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勝,1968年出生,遼寧省朝陽縣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出版過散文集《月色河邊》、《永不銹蝕的鑰匙》。在國內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約150萬字,以散文為主、兼有詩歌。夢想用樸素、善意、真誠、幽默的文字表述生活本真,給閱讀者以最大的快樂。
老房
跨越世紀的老房,在陽光中靜候了一百多年。青磚不再青,基石的表層近粉質,滲入泥水灰黃的沉淀。顏色很重,像村民的土布褂子。飛檐蒼老的手指,像鄉下老爺子上翹的胡須。上面蹲坐的獸身在文革時期隕身,同時損毀的還有門前一對石獅。本來它們帶來一些遠古的信息,捎個話給后代子孫,卻被子孫不屑。
保鮮時代,人類的意識最易腐化。
院子深沉,盤桓著古老宅氣。小時候我在門前徘徊不敢擅入。我的生命過于稚嫩,不能理解太久遠的東西,甚至不敢接受老房的顯赫歷史。那是一段塵封的故事,想聽,卻心生恐懼。特殊年代的一顆紅心,多了一個敏怯的膽子。
折疊式窗子,打開上扇窗,能看到悠悠南山松林,能看到藍天白云,能看到鄰家青色屋脊,能看到院墻及墻頭帽上長得很高的貓尾草。
下扇窗像田字格,后來每個小格都鑲上玻璃。
老房幾經周轉,分不清誰是它的主人。這是它自己編纂的故事,雖然人類是它的導演。老房說不清情節,也說不清心情。一個世紀有多遠?人類自己忘掉了很多事情,也不屑(不愿)去回想一些事情。但老房依舊,陽光耀著,雨雪潤著,寒暑交錯。時光赤裸,色彩早已脫落。木質物如房檐,糙裂紋路縱橫。蜘蛛歡快地結網,陽光直射下,網絲晶瑩,水質,卻容易粘上一片枯葉。蜘蛛不喜歡陽光,就像老房不喜歡雨雪一樣。
屋檐不時掉下一些粉末,墻體偶爾“嘎巴”一聲;雨滴細密敲擊門窗,像有急事等待支援;墻上泥皮兀自脫落(雖然雨后及時抹上),驚嚇了睡夢中的潮蟲。夏秋之季,蛐蛐吱吱,風推開門板,鳥鳴,樹葉翻身,青草伸著懶腰,一只狗敏捷跳過墻頭,柵欄門上公雞突然引頸長鳴……
這些都是老房的語言,說給時光聽,說給天地聽,說給過客聽,說給我們聽。
老房的慷慨不在于對人類庇護。自然界中,人類是卑微的。老房的莊重在于指明或寄寓了一種意義,由深邃、靜虛、無為而產生的威力。
我們經過它時,都想停一停,看一看,多少有些想法,像吾兒幼時所言:“這大房真深。”
兩天前從老家路過,去看老房,已變成了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樓,我的心里空了一下。
把一些古老的建筑物拆除改建,是中國最近興起的事兒。歐美古建筑保存最為完美,穿越了幾個世紀,仍是老樣子,好像回到從前。在中國,一些新興的城市已經找不到原來的影子了,讓懷舊的重游者茫然,肯定不了到底來沒來過。游子歸來找不到家是一種什么滋味?這是不是一種文化的缺失呀?如名人故居,環境地貌已經不“故”,來參觀的后人感覺一年一個樣。何言失意?
瓢
吾幼時口渴,隨便走進一家,掀開水缸秫秸蓋用瓢舀水喝。
居家過日子,瓢如老仆人,無處不在卻無顯赫身份。樸實、厚道,謹守著歲月的更迭。
瓢取之于葫蘆,日常物件中最為隨意,做工極其簡單。先祖發明瓢時,像無意為之,沒動用智力。干葫蘆從中剖開就是兩個標準的瓢。
瓢像舟,可浮于水面。一般人家,瓢就在水缸中漂浮,取用方便。葫蘆不用說了,與瓢的前身本為一族,按人類的觀點,葫蘆應為長輩。同為容器,葫蘆儲水或酒,可隨人類行走四方。瓢盛之只能端著。
相比之下瓢更親民,與人交往無思索,安之若素實乃達到一種享用平衡。《平原游擊隊》中的李向陽舉瓢痛飲,豪邁氣中透露著老百姓仰慕的民族氣節,一下子拉近了與百姓的距離,此舉一看便知是自己人而非“他們”。
瓢觀之憨純,無嘩眾之貌。所有華麗或略帶華麗的字眼它都不適用。大仁意者,行止言談均不善張揚。即便如此仍不失美德。瓢雖微末,卻是人類生活中的一口水,一個樓梯扶手,一個登高的臺階。人類飲扶踩踏,心安理得。
瓢產生的幽默是俗語“照葫蘆畫瓢”和大人對吾輩慣玩的謎語“小瓢小瓢,掉地找不著”。
如今瓢已淡出人們的生活,但懷舊的人如我,如朋友,閑時叨念起它仍意趣盎然,常回憶良久。
雞毛撣子
臘月里,我們一群小孩在村子里挨家游竄,找公雞尾羽。進院后眼睛烏溜溜亂轉,像滾珠,搜索雞毛的蛛絲馬跡。雞毛平時難找,只有在臘月家家預備年貨時,才略有收獲。
找這東西干啥?綁雞毛撣子呀。
平常人家,窗明幾凈。彼時沒有組合柜,連立柜都少見。屋里擺著陳舊的箱子或柜。箱子方正,體型略小;柜則寬長,有兩個柜蓋。小時候分不清彼此機關,反正非箱即柜,樣子也差不多,裝衣服雜物之用。箱柜蓋上陳列的膽瓶(青花瓷)讓我們仰慕。
膽瓶里插著五彩繽紛的雞毛撣子。有的人家沒有膽瓶(像我家),就將其插在箱子邊緣縫里。此物頂端用公雞尾羽,像穆桂英雉雞翎,長而多彩,下均勻,中間一根竹骨,毛茸茸如棒錘草。好看!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生活尚未復蘇,老百姓視聽無享受可言,極為貧乏。色彩能給人帶來意外的喜悅,像戲裝,像年畫和春聯。悅目的色彩只有在特定的日子里出現。雞毛撣子以平民陣容悄悄加盟,像化了淡妝的村姑款步登臺,像窗臺上爬滿了粉紅色的牽牛花,清爽素潔,讓清苦日子里的人們往來觀之耳目一新。
雞毛撣子顧名思義是由雞毛綁縛而成,用來拂塵。家居歲月日久沉積,像柜蓋鏡子之類的塵埃落定,需要雞毛撣子不時伺候。閑時,此物靜置膽瓶或插于柜縫之中,無意中為平淡之家添了風采。
雞毛撣子做工有粗細之分,不但是技術,還有心情參數,生活參數。精美者,不單為拂塵,多了點綴生活的功效。粗陋者,只為實用,也說明生活重負讓主人無暇考慮周詳。
我們感興趣的是撣子頂端的羽毛是否鮮亮,觀之心爽,如看一朵花兒綻開。此物不是吾等玩具,雖朝夕相處也不在意,平日不屑其立與臥。但闖下禍后,它往往變成處罰“刑具”。此撣倒置,用竹柄打屁股是那風靡一時的庭訓。我雖沒挨過雞毛撣子,卻親眼目睹過小伙伴因禍受難,打一下兩頭(既頭和腳)翹,嚎叫,像過電。其痛苦狀全沒了尋找雞毛時的得意神色。
這也是我對雞毛撣子最為深刻的景象之一。
責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