑葉，當然重要；最后織成一件什么樣的衣裳，當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在被血水泡了三遭之后，在被堿水煮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