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是秋天最深情的時候,雖草木搖落、黃葉滿地,但澄凈如洗的天空和溫吞含蓄的陽光,恰似含情脈脈的少女,在嬌羞地向人們暗送著瀲滟秋波。在這個天朗氣清的秋日里,湖州城西南側的杼山比以往更添了幾分情致與詩意。這座山水勝絕之所,因是夏王杼巡狩畋獵之地而得名,因梁時建妙喜寺而聞名,今又因一座山亭而盛名。
公元七七三年十月廿一日,注定要成為中國茶文化史上鮮亮耀眼的一個日子。這一天,有三位光焰萬丈的“大腕”在此登高雅集,為一個剛封頂不久的亭子“剪彩”。他們是誰?且聽左如為你細細道來:一位是書法“達人”同時又是父母官的顏真卿,他與柳公權二人的字被譽為“顏筋柳骨”,再就是詩僧皎然和茶圣陸羽。
新亭剛落成,三人相邀登亭一晤。顏真卿憑欄遠眺,層林盡染,水映長天,無邊秋色盡收眼底。
“此乃‘秋水長天共一色’。”他喃喃自語道。
一旁的皎然聽了。笑道:“若非鴻漸提議建此亭,怕是顏使君今日還不能領會王子安之佳句喲。”
“皎上人所言極是。杼山風景殊勝,加之上人駐錫之妙喜蘭若,今又新成此亭,美景、古剎、新亭,可謂‘三妙’齊備矣,只是還少了個名字,不知上人有何高見。”顏真卿拱手作揖道。
皎然朝他望了一眼,又望了望亭子,沉吟片刻后說:
“使君抬舉了。貧僧竊以為今日恰逢癸丑歲癸卯朔癸亥日,不如就叫‘三癸亭’。諸位意下如仰”
“妙哉!妙哉!”話音剛落,陸羽和顏真卿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諸位見笑了!顏使君何不趁今日此番興致,提筆揮毫,以助雅興呢?”皎然提議道。
“顏某豈敢!卿之書聊共補壁,豈能懸匾?倒不如上人賦詩一首,才不負此山水雅意。”
“爾等……皆過謙了。依……羽看來,爾等……不如各美……其美,顏……使君題匾,皎上人……賦詩,豈不……豈不兩全其美?”有口吃的陸羽,向來寡言,他見二人相互推讓不已,因言道。
皎然呵呵笑道:“喏,鴻漸都這么說了。顏使君就莫辭讓了。”
顏真卿拗不過他們,只好命小僮去附近的妙喜寺去取來“文房四寶”。
“老爺,墨已磨好。”小僮鋪好紙、磨好墨后前來稟告。
“顏使君,請!”皎、陸二人指著亭里的一張案幾說道。
“卿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他一手拈起狼毫筆,在端硯中蘸滿了墨汁,一手壓住剡溪紙,舉手落筆。墨色在紙上劃開,留下一道剛健雄渾、力透紙背的筆畫。他運筆自如,一桿湖穎在他手中時而行云流水,時而狂奔疾走,時徐時急。不多時,“三癸亭”三個擘窠大字便躍然紙上。
“好字!好字!此三字深得草圣之三昧,又兼收篆隸和北魏筆意,豐腴雄渾,雄健寬博。筋力豐厚,骨力道勁,‘顏筋’果然名不虛傳!”皎然竟忍不住拊掌驚嘆道。
“甚妙……甚妙……!”陸羽走上前一看,也贊不絕口。
顏真卿聽到二人稱贊聲,連忙拱手作揖道:“獻丑了!”接著他又望著皎然說:“該輪到皎上人賦詩了。”
“阿彌陀佛。”皎然雙手合十,用衣袖扇了扇紙上未干的墨跡,凝視著剛被秋風吹過的枝椏和隨風飄舞的枯蝶,遂口占一詩道:
秋意西山多,列岑縈左次。繕亭歷三癸,疏趾鄰什寺。
元化隱靈蹤,始君啟高致。誅榛養翹楚,鞭草理芳穗。
俯砌披水容,逼天掃峰翠。境新耳目換,物遠風煙異。
倚石忘世情,援云得真意。嘉林幸勿剪,禪侶欣可庇。
衛法大臣過,佐游群英萃。龍池護清澈,虎節到深邃。
從想嵊頂期,于今沒遺記。
——皎然《奉和顏使君真卿與陸處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
深秋的杼山。秋意正濃,座座高聳的山峰從亭的左邊向前綿亙。這座在癸丑歲癸卯朔癸亥日筑成的山亭,與妙喜寺毗鄰。使君的高尚情趣,令佛的莊嚴妙相皆蘊于天地造化中。為筑亭,你剪荊棘,以育秀木,芟雜草,以理香花。亭下波光粼粼,亭如臨波照鏡;亭高聳入云,一覽眾山小。這一切無不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和遠處的景致都融化在風煙里。它倚著山巖,連著云霄,若游覽至此,紅塵世俗皆可忘懷。造化真意皆可領悟。在造亭時,所幸沒有砍掉周圍秀美的樹木,還能給僧侶們遮風擋雨。名流雅士陪同文武官員來此暢游燕集。一時群英薈萃,百官的儀仗隊伍密密匝匝,若隱若現在這一片無限風光中。
然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與萬古恒久的天地相比。人生是如此地短暫與微不足道,終有一日會委地為塵。我之所以會如此詳盡地記游,是唯恐某天大限來臨,不得不踏上遠途。即便沒留下任何只言片語,我能與你們攜手同游,共度良辰,共賞美景,于今也不引為憾事了。
當皎然吟罷最后一句詩時,顏真卿和鴻漸都從末句讀出了些許悲涼的味道,而皎然卻不以為然:在死生契闊面前,也許每個人都是孤獨無助的,都要灰飛煙滅在時光的黑洞里。但是,只要是活著的一天。有了友誼的沾溉,生固欣然,死亦無憾,況且紅塵都已看破,死生又奈我何?這是一種何等超脫豁達的人生境界啊!果不其然,皎然此句一出,競一語成讖,約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皎然圓寂,在杼山“嵊頂”。噩耗傳來,鴻漸悲慟欲絕,不能自已,而在孟郊的《東野文集》中則有這么一首悼亡追憶詩,從詩意來看,有學者認為應出自陸羽之手:
萬木蕭疏春節深,野服浸寒瑟瑟身。
杼山已作冬令意,風雨誰登三癸亭。
禪隱初從皎然僧,齋堂時溢助茶馨。
十載別離成永訣,歸來黃葉蔽師墳。
微陽下喬木,遠燒入西山。日薄西山,夕陽染遍了天邊,晚霞暈散入林,余暉返照入亭。夕照中,三人疏朗的背影漸漸拉長,漸漸遠去,漸漸朦朧……