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風》里,《靜女》一詩,千多年來,聚訟紛紜,公婆各理,莫衷一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到三十年代初,十數(shù)人參與,文章寫了數(shù)十萬字,但結論仍如顧頡剛所言:瞎子斷匾。這話說得有些尖刻,但參與討論者,各執(zhí)一言,自以為是,如同笑話里斷匾的瞎子,所言都是似是而非。
這一方面是因為《靜女》一詩,如《詩經(jīng)》里的其他許多篇章一樣,文字簡略,所留下的可供判斷的信息太少,自由思維的空間太大;另一方面,則因為辯者多受傳統(tǒng)觀點影響太重,拘泥于歷代經(jīng)師們的推理與妄斷。
“靜女”究為何人?詩里的主人公又是誰?
《詩序》說:“《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
這是指一段歷史,即衛(wèi)宣公納子伋之妻,這是一段宮室丑聞。《詩序》以之為據(jù),以為《靜女》是刺這無道之君,無德之夫人。
《鄭箋》從其說:“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貽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為人君之配。”
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干脆斷之為:“刺衛(wèi)宣公納宣姜。”宣姜原為伋的妻,為伋之父衛(wèi)宣公所娶。
史實,當然是存在的。可是《靜女》從始至終,沒有一點關于這段史實的明指或暗示。詩里也沒有一句,關于道德與不道德方面的夸贊和譏刺。漢儒牽強說詩,以史證詩,已成痼疾,從一開始就把《詩經(jīng)》的許多解釋引向邪路。
到了宋儒,又歸理學說教。
朱熹說:“此淫奔期會之詩。”
歐陽修說:“乃是述衛(wèi)風俗男女淫奔之詩。”
“淫奔”二字是封建理學對男女愛情的蔑稱,但“期會”二字應是不錯的。
我以為顧頡剛先生在《古史辨》里說《靜女》“是情詩”,一語中的。
及至陳子展先生,在《國風選譯》里,對《靜女》一詩的理解又回到漢儒懷里,認為《詩序》與《詩經(jīng)原始》說得對,是“刺衛(wèi)宣公納伋妻”的;且認為如與《新臺》一詩并解,千古爭論可以“迎刃而解”。
陳先生之所以觀點回歸,是他有一個“發(fā)現(xiàn)”,認為“靜女”不是一般勞動婦女,而是貴族婦女。
何以如此?
陳先生是以“階級”觀點分析,“靜女”如“淑女”,活動環(huán)境在“城隅、城中”,城里人,自然非勞動者;其次是所贈之“彤管”,認為這不是勞動婦女用的東西。
“彤管”究為何物?自古亦有多說。有的以為是(針)管,有的以為是筆管,亦有的以為是美好的植物。
但不管是什么東西,總之,是男女間可以贈送示愛的物件。以這一不確定的禮品,斷定男女之階級身份,大約是靠不住的。
至于將《靜女》與《新臺》連解,則更為牽強。不能因為“城隅”訓為“城臺”,《靜女》就一定所約地點就是《新臺》之臺。
學者們在古詞的草地泥沼里爬來爬去,終于辨不明方向,說不清事理,把簡單的詩意復雜化,離開文本愈走愈遠,使幾千年來《詩經(jīng)》之解成了一本糊涂賬。
我以為《靜女》提供的全部信息,就是一篇男女言情之詩。整個詩的基調(diào)充滿了歡快、輕松,表現(xiàn)了相愛的青年男女間的相悅、相嬉的場面。
詩的第一節(jié)寫的是約會:
靜女其姝,
俟我于城隅。
愛而不見,
搔首踟躕。
美麗文靜的姑娘,說好了與我在城墻邊約會,她在那里等我。可是,我到了之后,她又不知躲藏在哪里。東找找,西望望,尋尋覓覓,“搔首踟躕”,正是表現(xiàn)了男子尋找時的焦急與不安。“藏”與“尋”,是相愛男女間的游戲:“捉迷藏”;可以使平淡的約會變得波瀾起伏,更有情趣。女子的調(diào)皮、活潑;男子的焦急、老實,在這一節(jié)里,表現(xiàn)得十分生動和細致。
第二節(jié)寫的是贈物。
靜女其孌,
貽我彤管。
彤管有煒,
悅懌女美。
文靜的姑娘真是漂亮,她拿一支彤管贈我;彤管鮮艷有光,但是,姑娘的美麗更讓人喜悅。“彤管”是什么?并不重要,雖然“彤管”紅光熠熠,十分好看,但是,讓“我”更喜悅的是“靜女”的美麗。以物表情,但又以物托情,說“我”愛的不是禮物更是姑娘。
第三節(jié),雖也是寫贈物的,但筆鋒一轉,說物美,只是因為那是“靜女”所贈。
自牧歸荑,
洵美且異。
匪女之為美,
美人之貽。
這是放牧時她采下的嫩生生的白茅;荑,即鮮嫩的白茅。在《衛(wèi)風》之《碩人》里,寫碩人之美有“手如柔荑”。以鮮嫩的白茅之“荑”形容美女,可見其對荑的喜愛。古人視白茅為圣潔之物,在《召南》之《野有死麕》里,那位年輕獵人打下獐子,要送給喜愛的女子,就是以“白茅包之”、“白茅純束”。荑,鮮美無比;但是,這樣美妙的“荑”呀,不是因為你美我才喜歡你,因為這“荑”是美人贈的。在這里,比起美麗高貴的贈品,靜女的情感更美好。
陳子展先生以為靜女是“貴族”,不知他怎么忘記了靜女放牧,采來“荑”草贈人。放牧,怎么就非勞動婦女呢?在城邊約會,怎么就一定是城里的貴族呢?
顧頡剛先生說古來之經(jīng)師們:瞎子斷匾。假裝看見了匾上的字,用以表現(xiàn)自己的好眼力,其實,那里空空如也,匾還沒掛上廟門哩。這種主觀主義的研究方法,是《詩經(jīng)》研究里常遇到的問題。要真弄懂那詩里的主旨,還是得回到文本上,先把那詩句弄明白,不要牽扯到遠處去,把道聽途說的故事史實,粘在一首清清白白的好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