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入室,大概是下午六點左右。它就放在房間中央的茶幾上,我每隔幾分鐘便回頭望它一眼,每次看它,我都覺得那個花苞似乎正在一點點膨脹起來,原先繃緊的外層苞衣變得柔和而潤澤,像一位初登舞臺的少女,正在緩緩地抖開她的裙衫。曇花是真的要開了么?也許那只是一種期待和錯覺,但我又分明聽見了從花苞深處傳來的極輕微又極空靈的窸窣聲,像一場盛會前柔曼的前奏曲,彌漫在黃昏的空氣里。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那一支鵝黃色的花苞漸漸變得明亮,是那種晶瑩而透明的白色。白色越來越厚,像一片雨后的濃云,在眼前佇立不去。晚7點多鐘的時候,它忽然戰栗了一下,戰栗得那么強烈,以至于整盆花樹都震動起來。就在那個瞬間里,閉合的花區無聲地裂開了一個圓形的缺口,噴吐出一股濃郁的香氣,四散濺溢。它的花蕊是金黃色的,沾滿了細密的顆粒,每一?;ǚ鄱荚趥鬟f著溫馨呢喃的低語。那橄欖形的花苞漸漸變得蓬松而圓潤,原先緊緊裹挾著花瓣的絲絲淡黃色的針狀須莖,如同刺猬的毛發一根根聳立起來,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曇花開放的整個過程中,它們就像一把白色小傘的一根根精巧剛勁的傘骨,用盡了千百個日夜積蓄的氣力,牽引著,支撐著那把小傘漸漸地舒張開來。
現在它終于完完全全綻開了,像一朵碩大的舌狀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潔的雪蓮,不,應該說它更像一位美妙絕倫的白衣少女,赤著腳從云中翩然而至。從音樂奏響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開了素潔的衣裙,開始那一場舒緩而優雅的舞蹈。她知道這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開演出,自然之神給予她的時間太少,她的公演必須在嚴格的時限中一次完成,她沒有機會失誤,更不允許失敗。于是她雖初次登臺,卻是每一個動作都嫻熟完美,曇花于千年歲月中修煉的道行,已給她注入了一個優秀舞者的遺傳基因。然而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輕柔的舞姿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凄美?;ò瓯澈竽墙鹕捻毭?,像華麗的流蘇一般,從她白色的裙邊四周紛紛垂落下來……
這一場動人心弦的舞蹈,持續了將近兩個多小時。她一邊舞著,一邊將自己身體內多年存儲的精華,慷慨地揮灑,耗散殆盡,就像是一位從容不迫地走向刑場的俠女。那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但輝煌僅有一瞬。死亡將至,她的輝煌亦即死亡,她是在死亡的陰影下到達輝煌的。
(選自《天然夏威夷》,有刪節)
靈犀一點
曇花一現這場動人心弦的舞蹈,雖然短暫,可作者精雕細琢,下足了工夫。從花朵開放之前的“點點膨脹”與“忽然戰栗”,到開放時花朵的“舒張開來”與“優雅舞蹈”,以及凋零之際的“從容不迫”與“慷慨揮灑”,筆墨細膩生輝。時而繪形,寫它“繃緊的外層苞衣變得柔和而潤澤”的外形;時而繪聲,寫它“從花苞深處傳來的極輕微又極空靈的窸窣聲”;時而繪色,寫它“金黃色的花蕊”與“雪蓮般的花片”;時而寫味,寫它噴吐出的股股“濃郁的香氣”。每一個細節,均潑墨如云,美如畫卷,讀來令人唇齒留香。
【曉君/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